方鉴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视着年轻的皇帝。年轻皇帝在鼎沸声浪的冲刷下,忽然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最亲密的人们,一言不发。掌管灯烛的宫人们此时终于挤过人丛,一盏一盏地将灯火全部燃亮。华丽高广的宫室就像一颗通体透亮的明珠,镶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巅。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过。注辇人很快送来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纱,殿上惊声四起。
那公主身着金红孔雀蓝衣裙,脖颈间垂着注辇王室的龙尾神鲛人纹章坠子,眉目神气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缇兰,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见缇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然而也不十分宠爱,待她犹比旁的嫔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为紫簪保留。与缇兰同路自注辇返回的,是时年二十一岁的昶王,褚季昶。而方鉴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没有消退,令那张脸容始终似笑非笑。当年言笑晏晏如三春丽日的飞扬少年,如今即便换回王公华服,面孔上却始终消退不了肃静警醒的神色——“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
”那是缇兰说的。帝旭听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之后,史称的“自断六翼”便开始了。徵朝的青年贵族已经所余无几。在长达八年的乱世流离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招来的也大多不过是冒充的赝品。寻访皇亲的旨意下达后不久,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称鄢陵帝姬褚琳琅与驸马都尉张英年。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之时,鄢陵帝姬年仅十三,驸马都尉二十岁。八年后,宫内已找不到曾贴身服侍过他们的宫人,想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长,又饱受颠沛风霜之苦,必然不复当年姿容;而驸马都尉张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难途中遭遇匪盗,尽数罹难。
似与不似之间,谁也不敢断言,只得由帝旭亲自定夺。帝旭与昶王在金城宫召见了他们。那一对人影自甬道缓步向正殿行来,因身份尚未定夺,为免僭越,只穿着普通衣饰,步态却风仪高雅。时序正是暮春初夏,气候暄和,风过檐下,吹得风马铮铮而响,恍然似又看见当时年幼的帝子初降张家,归宁回宫,身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纱缎,自挽一篮剪枝玉版牡丹,环佩珊珊地向他们走来。那时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偬难险,都还不曾将他们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脸颊上,也还没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腾地站了起来,唤她的ru名“牡丹姊姊”,只一声,便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地扑了过去。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儿,你已是个大人了。”帝旭远远在殿上笑说:“牡丹,那年赌棋时候还欠下你一支簪子,这么多年,利滚利已是不得了,一次还清了你罢。”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张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个,是以帝旭对她极为宠溺,赐禁城内凤梧宫居住,食禄百八十万石,仆役五百,另赏种种珍奇宝玩,不计其数。
那时候,帝旭已渐渐不理国事。起先还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来干脆连朝也不上了。然则也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或倾心的玩物,文官们yu要劝谏,亦无物可废。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继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将中即有三人相继因马惊、难产、获罪而死。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鉴明清晨觐见帝旭,值夜宦官代为通报时,帝旭正在缇兰淑容所居的愈安宫。“什么事情,都等朕起来再说,管他是要——你方才说,是谁在外面?”“回陛下,清海公请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折。
”值夜宦官压低了尖锐的嗓音,伏得更低了。愈安宫内外,静了片刻。“宣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