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
——新诗的道路不止一条。我反对押韵,因为韵律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我反对用图像来加浓诗的绘画性,因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卖弄。我认为格律诗已落伍,图像诗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乐家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于音符;画家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于颜色;诗人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应该很自然地诉诸于文字。过分的矫作,有损于诗质与诗想的完整。
——关于新诗的难懂,你的看法怎样?荷门问。
——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必须知道诗是怎样产生的,我说。诗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压力时,用内在感应去答复,诗就产生了。诗是一面镜子。一面蕴藏在内心的镜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并不等于外在世界。这种情形犹之每一首诗旨含有音乐的成分;却并不等于音乐。内心世界是一个极其混乱的世界,因此,诗人在答复外在压力时,用文字表现出来,也往往是混乱的,难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一一如果那首诗是不易理喻的,教读者如何去接受?荷门问。
——不易理喻并非不可理喻。诗人具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那种语言,即使不被读者所接受;或者让读者产生了另外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问题。事实上,诗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让每一位读者对某一首诗选择其自己的理解与体会。
——如此说来,我们就可以不必凭借智力去写诗了?
——有一种超现实诗是用不合逻辑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现幻想与潜意识的过程。胡适称之为不重理性的诗,其实却是纯心灵的、不可控制的表现。我认为:难懂的诗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诗必须扬弃。.
——你的意思:诗人仍须用理智去写诗?
——是的。在探求内心真实时,单靠感觉;或无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来的。
——对于新诗,你的看法怎样?
——第一,新诗要是出现差不多现象的话,是可忧的。第二,应该注意语法。第三,诗人们字汇不够。诗人们似乎特别喜欢选用某些惯用的名词。第四,大部分诗作过分缺乏理性。第五,诗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诗中加插外国文字,忽略了诗的民族性……不过,我的看法很肤浅,未必对。
——我们的《前卫文学》是不是也选登新诗?
——诗是文学的一个部门,不能不登。
——对于诗的取舍,《前卫文学》将根据什么来定标准?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们不能像某些诗刊,专登标新立异而违反语言组织的新诗;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园地》式的文艺杂志,专登无病呻吟的分行散文。总之,诗的道路不止一条,只要是具有独特个性的诗作,绝对刊登。
——具有独特个性这句话,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艺思潮的影响?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吸收西洋文学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后设法从传统中跳出,创造一个独特的个性。
——这是我们选诗的态度?
——这是我们选稿的态度。 麦荷门赞成用这种态度去选稿,只是担心佳作不易获得。我建议先作一次广泛的征稿工作,然后决定出版日期。
麦荷门主张请老作家们写一些创作经验谈之类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给年轻的作家们一点写作上的帮助。
——举一个例,他说,有些年轻作者连第一人称的运用都不甚了解,总以为文章里的“我”必须是作者自己。其实,这是一 种错误的想法。鲁迅用第一人称写《狂人日记》,文章里的“我”,当然不是鲁迅。否则,鲁迅岂不变成狂人了?前些日子,报馆有位同事跟我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一般人都以为《大卫·考伯菲尔》是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卫·考伯菲尔并不等于狄更斯。后者虽然将自己的感情与生命借了一部分给大卫,然而大卫与狄更斯绝对不是一个人。
——这是肤浅的小说原理之一,何必浪费篇幅来解释?我们篇幅有限,必须多登有价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称”的问题,只要是有些阅读经验的人,不会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惯了章回体小说或武侠小说的,才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不必争取这样的读者。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的话,怎么能够希望他来接受我们所提倡的新锐文学?
麦荷门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
谈到封面设计,我主张采用最具革命性的国画家的作品:
——赵无极或吕寿琨的作品是很合杂志要求的。他们的作品不但含有浓厚的东方意味;而且是独创的。他们继承了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的传统,结果又跳出了这个传统,写下与众不同的画卷,不泥于法,不落陈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象者。我们创办的《前卫文学》,既以刊登新锐作品为宗旨,那么以赵吕两氏的作品作封面,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
麦荷门并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是他怕一般读者不能接受。
——我们无意争取一般读者,我说。我们必须认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艺趋势。探求内在真实,不仅是文学家的重任,也已成为其他艺术部门的主要目标了。不说别的,单以最近香港所见的两个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团来港演出,节目单上原有一个题名《抽象》的舞蹈,虽然临时抽出,但也可以说明舞蹈的一项新趋势;(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时,也表现了webern的抽象画式的乐章。作曲家用最简短的声音来传达他的思想。至于其他艺术部门,如绘画,如雕塑,如文学……抽象艺术早已成为进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尽管一般读者不愿意接受抽象国画,我们却不能让步。
麦荷门点上一枝烟,寻思半晌,说:
我不反对用文字去描绘内心的形象;但是,我们不应该刊登那些怪诞的文字游戏。
【20】
我的新居是个清静的所在。这一份清静,使我能够很顺利地去做小说的实验工作。我企图用三个空间去表现一个女人的心,虽与理想仍有距离,却已完成了一半。我并未戒酒,然而大醉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雷氏夫妇待我很好;那位老太太的举动却使我感到了极大的惊奇。她常常自语。她常常将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开电灯,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她常常发笑。她常常流眼泪。我以此询问雷氏夫妇,他们总以叹息作答。有一天,雷氏夫妇到中环一家酒楼去参加友人的寿筵,家里只剩阿婆和我两个。
我正在写稿,雷老太太进来了。
——新民,你不要太用功,她抖声说。
回头一看,老太太的笑容含有极浓的恐怖意味。那一对无神的眼睛,犹如两盏未扭亮的电灯。牙齿是黄的。一只门牙已掉落, 看起来,极不顺眼。银灰的头发,蓬蓬松松,像极了小贩出售的棉花糖。
——老太太,我是这里的房客。我不是新民。
老太太用手指扭亮眼睛,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不断打量。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很久很久,泪珠从她的脸颊簌簌滚落。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如同火焰一般,在我心中燃烧。我逼得搁下笔,更换衣服,到外边去找个地方喝酒。我想忘掉自己。当伙计端威士忌来时,思想伸展它的双臂。现在爵士的节奏似鱼般在空中游泅,然后是一对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很久不见了。
——今晚有空吗?
(她又向我推销廉价的爱情了,我想。)香港到处都有廉价的爱情出售,但是我怕阳光底下的皱纹。我只能请她喝一杯酒,欣赏那并不真实的笑容。
——你误会了,她说。
——误会什么?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今晚有空的话,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