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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这条街只有人工的高贵气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爱雀巢式的发型。我忘记在餐厅吃东西,此刻倒也并不饥饿。醉步踉跄,忽然忆起口袋里的续稿尚未送去。

  我是常常搭乘三等电车的。

  有个穿唐装的瘦子与我并肩而坐。此人瘦若竹竿;但声音极响,说话时,唾味星子四处乱喷。售票员咧着嘴,露出一排闪呀闪的金牙,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姚卓然的脚法。

  (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我想。短篇小说不是商品,所以不会有人翻版。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

  走进报馆,将续稿放在传达的桌面上。时近深宵,传达也该休息了。

  噔噔噔,那个编“港闻二”的麦荷门以骤雨般的疾步奔下木梯。一见我,便提议到皇后道“钻石”去喝酒。我是一个酒徒,他知道的。我不能拒绝他的邀请。“钻石”的卤味极好,对酒徒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引诱。坐定后,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个短篇来,要我带回家去,仔细读一遍,然后给他一些批评。我说:我是一个写通俗小说的人,不够资格欣赏别人的文艺作品,更不必说是批评。他笑笑,把作品交给我之后,就如平日一样提出一些有关文艺的问题:

  ——五四以来,作为文学的一个部门,小说究竟有了些什么成绩?

  ——何必谈论这种问题?还是喝点酒,谈谈女人吧。

  ——你觉得《子夜》怎么样?

  ——《子夜》也许能够“传”,不过,鲁迅在写给吴渤的信中说:“现在也无更好的长篇作品。”

  ——巴金的《激流》呢?

  ——这种问题伤脑筋得很,还是谈谈女人吧。

  ——依你之见,五四以来我们究竟产生过比《子夜》与《激流》更出色的作品没有?

  ——喝杯酒,喝杯酒。

  ——不行,一定要你说。

  ——以我个人的趣味来说,我倒是比较喜欢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与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

  麦荷门这才举起酒杯,祝我健康。我是“有酒万事足”的人,麦荷门却指我是逃避主义者。我承认憎厌丑恶的现实;但是麦荷门又一本正经地要我谈谈新文学运动中的短篇小说了。我是不想谈论这种问题的,喝了两杯酒之后,居然也说了不少醉话。

  麦荷门是个爱好文学的好青年。我说“爱好”,自然跟那些专读四毫小说的人不同。他是决定将文学当作苦役来接受的,愿意付出辛劳的代价而并不冀求获得什么。他很纯洁,家境也还过得去,进报馆担任助理编辑的原因只有一个:想多得到一些社会经验。他知道我喜欢喝酒,所以常常请我喝。前些日子,读了几本短篇小说作法之类的书籍后,想跟我谈谈这一课题,约我到“兰香阁”去喝了几杯。他说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毛姆、巴尔扎克等人的短篇小说已大部看过,要我谈谈我们自己的。我不想谈,只管举杯饮酒。现在,麦荷门见我已有几分醉意,一边限制我继续倾饮;一边逼我回答他的问题。我本来是不愿讨论这个问题的,喝了酒,胆量大了起来。

  ——几十年来,短篇小说的收获虽不丰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表现的。不过,由于有远见的出版商太少;由于读者给作者的鼓励不大;由于连年的战祸,作者们耕耘所得,不论好坏,都像短命的昙花,一现即灭。那些曾经在杂志上刊登而没有结成单行本的不必说,即是侥幸获得出版家青睐的作品,往往印上一两千本就绝版。读者对作者的缺乏鼓励,不但阻止了伟大作品的产生;而且使一些较为优秀的作品也无法流传或保存。正因为是如此,年轻一代的中国作者,看到林语堂、黎锦扬等人获得西方读书界的承认,纷纷苦练外国文字,将希望寄存在外国人身上。其实外国人的无法了解中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男人必定梳辫;中国女人必定缠足,因此对中国短篇小说欣赏能力也只限于“三言两拍”。曾经有过一个法国书评家,读了《阿Q正传》后,竟说它是一个人物的Sketch。这样的批评当然是不公允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一个对中国社会制度与时代背景一无所知的人,怎能充分领略这篇小说的好处?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不承认:五四以来的短篇创作多数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小说”。尤其是茅盾的短篇,有不少是浓缩的中篇或长篇的大纲。他的《春蚕》与《秋收》写得不错,合在一起,加上《残冬》,结成一个集子,格调与J.史坦贝克的《小红马》有点相似。至于那个写过不少长篇小说的巴金,也曾写过很多短篇。但是这些短篇中间,只有《将军》值得一提。老舍的情形与巴金倒也差不多,他的短篇小说远不及《骆驼祥子》与《四世同堂》。

  照我看来,在短篇小说这一领域内,最有成就、最具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首推沈从文。沈的《萧萧》、《黑夜》、《丈夫》、《生》都是杰作。自从喊出文学革命的口号后,中国小说家能够称得上Stylist的,沈从文是极少数的几位之一。谈到Style,不能不想起张爱玲、端木蕻良与芦焚(即师陀)。张爱玲的出现在中国文坛,犹如黑暗中出现的光。她的短篇也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小说,不过,她有独特的Style——一种以章回小说文体与现代精神揉合在一起的Style。至于端木蕻良的出现,虽不若穆时英那样轰动;但也使不少有心的读者惊诧于他在作品中显露的才能。端木的《遥远的风沙》与《鸷鹭湖的忧郁》,都是第一流作品。

  如果将端木的小说喻作咖啡的话,芦焚的短篇就是一杯清淡的龙井了。芦焚的《谷》,虽然获得了文艺奖金,然而并不是他的最佳作品。他的最佳作品应该是《里门拾记》与《果园城记》。我常有这样的猜测:芦焚可能是个休伍·安德逊的崇拜者,否则,这两本书与休伍·安德逊的《温斯堡·俄亥俄》决不会有如此相像的风格。就我个人的阅读兴趣来说,他的《期待》应该归入新文学短篇创作的十大之一……非常抱歉,我已唠叨的讲了一大堆,你一定感到厌烦了,让我们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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