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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情义千金

黄晓阳 冷海Ctrl+D 收藏本站

晁承志毒瘾又发作了,他摇摇晃晃来到老街上一家刀削面馆前。开面馆的女人名字叫万云珠,她差一点儿被父亲卖给妓院,为晁承志所救。之后她父亲被胡七一顿暴打,死于非命。

万云珠并没有离开京城,而是用晁承志给她的钱,开了这家小面馆,虽然赚钱不多,但也能勉强维持生活。

半个月前,晁承志又饥又饿地倒在她的店门口。

万云珠认出了晁承志,也知道他被赶出晁家,妻子投井自杀。她把晁承志拖入店中,给了他一碗刀削面,救活了他。

她只想报答他曾经的救命之恩。

晁承志吃过面,精神好了,也认出了万云珠。他伸出手:“给我二十块钱。”

万云珠知道他毒瘾要发了,默默地给了他二十块。

从此以后,晁承志饿了就到万云珠的店里吃面,毒瘾犯了就向她要钱,他以前都是吸五十的,现在没钱了,只能吸二十的。

晁承志摇摇晃晃走了之后,万云珠捏着手里的一把毛票,悲从心起,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姑娘,你哭什么?”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走了进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万云珠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客人吃面吗?”

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来吃面的。”

万云珠仔细一看,感觉这个男人在哪里见过面,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大哥……我们见过?”

“我叫常家聚!”常家聚回答说。

“原来是常大哥!”万云珠想起来了,她家开胭脂作坊的时候,见过常家聚一面。

“你不应该给他钱!”常家聚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拿钱是去吸鸦片,但是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只想报答他!”万云珠无可奈何,苦笑了一下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常家聚摇了摇头说:“你给他钱,不是报答他,而是害他!”

万云珠咬着嘴唇,低声道:“我不想害他,我希望他成为一个正常人,正常地生活!”

常家聚道:“我也这么想,如果你能帮助我,我能让他戒掉毒瘾!”

万云珠惊喜地道:“我怎么帮你?”

常家聚冷静地道:“你把店关半个月,一切听我的。半个月之后,他就能把烟瘾戒掉了。”

吴二的烟馆外,晁承志正欲敲门,被一只大手拽住,拖了就走。晁承志无力挣扎,但是他看清楚了,拖他走的是常家聚。

“放开我!”晁承志大叫。

常家聚没有松手,一直把他拖到刘玉芬的坟墓前,喝道:“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害死了玉芬,你良心过意得去吗?”

晁承志跪在刘玉芬的坟墓前,放声大哭:“玉芬,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是畜生。”

常家聚冷冷地看着他。

晁承志忽然跪爬到常家聚脚下,哀求他:“家聚,我受不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给我一刀,杀了我吧!”

常家聚冷笑道:“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晁承志痛不欲生地说:“你想怎么样?”

常家聚道:“我想戒掉你的毒瘾!”

晁承志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想戒呀,可是戒不掉的!”

常家聚冷冷地道:“你连死都不怕了,难道你还怕戒烟?你只要听我的话,你能戒掉毒品的。”

晁承志如抓住一根救命稻稻草,大叫:“我听你的话,我戒!”

常家聚把晁承志拖回万云珠的面馆,把他双手、双脚牢牢捆绑在万云珠的床上。口中勒着一个布条,让他毒瘾发作的时候喊不出来,也无法咬自己的舌头。

当天夜里,常家聚和万云珠守在床边。晁承志毒瘾发作之后,拼命挣扎,痛不欲生。万云珠担心他忍受不了,多次偷看常家聚。常家聚面无表情地说:“你如果想他死,就放开他,给他钱,让他继续吸。如果你要他活,必须听我的!”

万云珠咬着唇,点了点头。

五天过后,常家聚带来了中药,这是他母亲花红蓝开的药方,常家聚到药店抓的药。万云珠煎药服侍晁承志,在他毒瘾发作之前,就把晁承志捆绑起来,毒瘾发作之后,就解开他,喂他吃药。晁承志自己也有心戒毒,如此坚持了半个月,果然戒掉了毒瘾。

又休养了半个月,晁承志恢复了健康……

王记胭脂坊。

水粉制作室,王家栋神色凝重,王胭脂站在他的身边,目光落在面前的一个遮盖着的水粉沉淀池里,他们在等待奇迹发生。

他们按照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制作水粉,结果还没有出来。

王胭脂眉飞色舞道:“父亲,我按照京西胭脂铺配方提取色素,效果理想。”

王家栋说:“不是还有火焰果这种原料没加进去吗?没加火焰果的效果已经达到了理想的程度,加入之后又将如何呢?”

王胭脂有点沮丧,道:“我给多家供应商下了单,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火焰果,会不会京西胭脂铺故弄玄虚,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我的儿,京西胭脂铺一定有火焰果这个东西,或许是一种少见的东西,他们叫了一个特殊的名字。所以,我们的供货商不知道火焰果为何物。”

王胭脂一呆,说:“找不到火焰果,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王家栋意味深长地道:“我的儿,我和你爷爷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你这么年轻就知道了火焰果这个消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这个东西了!我的儿,凡事要有耐心,功夫不负有心人呀!”

王胭脂点了点头说:“父亲,我会认真找火焰果的,先看看水粉的效果如何。”

王家栋揭开遮盖着的水粉池盖子,眼前顿时一亮:水粉池底下,一层薄薄的白泥,晶莹剔透,芬芳扑鼻。

王胭脂啊的一声惊叫。

王家栋用小铲子铲了一点起来,放在工作台上。两个人凑在一起,仔细观看。良久,王家栋一声长叹,黯然神伤道:“我的儿!爹以前不服气!现在看来,京西胭脂铺的东西是比王记胭脂坊的强啊!”

王胭脂安慰父亲道:“父亲,我们已经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了,做出了好的水粉,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王家栋老泪纵横,双手掩面,他心中的痛苦,女儿是无法体会到的。

王胭脂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

又过了一阵,王家栋擦干净了泪水,笑了笑说:“我的儿,爹是悲喜交集啊!”

王胭脂见父亲一笑,也高兴起来:“父亲,我们是不是要大规模生产了?”

王家栋心花怒放:“大规模生产,王记胭脂坊超越京西胭脂铺的时候终于来了。”

下午,王记胭脂坊店铺门口,一个客人风尘仆仆地走来。

王胭脂正在柜台里,无意之中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个客人。顿时喜形于色,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秀发,款款扭动着细腰,迎出门口:“哎哟!蔡二叔,什么风把您从广州吹到北平了呀!”

蔡二叔本名蔡二福。五十多岁,斗大一个圆脑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笑嘻嘻的。他的肩膀上挎着一个褡裢,穿着长袍马褂、布鞋。

蔡二福是广州人,有一个哥哥叫蔡大福,兄弟俩合伙开了一个南洋兄弟贸易行,经营百货。他把中国的百货卖到印尼、新加坡一带,再把印尼的橡胶、胡椒等贩回中国。他们兼营着王记胭脂坊的胭脂,已经几十年,和王家栋父女交情深厚。

王胭脂不喊蔡二福掌柜或者老板,喊叔叔更是亲切。

蔡二福嘻嘻一笑:“胭脂,大哥在不在?”

王胭脂接过蔡二福肩膀上的褡裢,把他请到茶几边坐下:“二叔,我父亲在家呢,我先给您泡茶。”

蔡二福刚刚坐定,王家栋就从前院到了店铺内,远远就兴奋地喊:“二福老弟,哥哥想你了!”蔡二福忙又站起来,两个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王胭脂端上茶来,王家栋吩咐道:“胭脂,给二叔收拾一个房间,让你二妈晚上多准备点菜,我要和你二叔好好喝几杯!”

蔡二福和王家栋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了,彼此以兄弟相称。两个人喝着茶,也就谈起了生意。

蔡二福笑嘻嘻地道:“王大哥,这次到京城来,第一是看望老哥你,第二是要谈笔生意。”

王家栋还以为他要到别的商家去谈生意呢,便说:“二福兄弟,你们想做什么呢?只要老哥了解的,一定帮忙!”

蔡二福大笑道:“恭喜老哥呀!”

王家栋反倒一怔,问:“喜从何来?”

蔡二福哈哈大笑道:“老哥,我们在新加坡的一个客户,对王记胭脂坊的胭脂水粉赞不绝口。这不他们下了个大单,我就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京城。”

王胭脂在旁边听了,大喜:“好事呀!双赢的局面!”

王家栋忙一抱拳:“哎呀!当哥的要好好感谢兄弟呀!”

蔡二福道:“同喜同喜,有钱大家赚嘛!”

蔡家南洋兄弟贸易行,从王记胭脂坊批发胭脂水粉,再卖到新加坡,从中赚个差价。

王家栋忙问道:“兄弟,这次要多少货?”

蔡二福伸出一个巴掌,摇晃了一下说:“五十万。”

王家栋心中一跳,说:“中。”这可是王记胭脂坊几十年来单笔最大的一个订单。

蔡二福用着茶,正色道:“老哥,有没有难度?”

王家栋想了想说:“大概多久需要?”

蔡二福道:“两个月内。”

王家栋信心满怀地回答:“没问题!”

蔡二福继续道:“老哥,我们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货量大,但你们质量上不能差。”

王家栋也正色道:“这个你放心,就为了王记胭脂坊这块招牌,我们也不会砸了自己的脚。”

蔡二福赞道:“老哥是个明白人,咱们签订合同,一言为定了!”

双方愉快地签订了合同。

当天夜里,王家栋认真地对王胭脂道:“我的儿,这次我们的胭脂能卖到南洋去,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质量一定要好。只要成名了,我们就有能力压倒京西胭脂铺。”

王胭脂喜上眉梢:“父亲,您放心,我难道会砸自己家的招牌?”

王家栋道:“立刻采购原料,动工。”

王胭脂道:“父亲,我们按照新配方做吗?”王胭脂说的新配方就是他们得到的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王家栋想了想,认真地道:“新配方!”

新配方已经试验过,王家栋、王胭脂父女又是做胭脂水粉的高手,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王记胭脂坊一片忙碌。

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王家栋还在睡梦之中,被女儿一阵慌乱的叫声惊醒了。

王家栋翻身而起。

王胭脂在卧室外惊声尖叫:“父亲,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王家栋一颗心差点就蹦出来了:“我的儿,出什么事情了?”

王胭脂道:“我们的胭脂水粉出了问题。”

王家栋浑身一个哆嗦:“啥?”说着胡乱披了衣服出了门。王胭脂搀扶着父亲,跌跌撞撞到了后院胭脂水粉制作间。

“胭红的色素不对,水粉沉淀出来后,质量比我们自己的要差好多,这批货全毁了。”王胭脂颤声道。签订了这么大一个单,王胭脂不敢大意,披挂上阵,大小事情,无微不至。忙碌了半个月,只等出货,可是关键的时刻,她发现产品的质量出了问题。

这么重大的事情,只能告诉父亲。

王家栋看了看提出的胭红,沉淀池中的水粉。浑身一哆嗦,脚下一软,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瞪着眼,张着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王胭脂蹲在父亲身边,不敢搀扶他,更不敢劝慰他。

过了半晌,王家栋捶胸顿足,扯着自己的胡须、头发,号啕大哭:“天呢,姓晁的,你好毒啊!老子和你不共戴天。”又哭道:“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反被雁啄瞎了眼睛。”

他继续哭道:“王记胭脂坊的脸都被我丢尽了,王记胭脂坊的家业就要败在我手中了,我不活了,我怎么去见我的爹,我怎么有脸去见王家的列祖列宗。”

还在哭:“天啦!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最后哭累了,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王家栋是一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跌入了晁信义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没假,如果真是假的,骗不过王家栋,毕竟,王家世代做的是这个生意。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是真的,但其中少了关键的几种原料。胭红色素,王家栋知道其中少了火焰果。王家栋也没想过做出和京西胭脂铺一样的东西,只想做出比王记胭脂坊好的东西。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试验用的一点原料和大批生产效果是不一样的。

这事还无法怪罪晁信义。王家如果不是用奸计偷晁家的配方,自然就不会蒙受这一损失。何况,晁信义做得并不狠绝,没有给假配方,只不过是真配方少了一种原料而已。

晁信义这样做,等于给竞争对手一个提示:偷奸耍滑,一定要付出代价,越贪心,付出的代价越大。

王家栋突然一下子醒了,自己不是早就说,不和晁信义斗了,不和京西胭脂铺斗了,怎么不知不觉间,又斗上了?而且,这么一斗,自己损失惨重。看来,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那一瞬间王家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跳加速。他还想强撑着身子,不料竟然撑不住,身体一软,坐到了地上。

王胭脂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父亲。然而,她的体型虽然偏大,但毕竟是女性,她根本抱不动父亲。她赶紧大喊:“来人啦,快来人啦。”

几个工人闻讯赶来,王胭脂说:“快,你们抬着他,我去开车,去医院。”

大家急急忙忙把王家栋送进医院。医生替他进行了一番检查,并没有发现大问题,希望他回家静养。可王家栋不肯,一定要住院。王胭脂觉得父亲今天的行动十分怪异,平常就算有个头痛脑热什么的,他也是不肯住院的,今天怎么要求住院呢?

王胭脂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并不烧啊,是不是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让他犯迷糊了?

王胭脂说:“父亲,您也不必太伤心。这批货我们只是损失成本和半个月的时间。我们能不能找蔡二叔,和他商量一下,把合同再宽延半个月?”

王家栋说:“长庚呢,他怎么没来?”

话音刚落,王长庚冲了进来。他在外面写生,回到家听说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他吓了一大跳,放下画夹立即赶了过来。

“父亲,您怎么啦?感觉怎么样?”他问。

王家栋说:“你还好意思问?你只顾着你自己,你的老爸就算是死了,你恐怕都还不知道。”

王长庚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心情不佳,便不和父亲搭话,而是问姐姐:“姐,父亲怎么了?得的什么病?”

王家栋不容女儿说话,先抢过了话头:“什么病?快死了的病。这次真是惨了,我没法活了。哎哟,我这个心哟,痛死我了。”说着,王家栋用拳头捶着自己心脏的部位。

王胭脂连忙上前,坐在床上,替父亲锤着背。

王长庚急了,再一次问:“姐,父亲到底什么病?”

王家栋对王胭脂说:“胭脂,你回去照看一下厂里的情况。”

支走了女儿,王家栋指了指自己的心,对王长庚说:“我的儿,父亲得的是心病,快要死了。”

王长庚伤心地道:“父亲您说什么呢?”

王家栋道:“父亲这次做的胭脂水粉是给广州南洋兄弟贸易行的,他们卖到新加坡,订单大。但是产品质量出了问题。如果我们无法交货,需要赔偿别人一百万。或许我们王记胭脂坊从此断了南洋的生意,坏了王记胭脂坊的名声,损失更无法估计。所以,父亲要死了。”

王长庚目瞪口呆。

王家栋悄悄打量着儿子的神色,叹息了一声说:“不过有一个人能救爹一条命,更能挽救王记胭脂坊。”

王长庚忙道:“谁?”

王家栋一字一顿地道:“你!”

王长庚惊讶地道:“我?”

王家栋一字千斤地说:“你!不错!就是你!”

王长庚茫然无措:“父亲,我只会画画,从来没有做过胭脂水粉,我怎么行?”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说:“你喜欢京西胭脂铺的二小姐晁冬雪对不?她也喜欢你对不?”

王长庚瞠目结舌。

王家栋用一双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册子,一张一张地翻开,说:“你只需要把这个给她看,问她其中缺少了些什么。然后父亲就有救了,王记胭脂坊也有救了。父亲有救没救无所谓,可王记胭脂坊几百年的家业不能败呀。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我对不起王家列祖列宗呀。天呢,我不活了。”

这个册子,是王家栋对照王连旺偷来的胭脂配方重新写的,放在身上,以便随时研究。

王家栋一哭,王长庚立刻答应了:“父亲,我去问冬雪,冬雪不会见死不救的。”

王长庚离开之后,王胭脂溜进病房,她明知刚才王家栋是故意让她避开弟弟,所以,并没有真的离开。

“父亲,这个办法有用吗?”王胭脂忧心忡忡。

王家栋长叹一声:“胭脂啊,父亲一次又一次劝你,不要跟京西胭脂铺斗了,你不听,硬要和他们斗。结果,父亲也是老糊涂了,听说可以拿到他的配方,把什么都忘了。”

王胭脂心里不服,道:“父亲,怎么是我和他们斗,是他们和我们斗,我们有什么办法?”

“你啊你啊。”王家栋说,“你的心性太高了。当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心性和你一样,你爷爷一再劝我,欲速则不达,中庸之道。那时我不懂啊。不,不是那时,现在我也没完全搞懂,所以,没有及时制止你。”

王胭脂似乎还想辩解,王家栋制止了她,说:“你好好想一想,斗下去的结果是什么?晁承志被赶出家门,染上毒瘾,妻亡家破。”

王胭脂抢着说:“那是他咎由自取。”

王家栋说:“我们呢?我们可能损失一百万,是不是也是咎由自取?”

王胭脂没话说了。

王家栋突然说:“这次的事,是坏事,也是好事,让我彻底醒了。我的儿,你想想,日本人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卢沟桥外住着的就是日本军队。自己的国家里住着别人的军队,盘古开天地,哪有的事啊?还有,松下妆品,你应该听说了吧?那个水伯,真名叫松下次郎,是松下妆品老社长松下长生的二公子。他们为了打败京西胭脂铺,也打败我们王记胭脂坊,竟然隐姓埋名,在京西胭脂铺三十几年。人家三十几年前就已经打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还在窝里斗。我的儿,你听父亲一句话,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能和京西胭脂铺斗了。”

王胭脂说:“如果我们这次亏了一百万,恐怕也没有能力和他斗了。”

王家栋说:“有能力没能力,都不能再斗了。我们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松下妆品。父亲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住。”

京西胭脂铺后院。

自从晁承志被逐出家门,王连旺偷盗配方,神秘失踪之后,晁信义就让晁冬雪跟花红蓝学习制作胭脂水粉的技术。

晁冬雪聪明伶俐,学习起来很快,花红蓝对她格外喜欢。

晁冬雪从水粉制作室出来,看到常家聚站在门外,向她招了招手。

“家聚哥。”晁冬雪甜甜地喊了一声,“有什么事情吗?”

常家聚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晁冬雪有点奇怪,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门。常家聚回头看四周没有别人,才低声对晁冬雪道:“外面有个人在等你!”

晁冬雪脸一红,低声道:“是他吗?”

她说的他是王长庚。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道:“是,我看他一脸焦急,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常家聚回到京西胭脂铺之后,还是负责安全问题。白天常家聚在厂房外巡逻的时候,无意之中看到了王长庚。

常家聚知道他和晁冬雪的关系,也就悄悄来告诉晁冬雪。

晁冬雪对常家聚扮了个鬼脸,悄悄从厂后门出去了。

门外有一条小河沟,河沟的两边有一排排树木。晁冬雪看到王长庚站在一棵树下,失魂落魄。

晁冬雪心中一阵紧张:“长庚,你怎么在这里?”

王长庚看到了晁冬雪,跑过来,一把搂住了晁冬雪。晁冬雪感觉到他的心在颤抖,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来。她用手推开王长庚,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王长庚红着眼睛,一脸悲伤:“我爹生病了。”

晁冬雪忙问:“什么病?”

王长庚蹲在地上,手插在头发之中,痛苦地道:“我家出了大祸,一批出口南洋的胭脂水粉出了质量问题。”

晁冬雪惊愕不已:“怎么会这样?你们家不也做了几百年胭脂水粉?”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懂得画画,不懂得做胭脂呀!”

晁冬雪担心地道:“那怎么办呢?”

王长庚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册子,递给晁冬雪:“你是懂得做胭脂水粉的,你看看,究竟少了些什么原料?”

晁冬雪接过小册子,仔细地看了一阵,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能问问我姑姑。”

告别王长庚,返回水粉制作室,姑姑却不在。她已经制作完了这批水粉,将门锁上了。晁冬雪想,反正晚饭的时候可以见到姑姑,便返回了前院。

一家人吃过晚饭,各自回房间歇息。

晁冬雪的房间在第二进,花红蓝的房间在第三进。到达第二进,晁冬雪没有回房,而是跟在花红蓝后面。

花红蓝问:“你怎么不回去睡觉?”

晁冬雪说:“我有个事情要向您请教呢!”

花红蓝回头温柔一笑:“进屋里说吧!”

花红蓝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拉亮了电灯。花红蓝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书桌前有一把椅子。

晁冬雪坐在床沿,花红蓝坐在椅子上,问:“冬雪,你有什么问题?”晁冬雪跟着花红蓝学习胭脂水粉的制作方法,不懂就问。花红蓝也是耐心回答。

晁冬雪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姑姑,我们提炼胭红,原料的多少会不会影响色素的颜色?”

花红蓝奇怪地道:“当然会,我们的原料比例是非常严格的,否则,颜色就有偏差,达不到要求。”

晁冬雪又问:“有没有原料都按照比例,但结果颜色却达不到要求的?”

花红蓝一怔:“怎么可能?”

晁冬雪又道:“如果少一种原料呢?会不会影响效果?”

花红蓝道:“那要看是什么原料。普通的原料影响不大,不是特别内行的,不容易看出来。如果是重要的原料,一定会影响效果。”

晁冬雪把王长庚给自己的小册子拿出来,递给花红蓝看:“姑姑,您看按照上面的配料,能不能制造出合格的胭脂水粉。”

花红蓝接过小册子,看了几眼,忽然咕咚一声就倒在地上。

晁冬雪大吃一惊,发现花红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吓得大叫起来:“爹,姑姑昏倒了,快来人呀!”

晁信义、张淑梅、晁迎春都赶了进来。

晁信义一进房,看到晁冬雪正跪在花红蓝的身边,抱着她,一脸惊慌,不知所措。

晁信义忙蹲下去,握住花红蓝的手,发现她的手中有一个小册子,也就拿了过来。一边抱起花红蓝,一边对晁冬雪道:“去叫家聚,立刻送医院。”

花红蓝却幽幽醒过来,睁开眼睛,缓了一口气,说:“没……事……”

晁信义把她放在床上。晁冬雪忙从书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姑姑,喝点水。”

晁迎春惊讶地道:“姑姑怎么了?”

晁冬雪道:“我就给姑姑看了一个配方,姑姑就忽然跌倒了!”

晁信义看了几眼小册子,忽然变色,问晁冬雪:“你就给姑姑看的这个配方?”

晁冬雪点头,一脸茫然:“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晁信义问花红蓝:“红蓝,你好些了吗?”

花红蓝低声道:“我没事,已经好了。”

晁信义对晁迎春说:“你照顾姑姑,冬雪跟我到前面去。”

晁冬雪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又隐约觉得,姑姑突然昏倒,与王长庚给自己的那个小册子有关,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一时无法明白。她忐忑不安地跟在父亲后面,来到正厅。晁信义也不看女儿,直接走到太师椅前,坐下来。晁冬雪站在离父亲很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爹,什么事?”晁冬雪小心地问。

晁信义举起手中的小册子,摇晃了一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晁冬雪突然想到,这个小册子是王长庚给自己的,父亲看过这个小册子,是不是立即知道了小册子的来源,因而怀疑上自己了?她想,这件事长期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自己根本无法向父亲撒谎,便慢慢地跪在父亲的面前,说:“爹,女儿不孝,不该和王记胭脂坊的少掌柜来往。”

晁信义的手在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抓住:“什么?是从王记来的?”

晁冬雪没有抬头,没有看清楚父亲的表情,继续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一起参加过游行。”但她没有把游行的时候王长庚舍身救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晁信义震惊了,在他的眼中,晁冬雪温柔善良,居然有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的事情隐瞒着自己。

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花红蓝、张淑梅、晁迎春悄悄来到正厅外面,没有进去,只在外面听。

她们听到之后,也吃惊万分。

晁信义问:“你参加过游行?”

晁冬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是。”

晁信义又问:“你说王长庚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晁冬雪回答道:“是。”

晁信义呆了一呆,又问:“你们来往多久了?”

晁冬雪如实回答:“六年了。”

晁信义手在空中一挥,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和他来往六年了,一直瞒着我们全家人。不对,承兴应该知道,他一定知道是不是?”

晁冬雪道:“是!二哥一直都知道。本来女儿想告诉爹,但是家里一直不太平静,女儿怕爹和娘生气,没敢告诉爹和娘。”

晁信义哼了一声:“我现在很生气!”

晁冬雪依然跪着:“爹,您打我吧!女儿是真的不孝顺,女儿知道错了,但是总狠不下心。”

晁信义直瞪眼:“我问你,这个配方是怎么回事?”

晁冬雪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告诉了晁信义。

晁信义大吃一惊。他是真的糊涂了,这个小册子应该是王连旺或者松下次郎偷出去的。无论是王连旺还是松下次郎,都只和日本人联系。然而,这个小册子怎么可能出现在王记?晁信义本能地说:“不可能,这个小册子松下次郎偷过,王连旺那个畜生也偷过。他们都是为日本人做事。可是,王记是怎么得到的?”说到这里,晁信义恍然大悟:“难道,王连旺那个畜生货卖两家?”

晁冬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难道说,这个小册子不是王家的配方,而是晁家的配方?难道说,晁家的传家之宝——胭脂配方,被偷出去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花红蓝看到配方会忽然昏迷,是因为震惊呀!

晁冬雪说:“爹,我真不知道这是我们家的配方。而且,我肯定,长庚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画画,根本不关心胭脂制作。他完全不懂的。”

晁信义盯着女儿,狠狠地看了一眼说:“到现在你还替那个小子说话?”

晁冬雪说:“爹,晁家和王家斗了几百年,又能斗出个什么结果来?以前斗,是因为要争皇宫专供权。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专供权?大家都在一个市场里吃饭,而且,走的也不是同一个路线,再斗下去,有意义吗?我就不明白了,大家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斗呢?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晁信义显得很震惊,似乎不太相信这话是从女儿的口里说出来的。

晁冬雪继续道:“爹,您想想。王家是我们的敌人吗?不是,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国家,我们民族的敌人,是日本。人家已经打到了我们家门口了。您常给女儿讲八国联军。八国联军打到我们家门口,那也就是一年多时间,现在日本人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又开始侵占我们的华北,多少年了?若说妆品行业,谁是我们的敌人?肯定不是王记胭脂坊,而是松下妆品。我了解过,松下妆品的市场份额,已经超过了我们京西胭脂铺,要不了几年,就会超过我们和王记胭脂坊的总和。大敌当前啊,爹,您想,这时候如果王记胭脂坊倒了,对我们京西胭脂铺有什么好处?”

晁信义真的是震惊了,万万没想到,女儿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在他的眼里,女儿一直都是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看法。

即使如此,晁信义也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又不好对女儿说,只是站起来道:“你回房间好好想想,明天给我说清楚。”

晁信义一走,张淑梅几步抢进正厅,一把搂住晁冬雪,心疼地道:“冬雪,你这是怎么了,家里的事还嫌不够多吗,你要气死你爹吗?”

晁冬雪心中一酸,放声大哭起来:“娘,女儿知道错了。”

晁信义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金匾,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常家聚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脸色平静,叫了一声:“信义叔。”

晁信义到这里来,为的就是等待常家聚。他要从常家聚的口中了解一些情况。

晁信义没有回头,问:“家聚,王连旺这个东西有没有在王记胭脂坊?”

常家聚平静地道:“应该没有,如果他在王记胭脂坊,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晁信义默然,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呢?

常家聚继续道:“王记胭脂坊的司机王小三也失踪了,据王家的工人说,王小三偷了王胭脂一笔钱之后逃跑了。”

晁信义一怔:“有这样的事情?”

常家聚淡淡地道:“有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这个人失踪了。”

晁信义点了点头,又问:“家聚,你知道冬雪参加游行的事情?”

常家聚点头:“知道。”

晁信义又问:“你知不知道冬雪和王长庚的事情?”

常家聚道:“知道!”

晁信义紧抿着嘴,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常家聚。

常家聚继续说:“本来我想告诉信义叔的,不过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就改变了主意。”

晁信义道:“什么事情?”

常家聚道:“警察镇压游行的时候,王长庚舍命保护冬雪,冬雪拼死也要和王长庚在一起。”

晁信义淡淡地道:“所以你就没有告诉我?”

常家聚道:“告诉信义叔对他们不好,不告诉信义叔对您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晁信义笑了笑说:“是难为你了。承志不成器,是我教子无方;王连旺那个东西,是我看走了眼。可冬雪,她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怎么也有这么多事情隐瞒着我呢?”

常家聚想了想,才说:“承兴对我说过,年轻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想法。现在这个时代,不比从前了。现在的交通发达,又有报纸,信息传播快速。以前,我们只知道眼前的一点事,现在的年轻人,整个国家的事都知道。”

晁信义又叹息了一声:“可能真的是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晁冬雪忐忑不安地来到水粉制作室,却看到父亲和花红蓝都已经在里面了。

花红蓝正在制作台上配制原料,父亲站在一边看着。

晁冬雪低声道:“爹。”

晁信义对她微微一笑:“你过来!”

晁冬雪看到父亲没有昔日那么严厉,心中反倒更不踏实。她走到父亲身边,低垂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晁信义看了女儿很久,才叹息一声:“冬雪,你说的也有道理,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这么斗了一百多年,其实没什么意思。我们谁都斗不败谁,谁都威胁不了谁。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确实是小日本,是松下妆品会社。”

晁冬雪慢慢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父亲一眼。

晁信义继续道:“想当年京西胭脂铺被毁灭之时,王家老爷子出面替我们晁家收尸,还送了我五千两银票。我晁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今天我就加倍偿还他。我让你姑姑配制好王记胭脂坊所缺的原料,你送给王长庚,王家的胭脂水粉就有救了。”

晁冬雪吃惊地道:“爹,您答应帮王记胭脂坊了?”

晁信义笑了笑说:“冬雪,爹可以帮王记胭脂坊一次,可如果你嫁入王家,爹,舍不得呀!”

晁信义答应帮王记胭脂坊一次,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三大理由,让他做这件事。第一,王家老爷子的恩情,他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王家的事业做得很大,也不需要他报答。第二,京西胭脂铺出了这么多事情,他害怕晁冬雪再出个什么意外。他了解这个女儿,外表温柔,骨子里却坚强。如果逼她太紧,真不知道有什么结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女儿说得不错,无论是京西胭脂铺,还是王记胭脂坊,最大的敌人是松下妆品。这话,多年前王家栋就对他说过,他也是认同的,可一遇到具体的事,他又将此忘了。

当然,晁信义也不愿意女儿嫁入王家。他倒不是觉得王长庚不好,只是晁王两家,两百年的恩恩怨怨。他知道,因为生活在一条里弄,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家的孩子都是一同长大的,免不了就会有些情感上的纠缠。姑姑晁灵珊当年就喜欢过王家栋,而晁承志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年好像也喜欢过王胭脂。

这样的两个家庭,能够成为亲家吗?成了亲家,坐在一起,说什么话?大家都尴尬嘛。真是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替长辈想想?

晁冬雪也想了一夜,自己如果坚持嫁入王家,父母最终可能会同意,但父母是永远不会开心的。

晁冬雪低声说:“爹,您就帮王家一次,我以后不和王家少爷往来了。”话说完,眼眶之中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晁信义忙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晁冬雪悄悄拭去了眼泪。

花红蓝配制了火焰果提炼的色素,二十斤山药淀粉,并详细地告诉晁冬雪加入的方法。

王长庚悄悄把晁冬雪带入王家胭脂制作间。晁冬雪把两种原料各自加入之后,一番调制,奇迹出现了。王记胭脂坊提炼出的胭红色素鲜艳夺目,水粉雪白如泥,清香四溢。

王长庚送晁冬雪出门,在门口,他一把搂住晁冬雪,但是他感觉到,晁冬雪的身体是冰冷的,心更冷。

他和晁冬雪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冰冷的河。

王胭脂和王家栋回到家中,看到本来已经废了的胭脂水粉变了个样子,再看看量,知道是加进了新的东西,自然一切都明白了。王胭脂站在那里发呆,完全不敢相信。

王家栋呆怔了片刻,忽然又蹲在地上,潸然泪下。

王胭脂蹲在父亲的身边,搀扶着父亲的胳膊,安慰道:“父亲,您怎么又哭了?”

王家栋叹息道:“以前哭是死,现在哭是重生呀!想不到啊,最后挽救王记胭脂坊的,居然是和我们斗了一辈子的人。”

王胭脂小声说:“父亲,这不是弟弟有魅力吗?晁家那丫头傻呀!”

王家栋断然摇头:“这不是晁家丫头就能做出来的,晁信义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隐瞒得住他?如果不是他出手,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问题?最起码,也是经过他默许的。”

王胭脂想了想,觉得父亲所言极是,但是,她也不明白,所以问道:“可晁信义为什么会帮我们呢?”

王家栋恶声恶气地道:“晁信义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要叫信义叔。”

王胭脂连忙认错:“是,我错了,要叫信义叔。”

王家栋黯然神伤:“这正是晁信义厉害的一面啊,这个人深不可测,心里怎么想的,始终摸不透。我们这一辈子,是对手是冤家,也算是朋友。坦率地说,我和他斗就从来没有赢过。这次,又是他赢了,大赢啊。”

美国人史密斯联合了数十家胭脂作坊,开了一家美丽雪花膏厂。美丽雪花膏厂距离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不过几里远。规模比京西胭脂厂大了几倍。厂里崭新的机械设备,生产出雪花膏、眼霜、护手霜、护肤品等美容妆品。这些产品和松下妆品属于同一类型,主要是化妆制剂,以凡士林为主要原料,以皮肤保水为主要手段。这类产品主要有两大特点,一是价格低廉,二是除了护肤美容之外,还有瞬间美白的效果。这些产品一投放到市场,立即受到广泛欢迎。特别是防裂防皴效果明显,短时间内,在中下层尤其是劳动阶层,拥有了大量的消费者。

京西胭脂铺,正厅之中。

晁信义、花红蓝、晁迎春、晁冬雪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桌子中间摆放着十几款精美的妆品。花红蓝、晁迎春手里拿着妆品,认真地看着。晁信义脸色凝重,晁冬雪不时偷偷看父亲和姑姑花红蓝的神色。

花红蓝和晁迎春把所有妆品仔细看完之后,抬起头看着晁信义。晁信义坐直了身体,双眼锐利如电,缓缓地扫了三人一眼,平静地说:“这是美国人史密斯联合北平天津数十家胭脂铺所办的美丽雪花膏厂生产出来的妆品,你们看了,有什么想法?”

晁迎春看了姑姑花红蓝一眼,又看了妹妹晁冬雪一眼,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爹,我觉得,美丽雪花膏厂生产的东西,不及京西胭脂铺,我们不怕。”

这些妆品是晁信义特意吩咐晁冬雪买回来的,为的是对比两家的产品质量孰优孰劣,清楚美丽雪花膏对京西胭脂铺潜在的威胁。晁冬雪心直口快,说:“美丽雪花膏是没有京西胭脂铺的质量好,不过,他们的包装盒子比我们的好看,现在许多女孩子喜欢好看的东西,可能会影响我们的销售。”

晁信义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花红蓝眉目之间有些忧郁,淡淡地说:“美丽雪花膏厂生产的产品,大部分比不上京西胭脂铺,不过有几个产品,比如雪花膏,就和京西胭脂铺的不相上下。”花红蓝拿起一盒雪花膏,雪花膏的外盒小巧精美,旋开盖子,清香幽幽。她用手指头沾了一点起来,雪白细腻。

晁冬雪和晁迎春望着花红蓝手中的雪花膏,默不做声。

晁信义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其实,这款雪花膏,无论是包装、色泽、香味,都已经超过了京西胭脂铺的雪花膏!”

晁迎春大吃一惊:“爹,不可能吧!”

晁冬雪说:“姐,爹都说超过了,就肯定超过了!”

花红蓝沉默,她的心中,美丽雪花膏厂生产的雪花膏的确比京西胭脂铺的好,她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担心晁信义心中不好受。

晁信义沉稳如山,继续道:“美丽雪花膏厂的产品,确实有过人之处。哪些过人之处?首先,仅凭肉眼能看出来的,是雪花膏的色泽、香味以及所有产品的包装。色泽和香味,都是女人喜欢的,包装更受年轻女性喜爱。这说明,美丽雪花膏在研究消费者心理方面,做得很好。我们落后了。其次,在使用方面,我们有两点不如他们。我了解过,他们的妆品主要原料是化学制剂。他们使用的化学制剂中,有一种凡士林,有保水润滑防皴的效果,这个我们没有。这个就使得他们的产品,在美容之外,有了更多一层的实用效果。再次,他们使用了另一种化学制剂铅,能够起到瞬间美白效果。还有就是化学制剂的广泛使用,使得他们的价格低廉,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最后一点是,正因为他们价格低廉,所以,在销售渠道方面,迅速进入了百货行,因此满大街都是他们的产品。这一点,对我们靠分号经营的妆品影响极大。”

这一点,花红蓝、晁冬雪、晁迎春都没有想到,她们不善于经营,只懂得生产。

晁冬雪急忙道:“爹,这如何是好?”

晁信义道:“真没想到,这个美国人当时找我谈的时候,我试探过他,以为他对妆品行业不在行,对销售也不在行,以为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实在没想到,他一出招就兵临城下。是我太大意了。”

花红蓝问:“你有什么办法?”

晁信义的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说:“这件事还真是棘手啊。当初,松下妆品进入百货行销售,我就琢磨过,主要是价格问题难以解决。他们广泛使用化学制剂,使得成本低廉,因此有了强大的价格竞争力。我们坚持用自然原料,成本下不来,很难像他们那样实行批发和零售两种价格。都因为一念之差,错失机会啊。”

晁冬雪说:“大家一直在喊狼来了狼来了,看来,这次真的是狼来了。”

晁迎春说:“乱说,什么狼来了?我们京西胭脂铺两百年来输给过谁?”

晁信义道:“虽然我们京西胭脂铺两百年来没有输给过谁,可这一次,恐怕真的是危机四伏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可能是顺路走得太久了,麻痹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把王记胭脂坊当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竞争对手。表面上,我确实是这么做的。但现在回想,内心深处,我还是把它当成了最大的对手,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他们的。”

晁迎春说:“他们本来就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啊。”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商场很微妙,有很多东西你们没有想到。当初,王记胭脂坊和我们是竞争对手,他们一直和我们竞争高端客户。可是,他们的产品质量和我们无法相比,在高端用户上,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这就是一百多年来,王记胭脂坊始终没有赢过我们的原因。可是,王家栋这个人很有些头脑,又在东洋留过学,学到了一些新的东西。所以,他一接掌王记胭脂坊,就改变了以前的做法,不和我们竞争了,开始走差异化道路。也就是说,他们不再和我们竞争高端用户,而是以更为低廉的价格,抢占平民市场。那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平民市场更大更广阔,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市场。可是,我太高傲了,总认为,我们京西胭脂铺生产的是上层人士的妆品,是贵族身份,不能降低身价。”

晁冬雪道:“这也没错吧,各自的定位不同啊。”

晁信义说:“如果时势没有太大变化,这样定位是没错。可是,接下来,皇帝没了,贵族也没了。大清帝国变成了中华民国。你们好好想想这两个国名。想明白了没有?这两个国名其实早已经告诉我们,我们的消费者群体没了。可是,我没有看清这一点,放不下架子,还坚持走高端。在相当一个时期内,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好。可是,松下妆品在走低端,现在又冒出一个美丽雪花膏,他们走的是更低端。他们的出现,实际是把我们送到了更高端。而整个中国已经没有高端了,我们的更高端就成了空中楼阁,被人架起来了。”

晁迎春问道:“那怎么办?”

晁信义说:“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们不能等死,一定要迎头赶上。从今天起,我们必须好好研究低端,尤其是松下妆品和美丽雪花膏,尽快推出一系列低端产品。”

京西胭脂铺在研究美丽雪花膏的时候,王记胭脂坊也同样在研究美丽雪花膏。

王家栋的面前,同样摆着一大堆美丽雪花膏的产品,他拿在手里,反复地看,反复地比。

王胭脂说:“那个美国人我接触过啊,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产品。”

王家栋说:“你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什么吗?我找了美丽雪花膏的那些股东,和他们吃饭喝酒,反复和他们聊天。”

王胭脂问:“聊出什么来了?”

王家栋说:“当初,我真是看走眼了啊。我觉得,这个美国人,既不懂技术,也不懂经营,还妄想搞什么妆品厂,简直是异想天开。没想到,实在没想到啊。”

王胭脂说:“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奇怪,他怎么一下子就弄出这么个东西来了?”

王家栋竖起一只手指:“他是不懂技术也不懂经营,可是,他有一个本事,会用人。”

“会用人?”王胭脂不明白,问,“他会用什么人?”

王家栋说:“我的儿,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逼长庚结婚生子?就因为我没人啊,没人可用。我想,如果我能有十几个兄弟,十几个儿子,几十个侄儿,不就有人可用了?可今天,我才知道,就算这样,还是不够用啊。史密斯就不同了,他没有技术,别人有,他就用别人。他不懂市场,别人懂,他同样用别人。他虽然没有那么多儿子、侄儿,但是,他有了很多合作伙伴,也就是他的股东。所以,我会为用人发愁,他不愁。他每接受一个股东,就是一个方面的专才。”

对于父亲所说的话,王胭脂心里有些不服。暗想,什么专才?史密斯联系的那些股东,大多数是以前王家的手下败将。那些人的才能加起来,也不顶她一个王胭脂,更别说王家栋了。王胭脂说:“父亲,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王家栋摆了摆头,说:“我的儿啊,以前没有松下妆品,没有美丽雪花膏,父亲还在那里盲目自信。现在,我算是突然醒了。记得我刚接手胭脂坊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不和京西胭脂铺缠斗,坚持走自己的路。他不是走高层吗?我就走平民。那真是一个好决策啊,你不知道,短短的几个月,我们的收入大幅度增加,真叫财源滚滚。”

王胭脂说:“是啊,我听您说过很多次。”

王家栋说:“我现在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王胭脂道:“悔什么?”

王家栋说:“我悔没有好好总结这一策略,没有把事情做到底。现在想来,我所谓的走平民路线,其实不是,是走的中端路线。现在美丽雪花膏一出来,我才知道,自己把自己吊在半山腰了。”

王胭脂道:“美丽雪花膏也没那么可怕吧。”

王家栋摆了摆手说:“你是不知道美丽雪花膏厂有多大。”

“多大?”王胭脂惊问。

“比我们的工厂大至少四倍。”王家栋说,“但是,他们的工人却比我们多出不到一倍。尤其是技师,他们只有我们的一半。”

王胭脂确实惊讶了,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做到的?”

“机械化。”王家栋说,“他们的机械,现代化程度比我们高得多。他们的原料往机械里一送,几乎不要什么人,机械就把产品做出来了。生产一瓶雪花膏,他们只需要我们四分之一的时间。”

王胭脂的嘴立即张大了。她也是懂得经营的,知道时间就是金钱,你生产一瓶雪花膏,人家能生产四瓶,哪个更赚钱?小学生都能算得清楚。

王家栋说:“看来是时候了。”

王胭脂问:“什么是时候?”

王家栋说:“和京西胭脂铺联合。”

王胭脂一下子张大了嘴:“和京西胭脂铺联合?父亲,您是不是气糊涂了?”

王家栋摆了摆手说:“我没有糊涂,我清醒得很。我的儿啊,我一次又一次跟你说,别和京西胭脂铺斗,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你不听。现在你知道了吧?松下妆品是我们的敌人,美丽雪花膏更是我们的敌人。这两个敌人来势凶猛啊,除了和京西胭脂铺联合,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胭脂说:“如果说我们是吊在半空中的话,京西胭脂铺就是吊在天上,就算是要死,那也是他们先死。”

王家栋说:“我的儿,你想过没有,他们死后,我们接着死。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我们两家都能活,而且要活得比现在好,这才有意义。”

王胭脂问:“那您准备怎么联合?”

“我想没用,还需要人家也想。”王家栋站起来道,“你看一下店,我到那边去走走。”

王胭脂说:“要不,我开车送您。”

王家栋摆了摆手说:“才几步路?也坐车,那是烧包。”

王家栋走进京西胭脂铺,所有的店员都惊住了。他们谁都不会想到王家栋会跨进这个门。他们还误以为王家栋是来闹事的,以至于王家栋已经走进门,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有听到。

王家栋也不计较,问:“我找一下你们晁掌柜,他在不在?”

所有店员再一次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朱三灵光一些,道:“哟,王掌柜,您稍坐,我去帮你看看。”

晁信义没料到王家栋会登门,想想上次登门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立即说:“快请进。”朱三正准备返回时,他又站起来叫住朱三,自己迎了出去,将王家栋请进会客室。

刚一进门,王家栋就说:“贤弟啊,上次你出手救了王记胭脂坊,我一直想要亲自上门感谢。可惜年纪来了,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就拖到了现在。”

晁信义说:“家栋哥,你这是说什么话?当初,我家遭难,你们帮我,何止这一点?”

王家栋说:“想一想,也真是。你说,我们这两家像不像一对夫妻,平常过日子,总难免会磕磕碰碰。一旦到了关键时候,它还是一家。”

这个比喻真是新奇,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这么回事?晁信义说:“你别说,还真像。”

王家栋说:“不知贤弟有没有感觉,眼下又是我们这对老夫妻过艰难日子的时候了。”

晁信义见王家栋说得很坦诚,干脆也不兜圈子了,直说:“你是指美丽雪花膏吧?”

王家栋说:“这个美丽雪花膏,我以前是忽视了。最近,搅得我睡不着觉啊。它让我反思了很多东西,这一反思,我还真的就发现,自己这一生犯的错可真不少。”

这话说到晁信义心坎上了。如果不是这个美丽雪花膏,他也不会反思那么多。他说:“是啊,人真是怪,有很多东西,不是事到临头,你就是看不明白。”

“就说这联合经营吧。”王家栋说,“我知道,那个史密斯找过你,也找过我。我想,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的家业是祖宗留下来的,我们不能把祖宗的家业拱手送给了别人。”

晃信义说:“结果,人家根本就不要你送了,直接让你死掉。你一旦死掉,不送也得送了。”

王家栋说:“贤弟啊,你说,我们这两家也有两百年历史了。难道真的就要毁在我们两兄弟的手里?”

晁信义渐渐摸到了王家栋的心理脉络。坦率地说,王家栋今天所说的话,句句都打在晁信义心里。他比晁信义年长,还主动上门,晁信义也没必要拿着架子,于是决定更加坦诚一些,便道:“老哥一定有了成熟的想法,你说吧。”

“我是有些想法,但成不成熟,我不敢肯定。”王家栋说,“错还是对,都是我们两兄弟之间的话,说错了,贤弟你也不要怪老哥。”

晁信义给王家栋面前续了茶水,道:“看你老哥说的,我们两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家栋说:“我在想,美丽雪花膏搞得我们这么难受,是因为合作。我们能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合作,我们也合作。”

这事晁信义也想过,只是没有想好,便问:“老哥的意思是?”

王家栋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就因为我们自以为是公主,自以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以后,我们不能再自以为是公主,吊起来卖了,我们得放下架子,他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以我们两家的实力,如果联手,还怕斗不赢一个美丽雪花膏?”

晁信义暗想,我们京西胭脂铺才是公主,你们是什么公主?最多也就是一个大家闺秀。这话他没有说,说也没有意义。他说出来的是另一番话:“这个我有兴趣。你详细说说,我们怎样联合?”

王家栋说:“我只是想到,我们如果要找出路,就一定要联合。至于到底怎么联合,我没有想好了。既然贤弟也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

晁信义说:“要不这样。这是个好想法,但我们两家这么大的盘子,也不是说联合就联合的,到底怎么联合,很多事要考虑好。我们先朝这个方向想,过两天再碰个头,怎么样?”

王家栋说:“好。”

下午,店铺里没有客人。晁信义到店里转了转,见晁冬雪和伙计们都闲在那里,无事可做,只是聊天。大家见掌柜的来了,连忙噤声。晁信义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松下妆品和美丽雪花膏摆在百货行里,顾客买别的东西时,顺便可以买妆品。相反,如果到京西胭脂铺来买,还要专程跑一趟,极不方便。除非是那些对京西胭脂铺极其信任的老顾客,否则很少再有人往这里跑了。

这就是现状,再不改变,只有死路一条。

晁信义也不看伙计的脸色,看了一眼晁冬雪,道:“你来一下。”

晁冬雪跟着晁信义走进他的办公室,问:“爹,您找我有事?”

晁信义没有答,只是说:“坐吧。”

晁冬雪坐下来却不说话,等待着。

晁信义问:“最近店里怎么样?”

晁冬雪摆了摆头道:“营业额下跌很快,这个月没剩几天了,营业额不到上个月的七成。”

晁信义一惊,说:“照这样下去,两个月之内,我们就要亏本了。”

晁冬雪说:“是啊,一定要快点想办法,不然会出大问题。”

“办法?你有吗?”晁信义问。

晁冬雪说:“我听说,王记采取了三个措施,减产、减薪、裁员,尽可能降低成本。”

晁信义看了看女儿。晁冬雪以为父亲想到了王长庚,连忙说:“我是听店里的伙计说的。”

晁信义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说:“王记和我们一样,被逼上绝路了啊。”

晁冬雪鼓了鼓勇气,说:“爹,我听人家说,如果是两个人过冬,衣服又不够的话,应该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而不是各顾各。各顾各,两个人都得冻死。如果抱在一起取暖,说不定两个人都能活。”

晁信义再看了女儿一眼,道:“你心里还在想着王家那小子?”

她心里确实在想着他。她想忘记,可无论如何忘不了。白天有工作缠着还好,只要闲下来,她满脑子都是他。可是,这话又不能对父亲说,只好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父亲说:“虽然没见过,心里却想,是不是?”

晁冬雪被父亲说穿了心事,又不想对父亲说假话,只好撒娇,叫了一声:“爹!”

晁信义说:“如果我答应你们两个人的事,但有一个条件,你答不答应?”

晁冬雪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父亲。

晁信义说:“只有一个条件,那小子必须回来经营胭脂铺。”

晁冬雪真的没有完全听明白。王长庚姓王,他家经营的是胭脂坊,不叫胭脂铺,晁家的才叫胭脂铺。同时,她又想,难道爹是想让他入赘?王家可就只这一个儿子,他如果入赘晁家,他父亲怎么可能答应?这一招有些太损了吧。

晁信义看出了女儿的心事,说:“你别把爹想得这么坏。再说了,他做我的儿子,我还看不中呢,不务正业。我和他爹商量过了,初步设想,我们两家准备联合。”

晁冬雪一听,大为惊喜,道:“真的?怎么联合?”

晁信义说:“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初步设想,我们两家合资开一家新的厂,和美丽雪花膏竞争。”

晁冬雪问:“那需要多少钱?”

晁信义说:“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七百万到一千万。”

晁冬雪又问:“我们呢?我们大概有多少家底?”

晁信义说:“我们的现金流并不多。这几个月的生意不好,现金流只有一百多万。不过,以现有的产业抵押贷款,贷个五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晁冬雪说:“我们贷五百万,王记也贷五百万,等于我们两家把全部家底都押上去了,这是赌博。”

晁信义问:“你不同意联合?”

晁冬雪说:“我不是不同意联合。我同意,我早就觉得我们两家应该联合。只不过,我觉得用这种赌博的方式联合不行。只要有任何行差踏错,我们两家都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晁信义突然想到,如果这么赌上去,万一美丽雪花膏或者松下妆品来一个什么大动作,自己这边一点余钱都没有,怎么应对?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输得更快。

晁信义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晁冬雪说:“我还没想好。”

晁信义说:“那你就好好想想。”

晁冬雪告辞,晁信义又说:“你去王记一趟,告诉你家栋伯,晚上我请他喝酒。”

女儿离开之后,晁信义坐在那里独自想了一会儿,觉得常家聚应该起床了,便来到大院,走到常家聚的门前。常家聚晚上守夜,白天睡觉。他起床后吃了点东西,正想出去活动活动,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晁信义来了,立即打开门。

晁信义问:“吃过饭了?”

常家聚说:“吃过了。”

晁信义问:“我可以进去吗?”

常家聚往旁边让了一下,晁信义进门。常家聚连忙搬过一张凳子,给他坐。晁信义坐下来,问:“你姨给你说了个人家,你妈也看过,比较满意。这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常家聚说:“我听……姑姑的。”

“还是不肯改口。”晁信义说,“对我,你改不改口不重要。可是,你妈不一样。”

常家聚说:“我……”

晁信义挥了挥手,道:“好了,这件事我不说了。既然你同意,我就让他们着手准备。等秋凉一点,就把你们的事办了。”

常家聚没有说话,似乎并不反对。于是晁信义谈起另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准备和王记胭脂坊联合。”

常家聚听着,表情很平淡,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晁信义说:“这个想法,最初是你家栋伯提出来的。我也想过这事,就答应了。我们在一起合计了几次,决定两家出资,开一家厂和美丽雪花膏竞争。刚才,冬雪说,这样不好,投入太大,风险太大。”

常家聚说:“确实风险大。”

晁信义说:“你不同意联合?”

常家聚说:“两家最近的效益都不好,我听说了。联合可能是一个好办法,但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不懂。”

在家聚这里坐了一会儿,晁信义又去见花红蓝,谈的是同一件事。花红蓝也觉得,联合是一条出路。她也同意晁冬雪的观点,认为合开工厂,投入太大。不仅如此,花红蓝还说:“投资一千万合开工厂,怎么也要三年时间吧。这三年,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怎么办?以现在的状况,两家恐怕没有时间等三年。”

晁信义坦率地说:“我们谈了两个多月,我之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也担心这一点。你有什么好主意?”

花红蓝说:“既然你们能摒弃前嫌,走向联合,何不走得更近一些,干脆把两家合成一家?”

晁信义说:“这一点我不是没有想过。合成一家,用哪一家的名号?用王记胭脂坊,我肯定不愿意;用京西胭脂铺,他估计也不好接受。这是最大的一个难题。”

花红蓝说:“再大的难题,不会难过两家一起死吧。”

这句话说得轻,意思却重,晁信义一时沉默了。

花红蓝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晁信义问:“什么事?”

花红蓝说:“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实验一种新品,最近,已经实验成功了。”

晁信义惊喜道:“真的?那就太好了!”

花红蓝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种新品,如果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研制出来,一定可以赚大钱。不过,现在确实有点晚了。”

晁信义说:“晚什么?一点都不晚。”

花红蓝摆了摆头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新品,确实将我们的品质提升了很多。可是,成本却下不来。”

晁信义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成本下不来,就没有价格优势。在目前这种低端产品打天下的形势下,再上高端产品,根本没有出路。

花红蓝说:“不过,你也不用急。我正在考虑,是否要以结合西洋的搞法,往里面掺凡士林。如果这种办法成功,成本就能大大下降。”

晁信义说:“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一款质优价廉的低端产品。”

花红蓝说:“我知道,只是,大概还需要几个月时间。”

晁信义说:“时间不是问题。如果我们两家谈好合作,真正开始运作,大概也需要一段时间。”

晚上,晁信义和王家栋一起喝酒。这件事意义非常,除了两家有什么喜事,彼此到一个场,送一份礼仪之外,坐下来喝酒是破天荒的事。

喝过第一杯酒,自然进入正题。

王记的情况比京西胭脂铺更糟糕,王家栋迫切需要改变,否则,几个月后就有可能撑不下去了。他问:“贤弟,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晁信义直言相告:“本来,我基本下了决心。但是,冬雪一句话提醒了我。”

王家栋问:“冬雪提醒你什么?”

晁信义说:“我们若是合资建厂,规模就一定要比美丽雪花膏大,至少不能小。所以,投资规模,恐怕在千万左右。以我们两家现在的情况来看,投资千万,差不多就是倾其所有了。”

王家栋说:“是啊。我也不瞒贤弟,我们王记胭脂坊,这个月已经开始亏损了。如果再没有新的办法,我就撑不下去了。”

晁信义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京西胭脂铺比你们可能好一点点,但也是大哥和二哥。如果我们倾其所有建一家厂,现在的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怎么办?不要了?如果就此关门,以我们现有的资产,能不能贷到一千万,恐怕难说。若是继续经营下去,贷是可以贷到。可我们是能经营几年,还是几个月?经营下去的亏损,我们能承受得起吗?如果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经营不下去,倒闭了,就算新厂建起来,意义又有多大?更何况,松下妆品虎视眈眈,美丽雪花膏来者不善,他们会坐视我们的新厂建成?这两家如果对我们下手,玩点什么花样,我们又能承受得起吗?”

王家栋倒抽一口凉气:“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只有等死?”

晁信义说:“我想过了,如果说,结局是必死的话,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

王家栋问:“什么路?”

晁信义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家栋略有所悟,说:“你的意思是两家合为一家?”

晁信义说:“如果重新建厂,投入实在太大。如果撇开门户之见,真正联合,现在京西胭脂铺这边的工厂一切不变,仍然走高端。而你王记的胭脂厂,我们进行技术改造,然后生产低端产品。对现有的设备进行改造,投入不是太大,另外,我们也可以做一个计划,分期分批扩建新厂。我估计,这样滚动式发展,三年之间,我们的低端产品生产规模,应该可以和现在的美丽雪花膏接近。”

王家栋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一个好办法啊,我怎么没想到?”

晁信义说:“办法是一个好办法,可问题也不少。”

王家栋问:“什么问题?”

晁信义说:“首先是一个店号问题。”

王家栋顿时哦了一声。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店名店号,是祖宗留下的,谁若丢了店号,就是悖祖逆宗,这个罪名,无论是王家栋还是晁信义,都背不起。

下午,晁冬雪去王记胭脂坊通知王家栋晚上和晁信义一起喝酒,话是传到了,晁冬雪却不太想立即离开。她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王长庚了,想在这里碰到他,可又不好意思问王家栋。

磨蹭了好一会儿,自己都觉得不走是不行了,只好起身向王家栋告辞。也是巧,刚出门,见王长庚背着画夹迎面走来。

王长庚大喜,叫道:“冬雪,你是来找我的吗?”说着,一步冲过来,拉住晁冬雪的手。

晁冬雪一把挣开他,小声而惊慌地说:“你疯了?这是在街上呢。”

王长庚说:“你知道吗,我们都有半年没见面了,每天我都跑到你家店对面的街上,悄悄看你,我都快疯了。”

晁冬雪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晚饭后,你到我家后院去吧。”说过,头一低,忍着心跳,匆匆而走。

晚饭后,晁冬雪磨蹭了一会儿,借口要去向红蓝姑姑学习配料,去了后院。在配料室,她只是转了转,耳朵却听着门外。她要出后门,可后门到了晚上就会上锁,只有常家聚才有钥匙。常家聚会在院子里走动,她必须等他过来。

不多久,听到了脚步声,她对花红蓝说:“一定是家聚哥来了,我去和他说点事。”

出得门来,果然就看到常家聚。她立即跑过去,叫住常家聚。她对常家聚说:“家聚哥,你把后门打开,我出去有点事。”

常家聚看了她一眼,问:“去会他?”

晁冬雪害羞地点点头。

常家聚说:“你们不是几个月没见了吗,怎么又约上了?你不怕你爹知道了伤心?”

晁冬雪和常家聚感情很亲近,没什么禁忌,当即反驳:“什么我爹,难道不是你爹?”又说:“姑姑一个人好孤单,你做儿子的,也不多陪陪她。”

常家聚不敢面对这个问题,便没有说话,直接走过去,打开了后门,说:“下不为例啊。”

晁冬雪说:“什么下不为例?我爹已经同意我们了。”

常家聚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愣在那里。晁冬雪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家聚哥。”然后一转身出了门。

门外柳堤边,王长庚已经等在那里。见晁冬雪过来,迫不及待地抱住她,说:“你差点把我害死了,你知道吗?”

晁冬雪说:“我知道你天天站在门口,那么个大活人,我能看不见?”

王长庚说:“那你不肯见我?你真狠心。”

晁冬雪说:“现在不是见了吗?”

王长庚扶晁冬雪在柳堤边坐下来,伸出右手搂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晁冬雪幸福地说:“是发生了事,发生了好事。”

王长庚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好事?”

晁冬雪说:“我们两家要联合了。”

王长庚完全不肯相信,惊问:“真的?这是真的?”

晁冬雪说:“不仅是真的,而且我爹也同意我们了。”

王长庚激动起来,猛地站起,一把将晁冬雪抱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冬雪,你说,你快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晁冬雪说:“不过,我爹有个条件。我估计,也可能是你爹的条件。”

王长庚问:“什么条件?”

晁冬雪说:“你必须放弃画画,回胭脂铺当少掌柜。”

王长庚倒没说不接受这个条件,只是说:“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回胭脂铺?我们王记是叫胭脂坊。难道说,你爹要我入赘?”

晁冬雪从他怀抱中溜下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看把你吓的。不是说要合作吗,叫胭脂铺还是叫胭脂坊,有什么不同?”

王长庚实在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我们两家要合为一家?”

晁冬雪就将两个长辈的想法告诉了王长庚,同时,又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王长庚说:“这有什么难的?干脆两家合在一起,就不用开什么新厂了。”

晁冬雪说:“可是,合在一起,是叫胭脂铺还是胭脂坊?”

王长庚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即使要合,叫胭脂铺还是胭脂坊,有什么所谓?”

晁冬雪说:“当然有所谓。我们两家都是百年老字号,这字号是祖宗的基业。特别是我家,京西胭脂铺还是乾隆皇帝御赐的,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王长庚说:“这个也不难啊。厂名,还叫京西胭脂铺。毕竟,这个名字是乾隆皇帝御赐,有品牌影响力。另外,可以用一个商标,就叫王记。”

晁冬雪一听,立即大喜,拉着他的手说:“走,去见我爹和家栋伯。”

王长庚不明白见她爹为什么要绕着晁家后院走,直接进门,然后到达前院,不是捷径吗?王长庚不清楚,两位老人,此刻正在一起喝酒呢。喝酒的地点,既不在晁家也不在王家,而在昌延里的昌庆酒楼。

王家栋和晁信义确实在这里喝酒,而且是喝闷酒。两个人都赞同把两家合起来,同时又知道,店号绕不过,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没法解决。

正在此时,晁冬雪拉着王长庚的手,闯了进来。晁冬雪先叫了爹,又叫家栋伯。王长庚先叫了父亲,又叫信义叔。

王家栋看了看两人,心里明白了,道:“你们动作倒是快啊,答应条件了?”

王长庚说:“只要能娶冬雪,我什么都答应。”

晁信义说:“就算答应了,两家还没有提亲呢,我还没跟冬雪的妈妈商量这件事。你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爹!”晁冬雪撒娇地叫了一声,松下了王长庚的手,“我们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所以就忘了。”

“高兴?开工厂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恐怕高兴得早了。”晁信义说。

晁冬雪说:“爹,长庚想到一个主意。未来我们两家合起来后,店名还叫京西胭脂铺,另外,可以用一个商标,叫王记。这样,两家的名号就都保持了。”

听了这话,晁信义看王家栋,王家栋看晁信义。

晁信义和王家栋几乎同时说:“这样行吗?”

晁冬雪说:“怎么不行?你看松下妆品,他们的店名叫松下妆品会社。而他们的货名,叫东洋花。”

晁信义和王家栋同时哦了一声。

这天,京西胭脂铺正在盘存。争斗了两百多年的两家老字号要合并了,自然要把家底搞清楚。晁信义正低头算账呢,却见女儿晁冬雪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跑到门口向外望着。

晁信义以为她是在看王长庚。那小子有半年多时间,天天守在街对面,朝这里望着,他是知道的,只是装在心里没说罢了。可现在,双方家长已经同意了他们的事,没必要再跑来守了吧。

晁信义抬起头,问道:“冬雪,你看什么?”

晁冬雪用手一指门外:“好像是二哥。”随即大声惊叫:“真是二哥,爹,二哥回来了。”

昌延里的街道上,一个全身戎装,斜挎着匣子枪的年轻人大步走向京西胭脂铺。

“二哥!”晁冬雪一声欢呼,跑出门,奔向晁承兴。

“小妹!”晁承兴大喊一声,抢上几步,双手抱住妹妹的腰,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

晁冬雪高兴地说:“二哥,你越来越英俊威武了。”

晁承兴放下妹妹:“小妹越来越漂亮了!”

晁信义站在柜台里,看着儿子,一脸愠怒。

晁承兴放下妹妹,几步跨到柜台前,站正,挺得笔直,敬了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爹,我回来了!”

晁信义嘴角微笑,却哼了一声:“你还记得这里是你的家呀!”

晁承兴道:“爹,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不,我回来看您了呀!”

前院之中,晁佳威、晁佳美、晁佳宜、晁佳豪四兄妹大概是听到晁冬雪的惊叫,跑出来,有的叫二叔,有的叫二舅。大家一起围着晁承兴,向院子里走去。晁冬雪一边走一边喊:“妈,我二哥回来了。”

张淑梅、晁迎春、常家聚出来了。

一家人热闹非凡。

晁承兴忽然道:“怎么不见大哥大嫂?姐夫呢?”

他的话刚落,院子里顿时一片静寂。

晁佳宜抢着说:“二叔,爷爷把父亲赶出家门,妈妈投井自杀了。”

晁承兴大吃一惊。

晁信义威严地咳了一声,张淑梅立刻抱起孙女说:“佳宜别乱说,和弟弟妹妹们到院子里去玩耍。”

常家聚忙给晁承兴使了一个眼色,晁承兴知趣地什么也不问了。

晁信义对张淑梅说:“今天承兴回来了,我晁家居然有了个军官。对了,你当了个什么官?”晁信义把目光落在晁承兴身上,笑着问。

晁承兴道:“报告爹,我是第二十九军一三二师赵登禹师长麾下一个副连长。”

原来,晁承兴参加的军队正是负责防御北平城的第二十九军,因为他读过大学,又会一些拳脚,懂得枪械的操作,一腔报国热血,很快得到上级的赏识,提拔为副连长。这次是特意请假回家看看的。

晁信义哈哈一笑,说:“副连长,不错,大小也是个官嘛!”

晁承兴道:“爹,我参军不是为了当官,我是想为国家尽点力,保卫北平!”

常家聚怕两个人说起往事尴尬,忙对晁承兴说:“承兴,当兵好呀!说点部队的见闻我听听。我听说赵师长可是一个擅长用大刀的高手,喜峰口一战,杀得日本鬼子闻风丧胆。”

晁承兴一听,眉飞色舞道:“不错!只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小,否则,我就追随赵师长在前线杀敌了。”

晁信义笑了笑,他喜欢晁承兴。晁承兴偷偷参军之后,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早把对晁承兴的不满抛到了脑后。如今晁承兴回来了,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个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晚饭。夜里,晁承兴跟常家聚守夜,从常家聚的口中得知家里发生的一切。嫂子投井自杀后,大哥戒掉毒瘾,现在和万云珠开了家刀削面馆。

晁承兴感叹不已:“看不出姐夫那么老实的人,居然做出许多大事情,他现在怎么样了?”

常家聚摇了摇头,认真地道:“自从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也许他没有脸留在京城,已经远走高飞了!”

晁承兴沉默。

常家聚说难得回来一趟,就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常家聚给晁承兴说些江湖见闻。晁承兴给他说些军队里的事情,两个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深夜。晁承兴回房睡了一阵,天一亮就起来,告别家人,回到部队。

一九三七年六月,晁信义接到晁承兴从部队寄回来的一封信,信很简短地问候了家人,最后一段是:“日寇盘踞华北,窥视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数月之内,中日必有一战。而国民政府却在此紧要关头,却将主战部队紧急内调,单留二十九军在一线与日寇对峙,令人感觉大有阴谋,同时也令人对此政府大为失望。但请爹妈放心,儿既有志于军旅,定不会给晁家丢脸。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天晚饭,晁信义让张淑梅多做了几个菜,吃过晚饭之后,晁信义把晁承兴的信给大家看。

大家看过之后,都有点奇怪,因为这只不过是一封平凡的家书而已!但是大家心中有数,晁信义既然弄得这么严肃,肯定有他的意思。

晁信义正端着一杯茶,品了一口,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扫视过大家,才缓缓地说:“这是今天收到的承兴的家书,大家有什么看法?”

晁迎春道:“爹,我看就是弟弟写的家书,没什么特别呀!”

晁冬雪也说:“是啊!爹,二哥这封信有玄机吗?”

晁信义神色凝重地说:“有玄机,大有玄机!”

晁迎春和晁冬雪惊奇地问道:“什么玄机?”

晁信义平静地道:“这就是我叫大家一起吃饭的意思!”

花红蓝心中有些眉目,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淡淡地看晁信义一眼。这么多年,她已经和晁信义达成默契,彼此用心灵交流,一个眼神就能领悟到对方想要说什么,无须语言。

晁迎春哦了一声。

晁信义继续说:“承兴在信的后面说,日寇盘踞华北,窥视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数月之内,中日必有一战。大家觉得他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晁冬雪立刻道:“爹,二哥说得有道理,小鬼子狼子野心,必将对中国发动战争。”

晁迎春惊愕地道:“难道日本人要进攻北平?”

晁冬雪道:“日本人不仅想进攻北平,还要进攻整个中国!”

晁信义看了身边的张淑梅一眼,说:“淑梅,你认为呢?”

张淑梅歉意地笑了笑:“信义,我不知道,你拿主意吧!”

晁信义的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问:“红蓝,你怎么想的呢?”

花红蓝微微一笑说:“承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有道理。”

常家聚一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也说了一句:“我也相信承兴说的话!”

晁信义平静地说:“我正在考虑一件事情,如果日本人进攻北平,京西胭脂铺该何去何从。”

两天之后,晁信义考虑已经成熟,便拿着这封信给王家栋看。

王家栋看过之后,半天沉默不语。

晁信义问:“家栋哥,你怎么看?”

王家栋说:“我在日本留过学,对于日本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日本人很朴实,但也很自负,用中国的成语比喻,就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日本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又四面环海,地域的狭窄影响了他们文化的发展,从而导致其整个文化观的偏狭和思维的逼仄,加上甲午战争,他们痛败中国,就更加让他们得意忘形,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所以,这一战他们是蓄谋已久。”

晁信义说:“你这么肯定?”

王家栋说:“还记得多年前,我暗示你,松下家族可能对京西胭脂铺有企图吗?现在看来,那不仅是松下家族的企图,也不仅仅是对京西胭脂铺的企图,而是整个日本对中国的企图。时至今日,这一点是越来越明确了。”

晁信义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得好好商量一下,京西胭脂铺怎么办。”

王家栋反问:“你一定有成熟的想法吧,说说你的想法。”

晁信义说:“我觉得,我们要准备过寒冬,做最坏的打算。”

王家栋说:“我赞成。”

晁信义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我们两家的联合计划。这件事我们已经着手,并且已经公开向外宣布。但真正的联合还没有开始,目前还处于各自盘存阶段。我反复考虑,既然要准备过冬,我们的这个计划恐怕得终止,至少是暂时搁置。”

王家栋并不完全明白晁信义的意思,甚至怀疑晁信义是不是反悔了,拿这个借口来搪塞自己,因此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合作了?”

晁信义也担心王家栋误解,立即解释说:“不是不合作,合作肯定要搞,而且要搞好。只是,现在不是时机,日本鬼子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我们得调整我们的合作计划。”

“怎么调整?”王家栋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友好,显然,他对晁信义有了怀疑。

晁信义说:“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们应该尽快结束北方的生意。北方的分号应该尽快清货,货一清完,立即处理家产,然后向南转移。比较难办的是宛平的工厂。我准备把宛平的工厂搬到武汉去。如果家栋哥等同我的看法,我希望你们也搬,我们两家直接在武汉建厂。整个长江以北的业务,我准备逐步撤走。”

王家栋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此前,两家联合的计划是一个壮大计划。将两家联合起来,一部分做高端,是保有现在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高端市场,再集中力量生产低端产品,和松下妆品以及美丽雪花膏竞争,是一个非常好的发展计划。但是,如果将两家厂全部撤走,这一撤就是一大笔损耗,再在武汉建厂,又是一大笔投入。如此一来,在武汉建起的厂,其规模很可能只有今天京西胭脂铺这么大,甚至可能还小。再将整个北方市场让出的话,未来联合后的京西胭脂铺,大概也很难超过今天两家单独经营的规模。原想一加一等于三甚至等于四,而现在,变成了一加一等于一甚至小于一。这个变化实在太大了。

另一方面,王家栋虽然比晁信义更了解日本人,同时也觉得,日本人要针对的是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就算日本人来了,也需要社会稳定和商业繁荣,局势不会像晁信义设想的那么糟糕。

因此,王家栋极其犹豫,说:“这个变化太大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晁信义说:“我们两家的家当都不小,不是说撤就能撤的,我就怕小鬼子不给我们时间。这事你得快点拿主意。”

王家栋问:“你呢?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具体实施计划?”

晁信义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做三件事。第一,先撤走自己的家人。把他们留在北平,我很难静下心来做事,总会有些顾忌。第二,宛平的工厂停止生产,尽快把已经生产出来的货品发往南方。同时做好撤迁准备。第三,黄河以北所有的分社分号,不再增加货品库存,一律处理现有的货,另外就是收款以及准备处理物产。”

王家栋说:“你这一撤,京西胭脂铺的二分之一就没了。”

“没了二分之一,我至少还有另外的二分之一。”晁信义说,“当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我京西胭脂铺一夜之间变成了零。两相比较,哪一个结果更好?”

王家栋说:“话是这么说,可不甘心啊。”

晁信义说:“家栋哥,你记不记得,当年,你一再暗示我,要防着松下妆品。那时,我没想明白,不以为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越来越看清了。我们京西胭脂铺几十年来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有相当一部分是松下妆品搞出来的。”

王家栋问:“你想明白了?”

晁信义说:“从水伯变成松下次郎的那一天,我就彻底想明白了。”

王家栋问:“不再怀疑是我引日本人杀了你全家?”

这可以说是晁信义和王家栋之间最大的一个心结,几十年了,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涉及过这一话题。

晁信义说:“我不怕说真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有这种怀疑,但我姑姑去世前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王家栋一震,问:“什么话?”

晁信义说:“我姑姑拉着我的手说,‘信义,我知道你一直怀疑王家栋。我告诉你,一定不是他,他的心不黑。’”

听了这话,王家栋眼角顿时有泪花闪出。他用手揩了揩眼睛,道:“既然话说透了,我就给你说实话吧。当年,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认识松下长生。闹拳民的时候,松下长生跑来找我,说是那些拳民见了洋人就杀,他逃不出去,想求我救他。我就把他藏在我家。后来,洋兵杀来了,他拿出一些日本旗交给我,对我说,把这些旗子插在门口,保王家无事。我照他的话做了,结果真的没事。后来,他跟着那些日本鬼子走了。我对他还充满了感激。没想到,你的全家却被洋兵杀了。我一直怀疑,那件事就是他干的,只是没有证据。”

晁信义说:“他一定是想得到我家的配方。”

王家栋说:“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他和你做了六万的生意,我就想,或许那件事不是他干的吧,否则,他为什么要和你做那笔生意?可我爹一听说这事,立即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让我提醒你,让你对这个日本人提防着点。”

晁信义十分吃惊,道:“你是说,他和我做六万的生意是个阴谋?可那次,确实是我们自己出了错。”

王家栋说:“我爹认为是个阴谋,我也有些相信。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我至今也说不清。不过,当我知道那个水伯竟然能在你家隐藏三十多年,我就知道了,松下妆品对你所做的一切全是阴谋。”

晁信义说:“这日本鬼子太可怕了。如此难以置信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

王家栋说:“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儿子承志就是日本人设计害的。”

晁信义再次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王家栋说:“你儿子出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了这件事。害你儿子的人,叫林水儿。这其实是一个假名字,她的真名叫松下水儿,是松下家族的人。她以色相迷惑你儿子,先是诱他赌博,输了一笔钱。后来又放他的白鸽,让人捉奸在床,逼他写下那张欠条。”

晁信义简直气昏了,骂道:“王八蛋,这日本人怎么如此阴险?”

王家栋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日本是一个岛国。一个岛国,能有多大格局?整个民族文化的基础就是现实、小器、阴暗、算计。”

晁信义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当年,袁世凯和北洋系的几个大员,都认为小日本没安好心。他们始终不肯和国民党走得太近,就因为国民党是日本在背后支持建立起来的,是亲日派掌权。他们认为,如果由这样一个组织掌握了整个中国的政权,中国必将一步步被日本人控制。没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一证实了。家栋哥,听我一句劝,你不能再犹豫了,要不然,我京西胭脂铺的昨天,说不定就会成为你王记胭脂坊的明天。快点下决心吧,至少先把家人撤走。”

王家栋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桌子一拍,道:“好,信义,我听你的。”

既然说通了王家栋,晁信义便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

第一件事,当然是撤走自己的家眷。他的计划,除了自己之外,晁家人由常家聚率领,第一步撤到沧州,北平若是真的打起来,立即撤往武汉。当天晚上,他召开家庭会议,部署此事。可是,花红蓝不肯走,张淑梅也不肯走。她们表示,如果晁信义守到最后,她们也守到最后。

也是晁信义一时犹豫,觉得就算到了最后,应该也有机会,就答应下来。

另一个不肯走的是晁冬雪。晁信义知道女儿的心思,既然晁王两家和解,并且同意她和王长庚联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是王家的人了,就算要走,她也要和王长庚一起走。

最后,张淑梅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说:“承兴这孩子也不知在哪里。”

晁迎春并没有理解母亲的意思,道:“弟弟不是在部队吗?”

晁信义自然了解妻子,她所问的并不是晁承兴,而是晁承志。儿媳妇投井之后,两个孩子接了回来,晁承志一个人在外面,到底怎么样,她也不清楚。此刻,全家要去避难,她怎么可能不想起自己的大儿子?

联想到王家栋告诉自己的秘密,晁信义心中也是一紧。同时又想,别的错可以原谅,儿子竟然不惜出卖整个晁氏家族,这个错是无论如何不肯原谅的。于是他心一硬,说:“就这么定了,现在大家都回去,将该清的东西清好。我已经雇了五辆大车,明天一早装车。”

次日一大早,雇的大车来了,晁家早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在下人的帮助下装车。可是,车装好了,却没有见到常家聚。花红蓝说:“家聚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睡过了?”

晁冬雪说:“家聚哥说,他还有点事要安排一下,叫我们不要等他,他会直接赶去城门口。”

晁信义觉得这事有点怪异,到了这时候,他要去处理点事。在北平城,他能有什么事?莫不是常家聚要带什么人一起走?什么人呢?他在北平城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啊。难道说,他处下了什么女人,却没有告诉自己?也是,还说天凉了替他成亲,战争如果真的打起来,说不定又把他的事拖下来了。

既然常家聚不在,晁信义放心不下,便随车而行。这车上,可是晁家相当一部分家底,不亲自交给家聚,他怎么可能放心。五辆车到了城门口,却没有见到家聚,晁信义只好通知车夫,先等一等。于是车夫将车停下来,各自站在车前等着。晁信义也下了车,一旦和家聚交接,他就要返回。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比如,他要去见一见北平城那些高官,告诉他们,日本人就要进攻北平了,希望引起国民政府的高度重视。

晁迎春跟着也下车了,四个孩子也要下车,被晁迎春制止。

晁迎春下车后,走到父亲身边,道:“家聚哥到底办什么事,怎么还不来?”

晁信义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问道:“迎春,你恨爹吗?”

晁迎春猛地摇了摇头说:“爹,您这话从何而说起?”

晁信义冷静地道:“那个人离开晁家之后,我反复想过,我晁家只有一件事情对不起他,就是不应该让两个孩子跟晁家姓,其余的都是他对不起晁家。”

晁迎春果断地摇头道:“爹,在我心中,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不配做晁家的女婿!他已经和晁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恨爹,我也不恨任何人了!”

晁信义微微叹息了一声:“孩子,很多事情,万般不由人!可能也就是个命!”

晁迎春默然。

晁信义继续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听家聚的!他是你哥,一定会照顾好你和孩子们的。另外,如果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就嫁了吧!”

晁迎春眼神闪过一丝幽怨。如果说她喜欢什么人的话,她喜欢常家聚。常家聚从沧州来到北京城的时候才十几岁,经常和她一起玩。那时,她就暗暗喜欢上了他。可是,父亲硬要把她许配给王连旺,她在心里暗暗恨父亲狠心。她想,王玉堂是晁家的老人不错,常风也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啊。

后来,常家聚竟然回沧州结了婚,晁迎春又是替他不值,也觉得父亲令人看不懂。家聚哥的条件不错,父亲为什么不替他在北平开一头亲呢?

直到最后,得知常家聚是父亲和红蓝姑姑的儿子,晁迎春才暗叹命运不公。而现在,她寡居,家聚鳏居,如果他们不是亲兄妹,那有多好哇!

晁迎春说:“等两个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两个人正说着,一匹快马如飞而来。

晁迎春惊喜地道:“家聚哥来了!”

常家聚一身紧扎短打,肩膀上背着一把大刀,英姿飒爽。他一勒马,翻身跳下来:“信义叔、大妹子,我回来了!”

晁信义看他一个人回来,略略有些失望,淡淡地道:“既然回来了,就上路吧!”

常家聚牵着马,走到晁信义面前,道:“信义叔,稍微等一下,我还带了两个人一起到河北去!”

晁信义心中一愣,莫不是他真有了心上人?还两个人?千万别是有了孩子吧。难道说,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甚至完全不知其存在的孙子?尽管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道:“好,你决定的事情,信义叔不反对!”

晁迎春迟疑了一下:“还有两个人?还有谁呢?”

常家聚微笑不语,晁信义负手而立,神色平静,丝毫不关心是什么人一样。

一辆黄包车匆匆而来,停在马车边,两个人从黄包车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晁信义的面前,一起喊道:“爹——”

晁迎春瞪大了眼睛,心头狂喜,那两个人一个是大哥晁承志,另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应该是大哥新的妻子,开面馆的万云珠姑娘。

晁迎春眼中泪水滚动:“大哥,家聚哥。”她太激动了,只能望着父亲和大哥。

晁信义目光缓缓地落在常家聚身上,淡淡地说:“你要带他们一起走?”

常家聚平静地道:“是,信义叔。”

晁信义低头看了一眼晁承志和万云珠。

晁承志跪在晁信义脚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爹,我知道错了,您狠狠地打我吧!”

晁承志的行李极其简单,仅仅两口箱子。常家聚已经指挥黄包车夫将箱子搬上马车。

几个孩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佳美悄悄地对另外三个孩子说:“哥哥,姐姐,大舅回来了。”

晁佳宜低声说:“那是我爹。”话没有说完,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晁信义伸出手,扶起万云珠,问:“姑娘,你姓什么?”

万云珠说:“爹,我姓万,我家曾经也是做胭脂的。”

晁信义叹息了声:“姑娘,委屈你了,跟这个畜生让你受苦了。”

万云珠忙道:“爹,承志对我很好。”

晁信义把她扶到一边,说:“跟你大妹说几句。”他的意思,已经承认万云珠是晁承志的媳妇。

晁迎春和万云珠四手相握。一个叫嫂子,一个叫大妹,百感交集。

晁信义瞪了晁承志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也起来吧!”

晁承志没有起来,仰起头说:“爹,儿子不孝,让您伤透了心,您打我几下吧!”

他的话没有落,晁信义就重重地甩了他两巴掌,四个孩子惊得把头缩回了车里。

晁信义冷冷地道:“有些错可以原谅,有些错永远不能被人原谅!好自为之吧!”

晁承志又磕了一个响头。

晁信义没理睬他,回头对常家聚道:“家聚,带他们走吧!我先回去了!”说完招呼黄包车过来,坐了上去,头也不回就走了。

晁迎春和万云珠一起向晁信义挥手:“爹,再见。”

晁信义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常家聚对晁承志说:“起来吧!趁着天凉,我们快点赶路,还远呢!”又对车夫说:“大家上车,赶路。”

晁承志爬了起来,和晁迎春抱头痛哭一场。

夜,神秘的四合院。

一个黑衣人悄悄进门,拉了拉门边的一根绳子。片刻,正房的门轻轻打开,射出灯光来。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进去,并反手掩上门。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和,另一个是林水儿。两个人都看着黑衣人,问道:“今天有什么情况?”

黑衣人恭敬地道:“阁下。”

林和勃然变色,压低声音喝道:“混账,你忘记了这里是北平,要用中国的语言说话吗?”

黑衣人立刻挺直了身体,改口道:“林先生,林小姐。”

林和与林水儿的脸色才变好了起来。

黑衣人继续道:“现在可以确定无疑,中国政府中了我们的计。整个北平周边,除了二十九军,再无一支军队。国民党中央军确实是撤走了,我们为大日本帝国创造了绝佳机会。”

林和冷冷一笑,道:“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中国军队撤走,仅仅是我们散布的那些谣言起的作用?那你也太小看中国人了。”

黑衣人神色一凛,道:“请林先生明示。”

林和一副先知先觉的姿态,说:“据我所知,不仅仅大日本帝国需要这场战争,中国政府中的某些人,也需要这场战争。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大日本帝国和中国政府中的某些人达成了默契,取得了共识。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撤兵的理由罢了。他们需要这样的理由来说服那些反对派。”

这话,连林水儿都惊讶了:“这是真的吗,还是你的推测?”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解释吗?”林和傲慢地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在华北和中国军队对峙多年,时有摩擦。这样的局势,别说统帅部,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士兵,都知道应该往这一地区增兵。而中国政府,却将这一带的军队撤走了。这一行动只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军事阴谋,二嘛,当然是配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事行动。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军事阴谋。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军事阴谋。”

黑衣人谄媚地说:“林先生高见,佩服,实在是佩服。”

林水儿还是不能理解,道:“我还是不明白,中国人怎么会配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行动?”

林和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大日本民族的优势所在了。为了今天这一战,我们准备了很多年,甚至在日清战争(甲午战争)之前,我们日本帝国,就已经做好了和中国作战的充分准备。日清战争,仅仅是一次火力侦探,一个序幕。此后,我们表面上欢迎大量的中国学生到日本留学,实际上是在暗中培养亲日派势力。清朝政府是怎么推翻的?就是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积极支持下,由中国的亲日派推翻的。现在的中华民国是怎么建立的?同样是在大日本帝国的支持下,由亲日派中国人建立的。现在的国民政府,仍然是一个亲日派政府。”

林水儿道:“既然是一个亲日派政府,我们为什么还要打这场战争?”

“亲日派并不等于日本政府,这是有本质区别的。”林和似乎不想继续解释了,转移了话题,问黑衣人,“京西胭脂铺的情况如何?有什么变化没有?”

黑衣人说:“有,我正要说这件事呢。常家聚带着晁承志、晁迎春、四个孩子要离开北平,像是准备撤走。”

“撤走?他们为什么撤走?”林和问。

黑衣人说:“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躲避什么。难道说,我们将进攻北平的消息他们已经掌握了?”

“不可能。”林和说,“连我们自己的部队,都没有得到准确命令,京西胭脂铺的一个商人,怎么可能知道?简直是天方夜谭。”

黑衣人说:“可事情很奇怪啊。前几天,两家已经高调宣布联合,宛平的京西胭脂厂将继续生产高档妆品,而玉泉山的王记胭脂厂将进行改建,以后专门生产低端妆品。但是,王记胭脂厂的改建突然停了,京西胭脂厂更是奇怪,竟然停产了。”

林和不以为然道:“这两个人精明狡猾,诡计多端,说不定又在想什么主意对付松下妆品,你要多盯着点。”

黑衣人说:“还有,这些天,晁信义在北平城拜见了很多达官贵人,他告诉这些人,日本鬼子,哦,不,我大日本帝国就要进攻北平了,希望国民政府早做准备。”

林和说:“这倒是一件怪事。他一个商人,怎么知道我大日本帝国进攻北平的计划?”

林水儿说:“这个人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什么事都想在前面了。昨天,我刚刚接到次郎叔叔的来信,说他偷走的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是假的。”

林和大吃一惊,道:“假的?这么说,晁信义知道次郎要偷他的配方?”

林水儿道:“我分析过,晁信义不一定知道次郎叔叔的身份,但是,他会把什么事都想在前面。这次,他也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林和说:“一定是这么回事。对了,次郎信中还说了什么?”

林水儿说:“我们家族对于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是势在必得。家族指示我们,一定要严密监视京西胭脂铺。次郎叔叔很快将会赶过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配方。我在想,晁信义会不会把配方转移?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应该派人去截下来。”

林和摆了摆头说:“晁信义这个人,一生做事谨慎,思维超前。他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的。我们如果现在派人行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引起中国方面的警觉。我们大日本帝国需要得到的是一个中国,不是一座北平市,更不是一个小小的京西胭脂铺。在我们的行动开始前,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林水儿正色道:“是!不过叔叔,你也是松下家族的后人,祖先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你难道不该尽一点力量吗?”

林和目露凶光:“我们要以大局为重,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不是还在吗?退一步说,倘若我们占领了中国,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京西胭脂铺也是松下家族的。”

林水儿和黑衣人齐声回答:“是。”

林和对黑衣人道:“我们潜伏在北平的任务,就是刺探中国守军的布防情况,测绘地图,拉拢商贾,地痞无赖,挑拨邻里纠纷。一旦我军进攻,我们进行策应。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必须处处小心,不能暴露,坏了全盘计划。”

黑衣人回答道:“是。”

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王胭脂坐在椅子上,神色焦急地说:“父亲!您走来走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家栋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来,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并没有喝,又重重地放在茶几上,不说一句话。

王胭脂说:“我听说,宛平城的京西胭脂厂已经停产了。”

王家栋淡淡地说:“我知道。”

“您知道?”王胭脂大声叫道,“按照协议,他们不仅不应该停产,而且应该扩大生产。”

王家栋不答。

王胭脂又说:“我听说,这两天他到处拜访达官贵人,说什么日本人就要进攻北平了,希望国民政府早做准备。”

王家栋淡淡地说:“他所说是对的。”

王胭脂大吃一惊:“是对的?日本人要进攻北平了?那我们怎么办?”

王家栋说:“这就是我拿不定主意的原因。”

王胭脂说:“那个林水儿据说是日本人,我去找她问问,是不是真的。”

王家栋说:“你傻啊。林水儿就算是日本人,也只不过是松下妆品的商业间谍,一个跑腿的,她能知道日本高层的事?就算知道,她会对你说真话?说了真话,她命都没了。”

王胭脂一时没了主见,道:“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也要搬走?”

“这就是我犹豫的原因。”王家栋说,“你信义叔呢?因为八国联军差点灭了他全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他预感到日本人要进攻北平城,立即就考虑保全自己,这是可以理解的。”

王胭脂道:“那您犹豫什么?”

王家栋说:“我能不犹豫吗?你信义叔希望我和他一起搬。我们这一扔,两家的规模就会减一半。那时,别说超过美丽雪花膏和松下妆品,我们只有现在一半大,连和他们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王胭脂道:“如果我们不搬,会是什么结果?”

王家栋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就算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城,他们要不要商业?要不要秩序?如果不要商业不要秩序,中国人会支持他们吗?他们能站得稳吗?如果要商业要秩序,要的将是什么样的商业,什么样的秩序?还有,日本人是长期占领,还是像八国联军一样,和中国政府谈判,得到一些好处,比如赔款,然后撤走?”

王胭脂说:“我听说,日本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中国那么大,他们要多少军队、多少官员,才能占领大半个中国?我敢肯定,日本一定没法占领中国。”

王家栋说:“这是问题之一。之二,就算我们要走,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像晁信义一样?那是落荒而逃。落荒而逃,损失更大啊。”

王胭脂想了想,说:“美丽雪花膏这么一闹,我们的市场被他们占了很多。如果我们和京西胭脂铺合作,说不定还可以夺回一些市场。现在,京西胭脂铺既然决定停产,凭我们一家的力量,是没办法和美丽雪花膏竞争的。”

王家栋觉得女儿似乎有些想法,便问:“我的儿,你的意思是什么?”

王胭脂说:“既然这样,我觉得,我们不如乘机收缩,随时做好走的准备。”

王家栋说:“我也正这么想,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王胭脂说:“就算日本人真的会打起来,大概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我们利用这两个月时间,好好地安排,尽可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王家栋说:“好,就这么办。”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夜,宛平城。

晁信义离开工厂,独自在城里散步。

自从常家聚护送着晁承志夫妇,晁迎春和四个孩子离开北平到河北之后,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得晁信义亲自动手。宛平的京西胭脂厂已经停产,工人们正按计划对机器进行打包,准备运到武汉去。

这些机器可是晁信义的宝贝,他有些不放心,怕工人粗手粗脚,把机器弄坏了。所以,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宛平城。

正往前走,他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见到了他,转身就走,似乎想躲开他。

“童爷。”他叫了一声,“怎么见了老朋友要绕开走?”

童爷只好停下来,道:“哟,原来是晁掌柜,抱歉抱歉,刚才没看到。”

童爷原是被判了流行,劳改的时候被石头砸断了一条腿。他原想,可能这条命就丢在苦役场了,不想大清朝说没就没了,那些被清朝判了刑的犯人,自然也都无罪开释,童爷也就拖着一条跛腿,回到了宛平城。

回到宛平之后,没有了后台的童爷,自然不敢再胡作非为。可他毕竟有武功,以前又有些弟子,便将这些弟子召回来,继续开武馆,倒也过起了本分日子。

晁信义对童爷本人并无仇恨,当年那场争斗,不仅害他坐牢,还害他伤了一条腿,想起来,晁信义多少还是有些内疚的。后来的多年间,两个人偶然在宛平城里见到,倒也客气。晁信义厂里需要保安以及工人,只要童爷的武馆里有人愿来,晁信义从来都不说二话。

晁信义问:“童爷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童爷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晁掌柜,你怎么还在宛平?快点走吧。”

晁信义一惊,问道:“宛平怎么啦?”

童爷说:“晁掌柜,你不知道。我有弟子在日本人那里做事。他们告诉我,这几天日本人在宛平不断搞军事演习,估计是要动手了。”

晁信义暗自一惊,道:“这是真的?那你怎么不走?”

童爷说:“我是宛平人,我能走到哪里去?何况,我还有几个弟子,又有点功夫,如果日本鬼子真的敢进宛平,我就和他拼了。”

晁信义没料到,这个曾经的地痞,倒有一股豪气。后来,鬼子占领北平后,童爷拉起一支武装,和鬼子对着干,杀得鬼子闻风丧胆。鬼子想尽办法才将童爷抓到,杀死后吊在宛平城头,暴尸多日。当然,这是后话。

和童爷讨论了一下局势,见童爷急着回家做准备,晁信义也无心再散步了,匆匆回到厂里睡下了。他想,局势严峻,搬迁的动作必须加快。糟糕的是,搬迁需要联系车皮,武汉那边,还要联系场地。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日本人显然不肯给晁信义更多的时间了。

睡到半夜,一阵巨大的响动,把晁信义惊醒了。醒来之后,他感到大地在抖动。他立即意识到,这是日本人在打炮。显然,童爷所说的事应验了,日本人对中国的进攻开始了。

尽管晁信义早已经知道日本人会攻打北平,却没料到会如此之快。听到枪炮声,晁信义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搬迁计划流产了,而今之计,必须尽快返回北平,安排家事。至于宛平城的工厂,只能暂时放弃了。

他匆忙穿衣,在隆隆的炮声中赶到厂部。此时,厂里的工人也都已经集中过来,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显得很惊惶。

晁信义对厂长说:“你安排一下,暂时放弃工厂,让大家迅速撤出宛平城。”

厂长问:“那这里的机器怎么办?”

晁信义说:“现在首要的是人没事就好,哪里还顾得上机器?”

安排了工人,晁信义迅速坐上了汽车。司机见他坐好,问:“东家,去哪里?”

晁信义说:“赶快出城,回北平。”

赶到城门口,发现大批的民众,正往城外跑。有几名二十九军士兵在那里维持秩序,大声地喊:“大家不要乱,保持秩序。”

回到家里,晁信义原是准备带着家人迅速撤离的。

可是,看当天的报纸,得知卢沟桥事件,原来只是日军演习的时候走失了一名士兵,日军怀疑这名士兵混进了宛平城,要求宛平军方同意他们入城搜查,被中方拒绝,双方因此产生摩擦。

自从日军进驻北平周边,这类摩擦时有发生,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北平市民乃至所有中国人,对于这类摩擦早已经司空见惯,不太当一回事。当天的报纸也称,中国南京政府正与日方谈判,宛平城的枪炮声已于当天拂晓前停止。

这一变化,让晁信义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毕竟,他虽然提前做了搬迁的准备,实际上并没有搬迁。他想,如果战争还没有这么快打起来,自己应该趁此机会快点搬走,能搬走多少是多少。

晁信义立即派出两个人,一个前往武汉,要求武汉分社在没有找到好的地皮之前,立即租下仓库,以便搬去的东西有地方存放。这件事必须尽快完成。另一个人前往宛平,既然战争已经停止,他希望宛平的工人重新回到工厂,做好搬迁准备。他自己则去火车站联系车皮。

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原来,正在悄悄搬迁的并不止是他,还有其他一些厂家。这些人先知先觉,都意识到北平难免一战,因此早就开始了搬迁准备,车皮实在太紧张。

晁信义好说歹说,又是找熟人又是塞钱,总算联系到一个车皮。而这个车皮,还是十天之后。其余二十个车皮被安排到了二十天之后。

从车站回来,晁信义没有进家门,而是直接去了王家。

卢沟桥的枪声也令王家栋最后下定了决心。他想,不管结果如何,还是先搬走一部分再说。将来,万一北平有事,自己不至于像当初的晁信义那样,身无分文。当然,他更愿意自己没事。毕竟,自己和儿子都留学日本,懂日语,就算日本人真的打来了,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条活路吧。

王家栋正在和女儿商量,哪些搬哪些留,晁信义来了。

王家栋立即迎着晁信义。晁信义人还没有坐下,已经开口:“家栋哥,看来,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得多啊。”

王家栋知道他所指,便说:“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只是擦枪走火?”

“我也希望是。”晁信义说,“可我越想越觉得不是。我把这几十年来的事,从头至尾都仔细想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想了,以前很多没有注意的小事都想了。我越来越肯定,为了这一天,小日本已经准备了几十年。而今天,和甲午战争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王胭脂自然还年轻,有许多事她不一定了解,因此问道:“怎么不同?”

晁信义说:“胭脂你不知道。甲午战争之前,中国的海军舰队那可是世界闻名,亚洲第一。中国的国力呢?经历了鸦片战争,又经历了太平天国之乱,朝廷启用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一大批汉人,大举改革,国力已经极大增强。”

王胭脂说:“可是,国民政府的教科书说,那时候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啊。”

王家栋说:“那是他们的政治宣传。”

晁信义说:“不过,也确实有很多问题,经济确实是大繁荣,可政治也越发的黑暗,腐败达到了顶峰。那时候,日本和中国开战,可能是背水一战,都没有太大信心。他们绝对没有意识到,政治的腐败断送了强大的北洋海军。打击了中国人的自信,却让日本人盲目自信起来。其后的几十年,中国一直陷入内乱,经济没有发展,军事更是越来越落后。相反,日本却趁着这个机会做了很多事,比如说,他们在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亲日势力。而且,他们也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中国国内形势有可能稳定,而随着那些老的亲日人士退出政治舞台,其他势力可能会增长。那时,他们就更没有机会了。”

王家栋没有说话。晁信义口里的亲日势力,是否包括王家栋?他曾经留学日本,他的儿子也曾经留学日本,对于日本,他有憎恶的一面,也有亲近的一面。

晁信义打住了话头,道:“不说这些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怎么打算?”

王家栋说:“刚才我还在和胭脂商量,准备搬。”

晁信义说:“我刚刚从车站回来。没想到,搬的人还真不少,人家跑到我们前面了。现在车皮非常紧张,我想尽办法才搞到二十个车皮,还是二十天之后。”他并没有刻意提到十天后有一个车皮。

王家栋暗自一惊,同时又想,自己若是要搬,至少也得二十天准备。王家栋问:“你需要二十个车皮?”

晁信义说:“我当然要不了这么多。我是为你准备了一些。你自己拿主意,如果搬,就快点做准备,车皮我给你留着。”

王家栋说:“留着,我搬。”

晁信义又说:“还有,你的家眷,我建议你还是考虑先转移。”

王家栋说:“家眷应该问题不大吧。就算真的打起来,北平城应该不是几天能攻得下的吧。我们又有汽车,离开北平,时间应该还是从容的。”

晚上回到家,晁信义再一次召开家庭会议。现在的家庭会议规模小多了,只有四个人。晁信义首先表明态度,为了安全起见,张淑梅、花红蓝和女儿晁冬雪必须立即走。

张淑梅问:“那你呢?”

晁信义说:“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处理,我要留到最后。”

花红蓝说:“你留到最后,万一打起来,你怎么走?”

晁信义想起了王家栋的那句话,说:“就算是打起来,北平城还是坚固的。二十九军又是一支铁军,小日本再强大,没有十天半月,恐怕攻不进北平。我们又有汽车,走起来还是方便的。”

张淑梅说:“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走,我要和你一起走。”

晁冬雪也说:“我也不走,汽车正好可以坐四个人。”

晁信义看了一眼花红蓝,知道自己不需要问了,自己不走,她是一定不肯走的。

散开之后,花红蓝把晁冬雪叫进了水粉制作室。晁冬雪随花红蓝进来之后,花红蓝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返身将门关好,并且下了锁。晁冬雪见花红蓝的举动特别,便也没出声,等待着。

花红蓝走到制作台前,指了指工作台上一排精美的大瓷碗,微微一笑说:“冬雪,你看看这些东西。”一边说,一边伸手把一个大瓷碗的盖子揭开。

一股清香袭来。

晁冬雪惊讶地道:“好香!好白!好细腻!”

花红蓝淡淡地问了句:“你觉得好吗?”

晁冬雪回答说:“好!”

花红蓝仿佛在梦中一般,喃喃地说:“我和你爹研究了三十八年,才有今天的效果。”

晁冬雪惊讶地望着花红蓝,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下面,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

花红蓝转过身去,用手擦去眼泪,笑了笑说:“人老了,反倒不如年轻的时候。”

晁冬雪心中一酸,正想问什么,花红蓝从怀中拿出几张纸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花红蓝把一张纸递给晁冬雪:“这就是美白霜的最新配方,只有你爹和我知道,现在你知道了,我希望你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把纸烧了。”

晁冬雪懂事地点了点头。

花红蓝微微一笑:“你记住。这是两个配方,一个是纯天然的,成本比较高。若是按照这个配方,就只能走高端,也就是坚持京西胭脂铺的一贯风格。另一个配方,里面加了一些化学制剂,主要是凡士林和铅,这一个走的是低端,主要是用来和美丽雪花膏竞争的。这种产品一旦上市,效果会比美丽雪花膏更好,价格也会低于他们。如果世道平稳,有了这个产品,无论是和王记胭脂坊合作,还是我们单独生产,美丽雪花膏和松下妆品都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晁冬雪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进口袋里:“姑姑,我一定牢记在心!”一抬头看到花红蓝关切的眼神,晁冬雪一激动,脱口而出:“姑姑,我能不能问一个你私人的问题呢?”

花红蓝摇了摇头说:“不,有些事情我宁愿珍藏在心中。”

晁冬雪心中微微一动。

十天之后,晁信义运走了一车皮机器。到了第十五天,他去联系另外的二十个车皮,准备装车。岂知车站答复说,所有的车皮全部被军方征用,运送战备物质,一切民用物资全部停运。

美丽雪花膏厂,整齐气派的厂房。

一辆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厂房前。一个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拉开车门。身穿白色西装,头戴礼帽的史密斯从车上下来。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一脸焦急的中年胖子从工厂里出来,加快了脚步:“史密斯先生,您来了呀!日本鬼子就要打来了,城里到处传言,中国军队肯定是守不住的,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个人是美丽雪花膏厂生产厂长金六顺,曾经是一个胭脂作坊的老板,与史密斯合作之后,被史密斯任命为厂长。

史密斯不慌不忙地道:“没事,情况还没有你们想象之中那么糟糕!”

金六顺忙道:“史密斯先生,我得到准确消息,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都已经停止生产,正准备搬迁,我们呢,该怎么办?”

史密斯道:“继续生产,继续营业!”

金六顺忙问:“万一日本人打进来了怎么办?”

史密斯道:“我是美国人,日本人不会对美国人怎么样!对了,我带来了几面美国国旗,你让人把旗帜悬挂在工厂四周。”

正说着,防空警报声骤然响了起来。

金六顺脸色大变:“鬼子的飞机来了!”

史密斯道:“快,悬挂美国国旗!”事实上,美丽雪花膏厂的楼顶,就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

金六顺从史密斯的车里拿出几面美国国旗,正招呼着几个伙计悬挂起来。天空之中,日军的飞机如满天飞蝗,呼啸着,冲下云层。

两发炮弹落入美丽雪花膏厂,轰!轰!厂房被炸塌了一大半,哭喊声震天。

史密斯目瞪口呆,金六顺吓得浑身哆嗦。

很久,史密斯才回过神来,在胸口画着十字:“主啊,让魔鬼通通下地狱去吧!”

河北沧州,常家聚家的旧院子。

晁佳威、晁佳豪、晁佳宜、晁佳美四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万云珠、晁迎春在厨房做午饭,晁承志坐在门口看书。

常家聚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色凝重,匆匆回来。

晁承志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忙道:“家聚哥,你回来了,北平有什么消息了吗?”

常家聚大步走进正屋,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放,喊道:“承志、大妹、弟妹,你们快来。”

晁迎春和万云珠听到常家聚的喊声,忙进了正屋,晁承志正拿着报纸,惊讶地道:“日本军队进攻北平了!”

“啊……”晁迎春和万云珠一起惊叫起来。

“你们都坐过来,我有事要对你们说。”常家聚从怀中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中间。晁承志、晁迎春、万云珠三人围着桌子坐下,眼睛都落在这个铁盒子上,心中都感觉有些奇怪。

常家聚抬头看了三人一眼,说:“日本强盗进攻北平了,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个秘密。”

常家聚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棉絮,裹得紧紧的,很显然是为了保护棉絮中间的东西。

三个人惊奇地望着。

常家聚把棉絮一层一层扒开,露出中间一个小册子。晁承志惊讶地道:“京西胭脂铺的制作配方怎么在你手中呢?”

常家聚神色凝重地说:“京西胭脂铺有两件宝贝,第一个就是胭脂的配方,我一直藏在我爹坟墓前的地下,刚刚才挖出来!”

常家聚继续道:“还有一个宝贝就是乾隆皇帝的御书。”

晁承志和晁迎春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

常家聚道:“现在信义叔、婶娘、小妹,还有……我妈,还在北平,御书也在北平的家里。所以,我必须回北平一趟!”

“我和你一起回去!”晁承志道。

常家聚立刻制止道:“不行,你不会武功,已经难以回到北平,你回去也帮不了我的忙!承兴说过,日本强盗的武器精良,军力强大,一旦进攻,北平难以保住。这次,是京西胭脂铺的一次大难,也是晁家的又一次大难。承志,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就是晁家唯一的男人,你得挑起重振京西胭脂铺的重任。”

晁迎春焦急地道:“那爹、两个妈妈、小妹怎么办?”

常家聚冷静地道:“信义叔之所以让我送你们到河北,就是为了预防日本强盗进攻北平。承志、迎春、弟妹,我走之后,你们立即离开这里,带着孩子去武汉。如果我能带着他们逃出来,就去武汉的分社找你们。”

他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交到晁承志手中,郑重地道:“这个配方就是京西胭脂铺的根本,是晁家祖先用生命换来的,绝对不能丢。”

晁承志接过配方,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大哥。”

月黑风高,还是那个神秘的四合院。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和,另一个是林水儿。两个人趴在桌子前,林水儿左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林和左手按着一张一尺见方的小地图,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地图上认真地用铅笔做着记号。

“这是中国守军在南苑的布防情况!”林和标注完毕之后,缓缓抬起头,严厉地看了林水儿一眼,“南苑的中国守军为一三二师,师长名叫赵登禹,此人非同小可,曾经在喜峰口给帝国军队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林水儿点了点头。

林和继续说:“大日本帝国已经集结了大军,经过周密部署,只要得到我们这份重要的情报,要消灭赵登禹的部队,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林水儿道:“林和先生,让我把这份情报送出去!”

林和赞赏地道:“这份情报,非你莫属!”

林水儿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

林和伸出手阻止了她,目光盯着地图,凶狠地道:“结合诸多收集的情报,以及两军军力的对比,帝国必胜!中国守军不敌必然撤退,如果我军能抢在中国守军撤退的路上埋伏,以逸待劳。”

林水儿的右手按在图上,说:“天罗庄!”

林和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对,此乃必经的咽喉之路,这里就是赵登禹的葬身之地。”

叮当!悬挂在门边的一个小铃铛摇晃了起来。

林和一口气就把林水儿手中的蜡烛吹灭。

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林和先生,我是松下次郎!”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林水儿重新划了一根火柴,蜡烛重新亮了起来。

林和拉开门,松下次郎闪身而入。

林和警惕地问道:“后面有没有尾巴?”

松下次郎坚决地摇头道:“我刚刚从城外偷偷进来,绝对没有人注意我。”

林和道:“现在的形势,容不得我们有丝毫的失误!”

松下次郎啪地挺直了身体:“是。”

林和卷起地图,交给林水儿:“你立刻把情报送出去,我派几个人协助你!”

松下次郎立刻道:“我在北平数十年,我熟悉这里的地形,我和林小姐一起去!”

林和狰狞地狂笑道:“好,一旦成功,你们就为帝国的事业做出了伟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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