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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男孩子望着我,四只眼睛等于四个问号。我露了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走向电车站。

  回到家里,麦荷门又在客厅里等我。夜渐深,他的来访使我感到惊诧。进入我的卧房,掩闭房门。

  ——等了多久?不去报馆上班?

  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麦荷门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是侨美戏剧家邹坤先生寄来的新作;一个独幕剧,以抗战时期中国某小城为背景,刻画一个老人因轰炸而引起的种种幻觉。

  ——写得不错,技巧是独创的;内容是中国的,合乎我们的要求。

  这是麦荷门的见解。

  但是,我没有从麦荷门手中将这篇稿子接过来。

  ——你不妨读一遍,麦荷门说。如果你认为可以放在创刊号里的话,最好明天一早就送去印刷所发排。

  ——我不想读。

  ——为什么?

  ——我已心灰意懒,今后决定不再从事严肃的文艺工作!老实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写出《老人与海》那样的作品,又有谁欣赏?那些专门刮“绿背”的冬烘们正在提倡复古,而那些念洋书的年轻人,除了ABCD,连“之乎者也”都搅不清楚。至于那些将武侠小说当作《圣经》来阅读的“伪知识分子”,要他们静下心来阅读《老人与海》,送他们十块钱一个,也未必肯接受。荷门,我已经想通了。我不愿意将幻梦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上。如果来世可以做一个欧洲人或美洲人的话,我一定以毕生的精力从事严肃的文学工作。

  ——你又喝醉了?荷门问。

  ——不,我没有醉。我曾经喝过几杯,但是绝对没有醉。

  麦荷门点上一枝烟,一连抽了好几口。很久很久,才用冷静的口气说:

  ——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获得他人的认知,但是他人的认知并不是必需的。你自己曾经对我说过:乔也斯生前受尽别人的曲解与侮辱;可是他仍不气馁。我们的工作注定要失败的;不过,我们必须将希望寄存于百年后的读者身上。如果我们今天的努力能够获得百年后的认知,那么今天所受的痛苦与曲解,又算得什么?

  ——现实太残酷;我不能生存在幻梦中。

  ——记得你自己讲过的话吗?普鲁斯特患了哮喘病,将自己关在一问密不通风的卧室里达十年之久;结果写成了伟大的《往事追迹录》。

  ——荷门,请你不要跟我讲这些话!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我决定撰写黄色文字了!这书架上的几百本文学名著,都是我直接向外国订购来的。如果你有兴趣阅读的话,全部送给你。

  荷门用沉默表示抗议。

  我没有勇气看他脸上的痛苦表情,挪步走向窗边,面对窗外的黑夜,说:

  ——今天我写了六千字故事新编,很“黄”,拿去中环一家报馆,预支了一百块钱稿费。

  ——为了一百块钱,竟将自己的理想也出卖了?

  ——我要活下去,同时还想活得聪明些。

  ——不愿意再作傻事。

  ——是的。

  ——《前卫文学》的编辑工作呢?

  我坦白告诉他:我不愿意担任《前卫文学》的编辑工作了,理由是:我对文学已不再发生兴趣。麦荷门失望之圾,不断抽烟。

  沉默。难堪的沉默。这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不过对荷门而言,倒是一次意外的打击。一切原已计划得十分周到,临到最后,出击又欲后退。荷门无话可说,叹口气,将邹坤的独幕剧塞入口袋,走了。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视线突呈模糊。

  【27】

  我醉了。

  (白兰地。威士忌。占酒。新春燃放爆竹必须小心。分层出售分期付款。双层巴士正式行驶。一株桃花索价五千元。年关追债。柯富达试“明辉”三段。)

  (排长龙兑辅币。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的人变成鬼。有了钱的鬼忽然变成人。这是人吃人的社会。这是鬼吃人的社会。这是鬼吃鬼的社会。)

  (一家八口一张床。苏丝杨的爱犬专吃牛骨粉。大牌档出售叉烧舨。手指舞厅的阿飞们有福了。瓶颈地带是死亡弯角。添丁发财。大龙凤上演《彩凤荣华双拜相》。投资满天下的威廉荷顿。新春大吉。孩子们在惊惶中追求快乐。恭贺新禧。有人炸油角。有人写挥春。有人放鞭炮。有人在黑暗中拭泪水。)

  (电视放映《冰哥罗士比歌剧集》。)

  (中国陷于文化黑暗期。忽然看到了马蒂斯的《裸女》。台湾的盗印商必须坐监。香港的盗印商必须驱逐出境。盗印商是毒虫。为确保文化幼苗的茁壮,当局应该拿出办法来。何必这样认真?反正从事严肃文艺工作的人越来越少了。也许一百年后,政府会尊

  重作家们的著作权的。唉!今天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百年后可能全部不存在。)

  (人家有太空人;我们有羿。人家有《老人与海》;我们有《江湖奇侠传》。人家有《超现实主义宣言》;我们的武侠小说也是超现实的。)

  (英国每年出版一万四千部新书。)

  (文字的手淫。手指舞厅的经验。到处是笑声。小孩子将父亲当掉手表所得的钱燃放爆竹。)

  我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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