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动荡,海港泉明城被僭王占据,物资难以运输;闵钟以东的航路已被封锁;西面的莺歌海峡时时有白潮为害,三条航路,已有两条半成了死路。整个西陆的运输补给,十有三四是依赖着这仅存的半条航路。滁潦海上,只有那些信奉龙尾神的雷州商人,仗着他们的木兰船与经验老到的羽族水手,往来于西陆与北陆之间。霜还城与歧州城成了北陆的通商枢纽,带着夸父力士的雷州商队反而愈发多了,卖马的、卖盔甲的、卖粮的、卖油毡的,乃至希图附骥军中的巫医僧道、民间谋士,各色人等麇集于此。
注辇、吐火鲁等国更遣来使节,声言愿意出兵帮助平叛。然而仲旭心中明白,在同一时刻,这些西陆国家恐怕也向天启的僭王派出了负有同样使命的使节与商旅。广阔九州上,已知的黄金矿脉几乎全都存在于东陆,也就是徵朝的领地上。西陆最富庶的注辇与尼华罗两国,虽然出于盟约,还勉强支持着仲旭,但是这个趁火打劫,向东陆低价换取黄金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放过的。注辇与徵朝本有盟约,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辇学习雷州语言风土,实则是充当质子,注辇亦有一名公主送到徵朝养育,预备与皇族男子婚配。
那公主不喜东陆气候,一年倒有半年居住于霜还,正是仲旭心仪的紫簪。紫簪肌肤光丽,流盼动人,天生一股温柔气性,连首饰簪环也少用。注辇人长于航海通商,奉鲛人为龙尾神,紫簪笃信犹深,日常只戴一枚注辇王室的鲛人纹章坠子,素洁无匹。霜还城下,他们远远便望见白衣当风,是一抹几yu飞去的影立于城头,远眺红尘来路。仲旭弃马奔上城楼,紫簪看着他只是微笑,半晌开口说得一句:“半年不见,你就老了。”人都说,这辗转苦战的百日内,眼见着旭王与一干年轻将领老练起来,渐渐有了名将之风。
惟有紫簪,像个没见识的寻常妇人,只疼惜着他身形消瘦,容颜老损。父兄死难、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惨痛神色。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话,他落了泪。他是旭王,未来的皇帝,平叛的统帅,他什么都是,惟独不能是个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乱世里,只剩下她,拿他当做一个血肉之躯看待。追袭的罗思远部围城不足二个月,瀚州的冬天便来了,风雪苦寒,粮草难继,罗思远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万人在瀚州休养生息操演锻炼,静静蛰伏到了次年的春天。
仲旭始终不肯称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号。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时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图上狼烟四起。战况纠缠翻覆,民无宁日,不少村镇连一名成年男丁也无,田野荒废,粮秣布帛几不可得,百姓褴褛,率人相食亦有听闻。寄寓注辇的皇子季昶已经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冲的努力下,王师的补给还由注辇国勉强地维持着。仲旭能够夺还帝位的话,注辇的公主紫簪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徵朝的皇后,这就是注辇人的算盘。至麟泰三十二年春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惟有京畿与面海的极东三郡仍在僭王褚奉仪手中,其余皆已光复。
以霜还为陪都,仲旭与六翼将麾下王师已壮大至近三十万规模,另有各地义军近十万人马。人皆以为夺回京畿至迟不过当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日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势再度板荡。西北鹄库骑兵七日内迂回三千多里路途,由黄泉关西面的芭林铎侵入大徵国境,直向霜还逼去,却又不与阻击的王师多加纠缠,仗着骑兵精悍快捷,一战即退,四处掠扰。清海公方之翊率东北合安、赤山两郡王师围剿涂林郡叛军,却遭亡命反扑。褚奉仪亲率七万五千人马,自京畿南下,二个月内已夺回嵯峨、麇州、离澜等西南三郡,一时间宛南、越西尽树叛旗,京畿与广路、涂林二郡叛军更是大举西进,如虎狼之势。
那一年方鉴明年纪将满二十,身材已生得很高,卸去甲胄后,身姿依然是秀拔少年模样。六翼将中,他是最年少的一个,戎马生涯却已五年有余。褚仲旭较他又年长三岁,阵前决断持重,洞察敏锐,已俨然有了王者气象。战事中举凡掩护接应包抄种种,二人皆可遥相呼应,灵犀相通,直如一对亲生手足。王师中多有出众年轻将领,数年征战中同袍情深,不乏舍命驰援、浴血死守之事迹,然而人人心里明白,旭王能以性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