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前卫文学》创刊号出版了。麦荷门寄了一本给我。封面没有画,只有“前卫文学”四个大字;另外右角用黑油墨印一个阿拉伯“1”字,大大方方,相当美观。除此之外,内容方面与我最初拟定的计划差不多。发刊词依旧用我写的那一篇,一个字都没有改动。对于我,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至于译文方面,也能依照我拟定的计划,选了几篇第一流的作品。创作较弱,除了一个独幕剧与那篇研究“反小说派”的论文外,其他都不是突出的作品。几个短篇创作,虽比时下一般《青年园地》式的短篇小说稍为高一些,距离最初的要求仍远。这个问题,.并不在于麦荷门的欣赏水准较低;而是商业社会使那些有才气有修养的作家们将精力集中于其他方面,不再有空闲或兴趣撰写文学作品。荷门年纪还轻,结交的朋友不多,他不知道香港除了那些患着“文艺幼稚病”的“作家”之外,还有谁能够写出像样的作品来。
其实,香港有几位极有希望的作家,为了生活,已被迫投笔改就他业。这些都是有过表现的文艺工作者,但是现实是残酷的。生活担子太重,他们不得不放弃对文学的爱好。麦荷门不认识他们,更无法怂恿他们为《前卫文学》执笔。麦荷门找来的几篇创作,都是肤浅的现实主义作品,毫无特出之处,只能算是聊备一格。
纵然如此,这本《前卫文学》依旧是目前香港最有分量的文学杂志。我钦佩麦荷门的毅力;同时也感到了惭愧。当我一口气将《前卫文学》读完后,我必须承认对文学的热诚仍未完全消失。我之所以不再阅读文学作品,只是一种自己骗自己的行为罢了。事实上,我依旧无法抗拒文学的磁力。我的看法是:《前卫文学》的水准还不够高。不过,以香港一般文艺刊物来说,它已经太高了,有些读者不能接受。
如果《前卫文学》不能维持一定的水准,它将完全失去存在的意义。
麦荷门不惜以他母亲的积蓄作孤注一掷,为的是想替中国新文学保存一点元气;但是符合要求的创作不易求,更因为是定期刊物,到了发稿的时候,找不到佳作,只好随便约几篇急就章充数:这样一来,内容贫乏,必将成为雅俗俱不能接受的刊物。
我很替麦荷门担心。
麦荷门的五千块钱迟早要赔光的。问题是:这五千块钱必须赔得有价值。
《前卫文学》创刊号虽然与理想仍有相当距离,但译文方面的选择,显然是明智的。不过,今后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连这个水平也不能维持。
我想约荷门见一次面。
但是没有勇气打电话给他。
荷门是个有个性的年轻人。他可以接受失败,却未必愿意接受一个撰写通俗文字者的援助。再说,我一天要写四家报纸的连载小说,哪里还有时候帮助他?
我叹口气,将那本《前卫文学》往字纸篓一掷,抽枝烟,斟了半杯酒。坐在写字台前,提起笔,开始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续稿。
酒与黄色文字皆能产生逃避作用。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人,酒与黄色文字是多少有用处的。
忽然有人轻叩房门,拉开一看,原来是雷太太。她说:
——有人打电话给你。
走去电话机旁边,拿起听筒,竟是麦荷门。
——寄给你的创刊号,有没有收到?他问。
——收到了。
——怎么样?希望你能给我一些忠实的批评。
——我钦佩你的勇气与毅力。
——除了勇气与毅力之外,内容方面,你觉得怎样?
——很好,每一篇都够水准。
这是违心之论,连麦荷门也听得出来。麦荷门是朋友中最真挚的一个;然而我竟对他说了假话。事实上,要是麦荷门不尊重我的意见的话,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我不能太自卑。虽然大部分同人已经将我视作武侠与黄色小说的作者;相信麦荷门是不会这样想的。最低限度,他还希望能够听听我的意见。但是,我竟这样虚伪,没有将心里想说的话坦白讲出。
——创作部分怎么样?麦荷门问。
——虽然弱了一点;也还过得去。
——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坦白的意见。
——几个短篇都是写实的,手法相当陈旧。今天的小说家应该探求内在真实,并不是自然的临摹。塞尚曾经在左拉面前坦白指出临摹自然的无用,认为艺术家应该设法去表现自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此时此地的小说家肯继续从事文艺工作的已不多,哪里还能要求他们去探求内在真实!
——这也是实情。
——所以,我只能将译文的水准尽量提高,希望借此促请文艺工作者的觉醒。
一一创刊号的译文部分不错。
——第二期即将发排了,我知道你忙,没有时闻为《前卫文学》译些东西。不过,你读书甚多,提供一些材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最近我完全没有读文学书。
麦荷门“噢”了一声,将电话搁断。我回入卧房,坐在书桌前,继续进行文字的手淫。
一个字也写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