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瞪大了眼,盯着蜜瓜上一排浅浅的牙印,不知所措。这样的行为,若是对女子,分明就是调戏了。冰镇梅子水的凉气似从胃里翻了上来,丝丝缕缕透入心肺。
她缩回手,低头道:“下官近日肠胃不适,怕贪凉伤胃。相爷既然喜欢蜜瓜,就请自用吧。”
皇帝笑道:“贵妃平日最爱吃这些冰凉的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吉卿既然肠胃不适,就别勉强。”命宫女给她换上温茶。
杨昭收回果盘,拈着那片蜜瓜,如同啃肉骨头般,一点一点仔细品尝。
皇帝笑道:“蜜瓜冰窖里还有,杨卿喜欢,朕赏你十个八个便是,何必如此吝惜?”
杨昭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肖想这片蜜瓜许久,因虢国夫人也喜爱,一直不敢动它。好不容易虢国夫人走了,才敢据为己有。心心念念盼着的东西到了手,自然格外珍惜,非尝个彻底不能慰相思之痛啊!”
皇帝被他惹得哈哈大笑:“卿这番话叫不知前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你说的是哪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哩,谁知竟只是一片蜜瓜!”
菡玉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胃里那股凉气越发重了,整个人都想瑟缩起来,缩成一团、一点,好躲过杨昭放肆的眼光。
皇帝突然道:“哎呀,你别细尝了,快点吞下吧,三姨又回来了。”
楼梯上咚咚两声,虢国夫人去而复返。她只是飞快地瞥了菡玉一眼,旋即走到御座前拜道:“陛下恕罪!”
皇帝忙问:“三姨,玉环她还生我的气吗?她还是不肯见我?究竟是何原因,三姨可问她了?”
虢国夫人道:“贵妃怎敢如此冒犯陛下。她今日三番两次推诿不来见陛下,是因为……陛下先饶恕贵妃罪责,妾才敢说。”
皇帝连道:“无罪无罪,三姨快说。”
虢国夫人这才说出来:“是因为贵妃不慎将陛下赏赐的黑珍珠链弄丢了,怕陛下责怪,才不敢来见驾。”
这黑珍珠链由二十四颗南海黑珍珠串成,颗颗浑圆饱满,最大的那颗有如鸽蛋,十分稀有,本身已是价值连城,其中还有一番掌故。
当初贵妃因妒触怒皇帝,被送归堂兄杨锜宅,贵妃剪下一缕青丝,道是:“妾所有金玉珍玩都是陛下所赐,只有头发是受之父母,可以将它献给陛下,以作纪念。”皇帝见青丝大恸,立即将贵妃接回宫中,恩宠愈隆。
当日赏赐贵妃的宝物中就有这串黑珍珠项链。贵妃言其色类乌发,格外珍爱,相当于是两人的定情信物。
皇帝一听也皱起眉头:“何时弄丢的?只要是在兴庆宫内,总能找回来的。”
虢国夫人道:“就是今日上午,妾与右相觐见贵妃,贵妃将珠链放在梳妆台上,与我二人在厅中闲话,再回去就不见了。”
杨昭也道:“臣也确有看见贵妃手持珠链把玩,后置于桌案,引臣等到厅中。我们前后说话也不过半个时辰,只怕是被哪个贪财的宫人顺手牵羊。”
皇帝怒道:“兴庆宫居然出了窃贼,连朕与妃子的信物也敢偷!”立即摆驾去贵妃宫院,要亲手揪出这个大胆的窃贼来。
贵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内侍自然嫌疑最大,盘问许久也没有结果。贵妃暗暗垂泪,说:“这么重要的信物丢了,岂不是预示我俩的情意缘分不得久长?”
皇帝这下发大火了,铁了心要查出盗贼追回珠链,令高力士封锁四门,带领禁军护卫一一搜查兴庆宫各处和宫人住所,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珠链找回来。
珍珠没找到,却捅出另一件大事。
侍卫搜至内侍辅璆琳处,竟从他箱柜中搜出大量奇珍异宝,价值千金。辅璆琳一个小小的内侍,并不得宠,怎会有如此多的财宝?皇帝震怒非常,当场审问盘查,辅璆琳受刑不过,承认这是安禄山所赠。
原来辅璆琳奉旨至范阳探查安禄山时,安禄山贿以重金,回来后他大赞安禄山一片赤心,皇帝才撤销了征安禄山入朝为相、贾循等三人分领东北三镇的制书。如今揭露出辅璆琳受贿,安禄山用心堪疑,再加上这回献马之事,皇帝终于对安禄山起了疑心。
于是皇帝采纳菡玉之策,命中使冯神威带手诏前去范阳告谕安禄山,夏季不宜献马,延后至十月天凉之时,由朝廷派给马夫迎接,不劳范阳镇边军士出动。
皇帝怕安禄山因而生疑,又在诏书中说在骊山为他新建了一座温泉浴池,十月大约能完工,届时正好赏赐于他,君臣同乐。
--
菡玉随杨昭一同离开兴庆宫时已是落日时分。两人从兴庆门出,行经小桥流水,他突然停住脚步,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往河里扔去。
“相爷!”菡玉止住他,“这毕竟是贵妃的爱物,有非凡意义,相爷日后寻个机会悄悄放回去就是了,何必要扔掉呢?徒惹贵妃伤心。”
杨昭攥着珠链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对贵妃有非凡的意义,丢了会伤心。当初你把我送你的玉佩扔进水里,怎么没见你有半点犹豫?”
菡玉道:“这怎可相提并论,这串珠链是陛下和贵妃的定情信物……”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急忙住口。
“定情信物?”他冷哼一声,收紧五指,那串珠链被他扭曲地捏在掌中,丝线受不住力道,“啪”的一声崩断了。他伸出手臂探到桥外,手一松,断了线的珠子便扑通扑通掉入水中,消失无踪。
菡玉阻止不及,也不知该如何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些珠子一粒粒从他手里滑下去。她愣愣地看着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开去,越来越浅,终成平滑镜面,了无痕迹。
杨昭拂袖转身,走了两步,见她还直直地看着河面,沉声道:“还站着干什么?你再怎么盯着看,它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得没错,不会回来了。犹记得当初那块玉雕的莲花挂在脖颈中时,温润的玉石熨着心口,隐隐似有所期盼。然而那期盼是如此短暂而虚妄,犹如日光下的水泡,刹那绚丽,还来不及拘进掌中,倏忽便碎了。
菡玉躬身一揖:“下官想起还有些事要去府衙办理,从南门走更近些,就此拜别相爷。”
他语声放软:“都这么晚了,明日再去办不迟。此处回家也就三四里路程,还是回去吧。来回府衙一趟,天就该黑了。”
菡玉回道:“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要是来不及赶回去,府衙内也有地方歇息,不劳相爷挂怀。”
杨昭不悦:“你都多久没回去住了?”
她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避重就轻:“多谢相爷关怀,下官虽时常夜宿府衙,但从不超过戌时就寝,并非为公废寝忘食,相爷无须为念。”
杨昭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有一封你的信,在门房存了许久也不见你去取。”
菡玉不料他突然说起这事,倒显得她方才有些欲盖弥彰。她接过信来,一眼便认出信封上那稚嫩的字体是出自小玉之手。她稳住神色,翻过信封看了一眼背面。
杨昭哼了一声:“我没拆开看过,不必检查了。”
菡玉略感尴尬,将信收起谢过。
走出老远,转过弯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才迫不及待地拆信来看。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孩子的字写得歪斜潦草,薄薄一张纸,却如同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娘!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到南边一个离李(澧)阳很远、天气很热、有力(荔)枝的地方来做官了!是很小的官,总有人来欺负我们。爹不许我告诉你,我是偷偷给你写信的。他会不会有事啊?你快想办法救救我们吧!”
七月的天里,暑气蒸腾燠热难当,她却只觉得周身寒凉,如入冰天雪地。夕阳西沉,最后一线红光也没入天边,仿佛地下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拽着它、拖着它,不可抗拒。
她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可以改写命运,可是无论是社稷的前途还是个人的命数,从大到小,一切都像这按轨运行的太阳一般,东升西落,不因人力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