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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极零乱,犹如劲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大海里,消失后又来,来了又消失。

  (窗外有一只烟囱,冒着黑色的烟,将我的视线也染成黑色。文学作品变成肾亏特效药,今后必须附加说明书。乔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禁而叹息;也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盗印而流泪。他也没为《优力栖斯》的遭受抨击而灰心。他创造了新的风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汇;但是他没有附加说明书。他的主要作品只有两部:《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尸礼》;然而研究他的创作艺术的著作,至少有千种以上。

  乔也斯手里有一把启开现代小说之门的钥匙,浮琴妮亚·吴尔芙跟着他走了进去,海明威跟着他走了进去,福克纳跟着他走了进去,帕索斯跟着他走了进去。汤玛士·吴尔夫跟着他走了进去。詹姆士。费雷尔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但是他的《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尸礼》皆不附加说明书。香港没有文学;不过,大家未必愿意将文学当作肾亏特效药。)

  我的呼吸极均匀,我的思路却是错综复杂的。墙角有只苍蝇,犹如吹笛人,引导我的思想飞出窗口。

  (魔鬼骑着脚踏车在感情的图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笼里,水气与笼外的访客相值,访客的名字叫做:“寂寞”。10×7。小梗房充满滴露的气息。利舞台。得宝可乐。浅水湾之沙。皇上皇。渡轮反对建桥。百乐酒店饮下午茶。快活谷出现人龙轮购马牌。南华对巴士。今日出入口船只。旺角的人潮。海边有不少霓虹灯广告。盐煽鸡与禾花雀与大闸蟹。美丽华酒店的孙悟空舞蹈。大会堂的抽象画展览会……)

  思想是无轨电车。

  (我被谁打伤了?为什么?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有没有喝过酒?如果有的话,有没有醉?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弱,怎会想不起自己做过的事情?是的,我记起来了。跟麦荷门在“叙香园”吃饭,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两瓶。两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后来,后来……我跟张丽丽在香港餐厅喝茶。她把计划告诉我;而且还送了我三百块钱。对于我,三百块钱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等于一个月的稿费。于是我打电话给彭明,彭明是个摄影记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机。乘的士回家。见到板着面孔的司马莉,连喝几杯酒。之后怎么样,完全不清楚。)

  思想等于无定向风。

  (风起时,维多利亚海峡里的海水,犹如老妪额角之皱纹。我的希望尚未被劲风吹走:因为我有石头一般的固执。我看到A字的跳跃,起先是一个,后来则无法计算。麦荷门具有普鲁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远无法变成普鲁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麦荷门更不如,他们连野心都没有。野心是一种奇异的东西,它毁灭了希辑勒之类的魔鬼;也使半盲的乔也斯与卧病十年的普鲁斯特写成了《优力栖斯》与《往事追迹录》。普鲁斯特是个哮喘病患者。普鲁斯特是个心脏病患者。我不明白他怎样在一问密不通风的卧室里躺了十年的。

  在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有人说: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过敏病;但是直到临死前夕,对于辛劳的文学工作,依旧不感厌倦。这是什么力量?难道只是单纯的野心?……卡夫卡认为人类企图了锯上帝的规则是得不到结果的。那末,人是上帝的玩物吗?上帝用希望与野心来玩弄人类?于是想起加谬。为了追忆卡夫卡,他写了《异客》。

  他对于有关人类行动的一切,皆表乐观;但是对于有关人性的一切,皆表悲观……然则人生的“最后目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没有目的。造物主创造了一个谎言,野心、欲求、希冀、快乐、性欲……皆是制造这个谎言的原料,缺少一样,人就容易获得真正的觉醒。人是不能醒的,因为造物主不允许有这种现象。大家都说“浮生若梦”;其实是梦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会变成疯子……晚餐能够有一条清蒸石斑,必吃两碗白饭。)

  思想犹如刚揿熄的风扇,仍在转动。思想与风寓究竟不同。它不会停顿。

  (这病房只有我一一个病人,一定是头等病房。我是一个穷人,哪会有资格住头等病房?谁将我送来的?)

  想到这里,冬冬冬,有人敲门。

  ——进来!我说。

  白色的门推开了,立刻嗅到一阵刺鼻的香味。张丽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半打康乃馨,穿着一袭墨蓝的旗袍,衬以白皙的皮肤,美得很。(像她这样的体态,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样也漂亮。)当她婷婷袅袅地走到床边,那一排贝壳似的牙齿在反射自镜面的阳光中熠耀。

  ——没有事了吧?她问。

  ——大概没有事了,我答。医生说要静心休养。

  ——好的,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关于医院的费用,你不必担心,全部由我负担。

  ——医生说我缝了十二针。

  ——想不到那个老色鬼居然会带两个打手来的。

  —一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我只当他是个糊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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