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舞厅,身心两疲,想起刚才的事,犹如做了一场噩梦。回到家里,客厅里冷清清的,只有时钟仍在计算寂寞。猜想起来,包租婆与她的儿子一定睡着了。掏出钥匙,转了转,发现房门虚掩着,并未上锁。推门而入,习惯地伸手扭亮电灯,意外地看到包租婆躺在我的床上。(蛇的睡姿,我想。)我蹑步走到床边,仔细察看,她睡得正酣。
伸手摇摇她的肩膀,她醒了。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的笑,有如一朵醉了的花。那刚从梦境中看过奇怪事物的眼睛里有困惑的光芒射出。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格格作笑,笑声似银铃。然后我嗅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颇感诧异。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解开睡衣的钮扣,企图用浑圆的成熟来攫取我的理智。
我拨转身,毅然离去。
踯躅在午夜的长街,看彩色的霓虹灯相继熄灭。最后一辆电 车刚从轨道上疾驶而过。夜总会门口有清脆的醉笑传来。我想喝 些酒,过马路时,惊诧于皮鞋声的响亮,心似鹿撞。然后被热闹的气氛包围了。酒、歌、女人的混合,皮鼓声在青烟中捕捉兴奋。当侍者第三次端酒来时,我见到一对熟悉的眸子。
——是你?司马莉问。
——是的。
——一个人?
——我是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跳舞?
——不会。
——既然不会跳舞,何必到这里来?
——喝酒。
——请我喝一杯?
——不请。
——为什么这样吝啬?
——像你这样的年龄,连香烟都不应该抽。
——你记得吗?
——什么?
——如果我没有决心的话,我已经做母亲了!
说着,她向侍者要一杯马提尼鸡尾酒。然后她向我提出几个问题。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就要搬了。她问我还写武侠小说不,我说不写了。她问我有没有找好知心的女朋友,我说没有。她问我是不是像过去那样喜欢喝酒,我说醉的时候比较少。最后谈到司马夫妇,她说:
——到澳门赌钱去了。
司马莉是一个性格特殊的女孩子,犹如邮票中的错体,不易多见。当她发笑时,她笑得很大声。当她抽烟时,她像厌世老妓。现在,她的父母到澳门去了,她的兴奋,与刚从笼中飞出的鸟雀并无分别。
盛开的玫瑰不怕骤雨?
三杯马提尼孕育了胆量。
她拉我走入舞池。我不会跳。我们站在人丛中,互相拥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可能是“色生风”将我们吹在一起了。第一次,我浅尝共舞的滋味,获得另外一种醉,辨不出怀中的司马莉是猫还是蛇?
在沉醉中,没有注意到那些吃宵夜的人什么时候离去。当乐队吹奏最后一曲时,已是凌晨两点。
——到我家去?她问。
——不。
——到你家去?她问。
——不。
挽着这过分成熟的少女走出夜总会,沿着人行道漫步。我心目中并无一定的去处,只是不愿意回家。空气是免费的,黑暗也在孕育胆量;但是我只有三分醉意,无意用爱情的赝品骗取小女的真诚。
一切都是优美的,只要没有龌龊的思想。
司马莉的眼睛里有狂热在燃烧。(十七岁的欲念比松树更苍老。)我打了个寒噤,以为是海风,其实是感情上的。
海很美。九龙的万家灯火很美。海上的船只很美。司马莉也很美。
(但是她的欲念却患着神经过敏症,我想。我从她那里能够获得些什么?她从我处又能得到些什么?)
她不像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然而她的表现,比寂寞的徐娘更可怕。
—一时候不早了,我说。送你回家?
一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