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千变万化的晚霞,象征老妪烦乱的心情。老妪年事已高,对人世仍极留连;而美丽的黄昏却引起了她的恐慌。
她贪婪地望着两个玩皮球的女孩子,觉得她们在落日光照射下,更加美丽了。
老妪也曾年轻过的。老妪也曾在落日光下玩过皮球。但是,这些都已变成回忆。她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因此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意念。
她憎厌晚霞的千变万化。
她妒忌那个小女孩。
因此,当皮球落入池塘时,一个小女孩站在塘边流泪痛哭,老妪悄悄走到她背后,将她推入池塘。
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短篇,不但题材新颖,而且手法高超。在描写老妪的心理变化时,路汀故意以晚霞来陪衬,并以之作为暮年的象征,既细腻,又深刻,写来精彩百出,令人拍案叫绝。
路汀在来信中说“这是一个失败的作品”,其实是不确的。依我看来,这是五四以来罕见的佳作。
我兴奋极了,立刻写了一封覆信给路汀。
“……大作《黄昏》收到了。这是一个罕见的佳作。作为你的忠实读者,我必须向你致贺。《前卫文学》已出两期,因为此间的文艺工作者多数改写通俗文字,想维持一定的水准,并不容易。以过去两期的内容来看,态度虽严肃,距离理想仍远。你的《黄昏》将使《前卫文学》成为第一流的文学杂志,同时逼使有良知的文学史执笔者非提到它不可……”
我忍不住跟麦荷门通一次电话。
——路汀从英国寄来一个短篇,写得非常出色,想马上拿给你。
——好的。
一一什么地方见面?
一一甘谷。
——什么时候?
——现在。
搁断电话,我立刻出街搭乘电车,抵达“甘谷”,荷门已先我而在。
——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短篇,我说。
麦荷门从我手里将稿件接过去,因为字数不多,当场读了一遍。读后,我兴奋地向他投以询问的凝视。他将稿件塞入公事包后,用淡淡的口气问我:
——吃不吃蛋糕?
冷淡的反应,使我诧愕不已。我问他:
——你觉得这篇小说怎样?
——还过得去。
——过得去?这是一篇杰作!
我激动地提高嗓音,使邻座的茶客们也吃了一惊。但是荷门脸上依旧没有鼓舞的表情,仿佛我的见解完全不值得重视。关于这一点,我倒并不介意,事实上,别人肯不肯重视我的见解,无所谓。问题是:一篇优秀的作品出现了,如果连荷门这样的人都不能欣赏的话,今后还会有什么人愿意从事严肃的写作?
麦荷门对文艺的欣赏力并不高,他之所以毅然创办《前卫文学》,全凭一股热诚。
优秀的作品常常是没有价格的;有价格的作品往往庸俗不堪。这就是武侠小说为什么能够畅销;而戴望舒译的《恶之华掇英》竟连三百本都卖不掉。
荷门明知办《前卫文学》非蚀本不可,却有勇气办。这一份勇气固然值得钦佩,但是不能辨别作品的优劣,办这份杂志的意义也就随之丧失。
他有决心办一本第一流的文学杂志;可是收到第一流的稿件,竟无法辨识其优点。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比《前卫文学》的不能受到广泛注意更可悲。
(真正的文学工作者就是这样孤独的,我想。麦荷门也是一个孤独者;然而他所受到的痛苦远不及路汀多。麦荷门至今对文学仍有热诚;而路汀却连这一股热诚也消失了。如果不是我向他征稿,他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路汀是一个甘于孤独的人,我又何必一定要鼓起他的写作热诚?)
于是我对荷门说:
——路汀旅居英国已有多年,很少机会用中文写文章。如果你觉得这篇《黄昏》不够水准的话,让我退还给他吧。
——荷门略一踌躇,居然打开公事包,将路汀的《黄昏》退还给我。
我气极了,立刻吩咐侍者埋单。我说:
——另外有一个约会,先走了。
——我也有事,一同下楼,他说。
乘自动电梯下楼,走出中建大厦,在街口与荷门分手。
我与荷门的友谊从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