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不曾松开抱着男子颈项的双手,想了一会:“去北边,能赚钱养活我阿母吗?”男子静默了片刻。“做我的儿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儿,却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没有。”“那,我要做你的儿子。”男子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海市将头埋得更深,身上酸痛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濯缨将散落的鲛珠收拾了,燃亮一盏白绢灯笼,打起帘子。男子抱着海市登车,濯缨跳上车辕,车马无声前行。灯笼摇摆,濯缨的卷发与眼瞳,从纯乌中映出暗金光泽。
“濯缨,当年我在红药原,十万乱军中拣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像个兽物。”濯缨只是简短地应道:“是。”“转眼四年了。”“是。”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掩了下来。II“我莫不是老了罢?这十年,怎么就觉着比前边二十来年过得还快呢。”劲瘦的右手,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火焰随即微微爆响,氤出龙涎香的浓馥芬芳。对面之人却不答话,只是拈着一枚黑子沉吟。室内绝静,良久,一声脆响,原是手中黑子终于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
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六七,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竟是扑朔迷离。“这一手,打入太急。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棋枰对面的男子面容清峭,气度却沉静老成,惟有微笑起来时眼角一丝细纹,看得出年岁经过的痕迹。
沉思片刻,男子扳了一手。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男子的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棋盘。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帝都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回话呢。
”海市搁下棋子,说了一句:“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辈子,再也不回天启。”男子眉间蹙出的纵纹转瞬即逝,依然低垂了眼,右手棋子轻叩棋枰,只是不肯落下。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等着。男子抬头望着他们并肩在夜色中远去,终于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张开右手,手心中,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一道诡异新伤。一痕鲜血,遽然划过纵横纠结的掌纹,嗒然滴落于青衫上,晕染出不祥的赭红。往霁风馆前庭的路上,海市与濯缨并肩走着。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他们二人,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一句两句私语,却随风送到了两个习武的人耳中:“那就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两个义子?嘻嘻,果然年长的气宇轩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说不准能做个对食呢……”对食,即是宫人与宦官如夫妻般同寝同食,聊慰寂寞而已。“哟,你这蹄子好没志气!如今方濯缨就在羽林军里当差,哪天能放我们出宫婚配倒好。”海市戏谑地望着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
却还是隐隐听见了——“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唉唉,倒不如对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