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来到保定,前往总督府。
上次和岳父一起过来,是晁信义第一次到直隶总督府。那次,袁世凯在天津布防,晁信义没有机会进门。第二次来直隶总督府是春节前,当时到这里给袁总督拜节的各色人极其之多,而晁信义并没有和岳父相约,因此连门都进不去。
晁信义倒也不气馁,花了好几天时间,也花了不少钱,才由卫兵向盛总管通报。盛总管赶到门口见晁信义,晁信义原意是想把盛总管拉去喝酒。可盛总管说,喝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这个时候不行。眼看就要过年了,到府上走动的人特别多,他一刻都走不开。
既然不能请盛总管去喝酒,晁信义便往盛总管怀里塞了一张银票,请盛总管安排,他想当面向袁督爷拜节。盛总管答应尽可能玉成此事,说一声怠慢便进去了。
晁信义每天都到总督府门前来等消息。枯等自然太无聊,他便和守门的卫兵交朋友,一来二往,和卫兵的几个把总都混熟了,又通过把总,结识了袁世凯的卫兵队副队长袁金标。
要结交这些人,其实也不难,只要舍得花钱,金钱开路,没有打不开的门。这些人当兵,也就是为了混个出人头地,最终的目标还是一个,赚钱。晁信义舍得花钱,袁金标也希望结交这样的人,两个人一拍即合,拜了兄弟。
第三次来到总督府,一切就简单得多。晁信义对守门的卫兵说:“麻烦你去通知袁管带,就说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来看他。”说话的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塞给卫兵。
没过太长时间,袁金标出来了。晁信义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两个人一起来到杏花楼喝酒。酒足饭饱,晁信义送袁金标回营,塞给他一张银票,整整一百两。
第二天再去总督府,袁金标早和门口的卫兵打过招呼了,一名卫兵领着晁信义到了营房。袁金标已经做好了准备,给他沏了茶,还准备了一些点心,请晁信义坐下来的同时,又派人去请盛总管。
盛总管见到晁信义,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也不客套,道:“信义老弟,事情恐怕不太好办。现如今袁大人算是署理中堂了,全国各地来拜贺的人非常多,每天都是几十起。大人的公务又忙,不可能个个都见。”
有关这一点,晁信义心里是清楚的,他往盛总管怀里塞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道:“袁大人公务繁忙,信义自然清楚。信义只想见袁大人一面,哪怕当面说一句祝贺的话,就已经心满意足,还望盛兄玉成。”
盛总管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只问:“你在保定待几天?”
晁信义说:“时间不重要,但凭盛兄安排。”盛总管说:“这样最好。我那里还有一堆事,不能陪你,得先走了。如果有消息,我通知袁管带,让他派人去通知你。”
晁信义说:“不用派人那么麻烦,我每天到金标兄这里等消息好了。”
盛总管说:“也好。”说完便起身告辞。此后几天,晁信义天天一大早就来到总督府,门前的卫兵和他已经相熟,见到他立即领他进卫兵营。坐在那里也是无聊,他便和袁金标等人打麻将。晁信义的技术很一般,仅仅是会打而已。他抱定了主意,和袁金标搞好关系,也就不需要多少技术。没想到,麻将这东西奇怪,越是不会打的人,手气越好。
晁信义抱定主意不赢牌,能吃的不吃,能碰的不碰,一条心思整大牌。可他整什么成什么,一会儿清一色叫听,一会儿又是小七对叫听。有几次,他还真是冲动,想和牌,别人打的坚决不和,心想,若是自摸了就和吧。没想到,伸手一摸,真的就是自己的牌。犹豫了片刻,还是打了出去。再一轮,又摸到了同一张牌,再次打出去,说:“我这是什么手气?打什么来什么。”一连打了七天牌,天天都是如此。晁信义只顾着往外掏钱,总共掏了三百多两,让整个卫兵营皆大欢喜。
第七天,盛总管派人来说,晚上一起吃饭。
晁信义及时地给盛总管的手下塞了一张银票,那名手下顿时对晁信义客气了许多。晁信义问他,晚上都有哪些人一起吃饭。来人说,晚上吃饭的主要是新军的一些将领和一些商界的人。他说,督爷这次担任的职务中,有练兵大臣一职,自然要主掌练兵。督爷已经得到老佛爷的懿旨,将在保定编练北洋军,条件成熟的话,还将创建保定武备学堂。
晁信义一听,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朝廷让袁世凯练兵,袁世凯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掌握更多的兵权。后世的人们,将袁世凯视为曹操似的人物,认定为乱臣贼子,以为他是小站练兵开始发家。这实在是一大误解。袁世凯在小站只不过练了七千兵,如果没有这次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机会,袁世凯手里几乎没有兵权。而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被动挨打的局面,给袁世凯的崛起提供了机会。
事实上,袁世凯在保定军校第一批练成的是六镇新军,清朝军制,一镇为一万二千五百人,六镇新军也只有区区七万五千人。与百万清朝军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以当时的形势看,真的让袁世凯练出三四十万新军,他也不敢。手里掌握这七八万人,才是一个恰当的数字。
然而,朝廷虽然同意他编练新军,却不一定给他钱。朝廷哪里有钱啊,庚子赔款,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把清政府都掏空了还不够,只能到民间去盘剥。同意袁世凯编练新军,也只不过是给他一个空头支票,所有练兵用度得他自己掏。
政府没钱,民间有没有钱?绝对有。而且,大量的钱掌握在那些基层官吏手里。这些人贪得太多了,后世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种总结在清朝初年应该是对的,到了这个时代,就远远不能概括了。且不说知府,就连总督府看门的,三年下来恐怕都不止十万,像盛管家这种有权的,恐怕不止千万,更不用说一个总督了。
总督有钱是总督自己的,他可不愿掏出自己的钱为政府训练军队,尽管这支军队训练成功,还是他自己的。有了这个练兵大臣的空头支票,袁世凯就能弄到钱。
当晚的晚宴,除袁世凯之外,后来北洋系的几个重要人物全到场,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曹锟、张勋等,坐了七八桌。这些军界要员,分别坐在不同桌子的主席,而围在他们身边的全是商人。
名义上,这是为祝贺袁世凯荣升,轮到袁世凯致祝酒词的时候,晁信义明白了,袁世凯奉旨练兵,可是朝廷拿不出钱。袁某人身上也只有这一百来斤肉,卖不了几个钱,这事可真是难办。言外之意,当然是向在座各位求助。但总督就是总督,显赫大官啊,怎么好伸手向商人要钱?这话自然说不出口。说不出口不要紧,事前已经做了周密安排,一定会有人首先站出来,主动表示捐助。只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怎么办?只能顺竿子上楼。
晁信义心里很明白这种套路,但是,他不能让人推着走。他想,别人见袁世凯或许容易,他却不容易。他一定要趁此机会,给袁世凯留下一个好印象。袁世凯的话音刚落,他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晁信义说:“袁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十分感动,我斗胆向袁大人敬第一杯酒。”
他的举动,打乱了袁世凯的整个计划。袁世凯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盛总管没料到晁信义如此不懂事,一再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来,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
这一切均被晁信义看在眼里。看到也就是看到,他装着看不见。他说:“有几句话,我想对袁大人说。我叫晁信义,现在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就在一年多以前,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杀了我们晁家八十八口,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我们晁家遭到灭门惨祸,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认为,就因为我们没有一支新军。如果袁大人的新军早就已经编练完成,洋人还敢在我中华大地长驱直入,还敢在我大清朝的京城胡作非为?我们晁家还会有灭门惨祸?肯定没有。所以,今天听说袁大人要编练新军的消息,我非常激动,也非常感动。我代表我们晁家被洋人杀掉的八十八口,感谢袁大人。为了支持袁大人编练新军,我,晁信义,代表我们晁家列祖列宗,给新军提供十万两经费。同时,也恳请袁大人,接受我这杯酒。”
一开始,袁世凯的脸色是很难看的,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冒出一个砸场子的,等到晁信义的话说到末段,袁世凯的脸色变了,开始惊喜。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了这么一个人冒出来,确实为今天的宴会开了一个好头。
听到后来的话,袁世凯站起来,等着晁信义上来敬酒。同时,他也说了几句话。他说:“信义贤侄啊,你把我感动了。你的话说得太好了,说得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晁信义已经走到了袁世凯面前,真诚地向他敬酒。
袁世凯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整,他对晁信义说:“你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想说,说完这几句话,我再和你喝这杯酒。”
袁世凯说:“这位信义贤侄,是我的兄弟四海钱庄大掌柜张寿元的女婿。诸位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极其不容易。当时,八国联军把晁家几十口杀光了,一把火把晁家烧光了。整个晁家只剩下信义贤侄一人。他发誓要重振京西胭脂铺,就从岳父手里借了几十万两银子,把京西胭脂铺建了起来。我知道,直到今天,他欠四海钱庄的银子,一两都没有还,可是,为了我们大清国能够训练出一支敢和世界列强抗衡的新军,他竟然一下子拿出十万两。这位年轻人的爱国之心、爱军之情,实在令我感佩。不过,在此我还是想说一句,信义贤侄,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拿出这十万两,大概还得向别人借吧。我提个建议好不好?你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
晁信义插了一句话,道:“袁大人,请容在下说一句话,好不好?”
袁世凯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对于他打断自己,一点都不着恼,而是慈祥地微笑着,鼓励道:“但说无妨。”
晁信义说:“袁大人清楚我们京西胭脂铺,我也不讳言,眼下我才开始重建,确实艰难。但是,即使再艰难,我也要倾尽全力支持新军。哪怕砸锅卖铁,哪怕讨米要饭,十万两,一两不少。当然,对于袁大人,我也有一个要求。”
听到有一个要求,袁世凯脸色变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晁信义说:“以后,新军训练完成,如果有机会,我想请求袁大人,一定指挥新军,多杀洋人,替我家几十口报仇。”
袁世凯一听,这个算什么要求?当即说:“好,我答应你。来,信义贤侄,我们干了这杯。”
干过之后,晁信义掏出一张银票,交给盛总管。
盛总管接过银票,立即大声向全体在座者宣布,京城四海钱庄银票十万两。
早在通知晚上参加宴会时,晁信义便已经摸清了这个宴会的目的。他仔细想过,袁世凯搞这么一个宴会,目标肯定不是十万两。而且,事前他也一定有了部署,若是让别人抢了先,他再拿出十万两,很可能显得极其寒碜。可是,他的京西胭脂铺还欠着大笔的债务,目前甚至还没有收支平衡,若是让他拿出更多的钱,又确实拿不出。不如抢个先机,争取主动。
果然,晁信义这杯酒一敬,立即有人起身了,也说了一番话。这番话更像是事前打了草稿的,捐献的数目是二十万两。
后来的人,就算捐献再多,也没有晁信义这个第一好。宴会结束时,袁世凯还特意把晁信义叫到身边,说了几句话。袁世凯问:“信义贤侄,你什么时候来的?”
晁信义直说:“已经来了八天了。”
袁世凯连忙说:“哦,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又转向盛总管问:“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晁信义不能让盛总管难堪,立即说:“我刚好有事,到了保定,听说袁大人荣升,就要过来祝贺,又考虑到袁大人最近一定繁忙,所以等了几天,昨天才告诉盛总管。”
袁世凯说:“难怪,我说你怎么不和你岳父一起来呢。他明天到,你应该知道吧。”
晁信义确实不知道,因此据实说:“我不清楚,我出来十几天了。”
袁世凯说:“那就不要走了,等你岳父来,你们一起回去。”
晁信义自然希望更进一步接近袁世凯,立即答应下来。
可他这一耽搁,就把夫人生孩子的事给误了。
次日晚,袁世凯同样举办了一场宴会,这次参加的全是钱庄票号的老板,晁信义和岳父张寿元一起参加了这次宴会。他不知道,这一天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而且是两件大喜事。
白天,老佛爷批准了后宫生活用品采购方案,胭脂水粉仍然由京西胭脂铺供应。王记胭脂坊行贿后宫的事,老佛爷一字未提。这个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是一片欢腾。
当天晚上,张淑梅感觉腹部一阵尖锐疼痛,接着感觉下身有大量的水流出来。她说:“姑姑,我身上流了好多水。”
晁灵珊立即掌了灯过来,一看,张淑梅下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说:“破水了,要生了。”
晁灵珊立即出门,大声地叫来人。第一个赶来的是赵三,他在晁家负责看院,到了晚上就在院子里转悠,只要院子里有情况,他都是第一个到达。
赵三问:“姑姑,什么事?”
晁灵珊说:“夫人要生了,你快去叫接生婆。”
赵三答应一声,立即走了。
第二个走来的是在京西胭脂铺做饭的张婶。晁灵珊命她立即烧一锅开水。
阵痛令张淑梅忍不住大叫,因为是晚上,叫声传出很远,那叫声撕肝裂肺,听了让人心里发慌。晁灵珊虽然生过孩子,但对于接生实在是陌生,一心指望着接生婆快点来。可时间过得似乎特别慢,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万年,还没见到接生婆的影子,尤其特别的是,晁信义不在家,家里只有晁灵珊能做主。想到肩上的担子,晁灵珊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口里念念有词:“接生婆怎么还不来?接生婆怎么还不来?”
花红蓝在后院,吃过晚饭后,她给技工进行培训。结束培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脱下衣服,正准备睡觉,听到前院传来喊叫声,她暗自一惊,知道张淑梅要生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匆忙穿了衣服,急急地往前院赶。
走到头进院,见晁灵珊正在那里打转。她问:“姑姑,是不是夫人发作了?”
晁灵珊一把拉了她的手,道:“真是急死人,都好半天了,接生婆还没有来。”
花红蓝冷静地道:“让我来。”
晁灵珊跟着花红蓝往屋里跑,还不十分相信,问:“你行吗?”
花红蓝说:“我家是中医世家,我亲手接生过十几个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晁灵珊说。
两个人走进正房,房间里,张婶和另一个女人在忙乎着。张淑梅躲在床上,下身裸露着,身下是一大摊水和血。她的双手抓着床头的木衬,身子扭过来扭过去,嘴里大声地叫喊着:“信义,你在哪里?信义,你在哪里?”
这是那种传统的雕花大床,床共有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主人的卧床,前面有一个窄且矮的部分,白天将被褥等拿走,可以当踏板;晚上,铺上被褥,就是通房丫环的卧处。整个床,四周有雕花床架,既是装饰,又可以挂蚊帐等。
这种床豪华漂亮,却不方便接生,接生婆如果是跪在床上,没办法使力。若是站在床上,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花红蓝说:“这里不行,得换张床。去搬张竹床进来,铺上被子。”
这事晁灵珊能干,她立即搬了张竹床进来,铺好被子后,几个女人扶着张淑梅,走到竹床上重新躺好。花红蓝仔细洗了手,走到张淑梅面前,冷静地说:“夫人,你不要害怕,生孩子是很平常的事情,你照我说的话做,孩子一定会顺利生下来……”
张淑梅慌乱地点了点头。
花红蓝检查产道,产道打开得比预想的要快。张淑梅是第一胎,产道能如此快速且顺利地打开,真是奇迹。花红蓝又用双手按住腹部,检查胎位。她一边轻轻地按,一边对张淑梅说:“夫人,你能不能稍微忍一忍,不要乱叫乱动。把力气省着,我叫你用力,你再叫力。”
张淑梅像个听话的孩子,再次点了点头。
花红蓝的双手再一次有了动作,她按着张淑梅的中腹,轻轻地往下推,同时对张淑梅说:“请夫人注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尽管让呼吸均匀。”花红蓝则不时抬起一只手,伸到张淑梅的下腹部,摸一摸婴儿头部的位置。
晁灵珊虽然帮不上忙,却没有离开。晁灵珊看到,血迹模糊之间,露出了一些婴儿的毛发,她惊喜地大叫:“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花红蓝开始指挥张淑梅:“好,这样很好。现在,你听我的,深吸一口气。”
张淑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花红蓝说:“用力。”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也开始用力。过了一会儿,花红蓝又说:“好,现在稍稍休息一下,调整呼吸。”张淑梅于是调整呼吸,过了片刻,花红蓝又让她吸一口气,再用力。
如此反复几次,孩子完全脱离了产道。
晁灵珊大声地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花红蓝道:“快拿把剪刀过来!”
张婶早已经准备好了剪刀,在开水里烫过,又在火上烧过。花红蓝接过剪刀,剪断了脐带,又用早就准备好的红绳,将婴儿的脐带扎了,倒提着婴儿的双腿,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婴儿便哭起来。
晁灵珊惊喜地道:“哭声真洪亮。”
张淑梅艰难地撑起头,看了一眼婴儿,惊喜地说:“是个儿子,真是个儿子。”
花红蓝开始替婴儿擦洗身上的血迹,同时对张淑梅说:“恭喜夫人,母子平安。”
张淑梅说:“红蓝姑娘,谢谢你。”
花红蓝的睫毛轻轻地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王兴业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鞭炮声其实很远,响得很久,若是睡得稍稍深沉的人,应该醒不过来。可是,王兴业醒了,醒过来之后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即叫人,黑妞跑了过来。
王兴业说:“哪家在放鞭炮?”
黑妞说:“不知道。”
王兴业说:“不知道,你就懂得不知道,你个蠢丫头,就不懂去看看?”
黑妞答应一声,出去了。
王兴业独自躺了一下,有些躺不住。他想,这鞭炮声应该是晁家添丁了。他有些恨老天了,这个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怎么就老偏着晁家,而不向着王家?
当初,晁家惨遭灭门之祸,王兴业觉得,过去所有的恩怨,在那一刻全过去了。晁家已经完了,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和王家竞争了。与此相比,还能有什么恩怨?可他万万没想到,《农夫和蛇》的故事竟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他知道,那个在皇宫里给王家下黑手的人一定是晁信义。几乎每天他都会督促儿子去调查,儿子说,查过了,查不出来。听到这话,王兴业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查不出来?晁信义往皇宫里送了那么多王家的胭脂水粉,那些东西难道是晁家自己造的?自然是从王家店里买的。晁信义买了那么多王家的货,能查不出来?那才是天下奇事。
王兴业也理解儿子,他一定是查出来了,见自己身体状况不好,不肯对自己说真话。
唉,真是难为了他。若是多几个兄弟,他也不至于所有事都得自己扛。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多兄弟的好处了。
王兴业支撑着爬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躺着,躺着只会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如果能起来活动一下,说不定还能帮儿子出出主意。
刚刚走到门口,王家栋过来了。王家栋说:“爹,您怎么起来了?”
王兴业说:“我好了,起来走走。”
王家栋走上前,扶住父亲,道:“走走也好,老是躺着也不是个事。黑妞呢?她又跑到哪里去了?”
王兴业说:“我让她去办点事。谁家在放鞭炮?放了那么多。”
王家栋自然不敢向父亲说真话,这是父亲的心头之痛,他说:“有一家新店开业。”
王兴业大概清楚儿子不会向自己说真话,便转了一个话题:“宫里有消息吗?”
王家栋说:“昨天我找了孙公公,他说,周公公那里有消息了,李总管使了些银子,做了很多工作,目前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王兴业还不太相信。
王家栋说:“宫里的事已经定了,真的没事了。”
“定了?定了晁家?”王兴业问。
王家栋犹豫了一下,说:“爹,这些事您还是别操心了,有我呢。就算没有了宫里的生意,民间市场还大得很,我们在民间和晁家争,他们争不赢我们的。”
王兴业说:“这个我不担心,我只是担心,你灌了一肚子的洋墨水,真本事没学会,只学会一个善字。善是对普通人的,是对穷的人,商场中,半点善心都不能有。”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光说你,我自己也一样啊。当初,见晁家遭了难,我这心里就难受,动了恻隐之心。结果呢?我成了《农夫和蛇》的故事里的那个农夫,救活了蛇,却被蛇咬了。对了,那些货的事查清楚了没有?”
这事王家栋已经查清楚了。所有的货分别从王家七家分号里买的,因为量大,自然就引人注目,所以,店里的伙计对负责办货的人记忆深刻。为了证实此事是否与晁家有关,王家栋将七家分号的伙计叫到了京城,让他们到京西胭脂铺去认人。
这件事并不难,一下就认出了三个。替晁家去办货的正是这三个人。他们有两个人各跑了两家店,有一个人跑了三家店。
王家栋自然不能告诉父亲,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不能再生气了。上次请了西医来看,西医说,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肺部、肝部都有问题,心脏也不是太好。具体情况需要进行检测,只可惜,条件有限,这样的检测,北京无法进行,得去国外。
王家栋原想把父亲送到国外去治疗,父亲一听,顿时摆头,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一来,他不相信洋医生,认定洋医生只是想骗钱;二来,他也担心,去国外那么远,万一死在国外,连尸体都运不回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调养。
王家栋说:“这事我查过了,没法查。我们有那么多分号,卖出去了那么多货,到底是哪个人买的,伙计们也记不得。”
王兴业说:“怎么会记不得?他们往宫里送的货一定不少,有人买了那么多货,会记不得吗?”
王家栋再一次撒谎:“他们可能不是一次买的,应该准备了好长时间,一点一点买的,所以这事没法查。”
“你没瞒着我什么吧?”王兴业仍然不相信。
王家栋说:“爹,我能瞒您什么?”
正说着,黑妞跑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晁家生了个大胖儿子,放了好多鞭炮。”
王兴业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王家栋连忙说:“爹,不就是晁家生了个儿子吗?小芸也快了。我向您保证,一定替您多生几个孙子。”
王兴业说:“你要是真的替王家着想,就早点把黑妞收了。”
黑妞不明白王兴业的意思,说:“收什么?衣服我刚刚才晒出去的,现在要收吗?”
王家栋说:“没你的事,滚开。”
自从上次挨了打,黑妞长了记性,对王家栋怕得要死。听到王家栋叫她滚开,她不敢再停留,转身走了。
王家栋看着她扭动的屁股,心里有一种慌慌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堵着。
晁信义办完了总督府的事,并没有立即回来。
这次的保定之行令他收获巨大,因此他冒出一个念头,与其在别的地方开分号,为什么不在保定开一个分号?保定可是直隶首府,又有总督府的关系。且不说生意能做得如何,在这里开间分号,将来替京西胭脂铺办总督府的相关事务,既方便也节省开支。
晁信义将这个想法告诉岳父,张寿元非常支持,他对晁信义说,四海钱庄也正在考虑开保定分号。既然京西胭脂铺有这种打算,两家可以一起选址,四海钱庄还可以为京西胭脂铺提供资金支持。
因此晁信义没有和岳父一起回京,而是留下来,办理开分号的相关事宜。直到几天后,租铺面的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加上晁信义收到岳父寄来的信,知道张淑梅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宫里的订单也已经尘埃落定,晁信义才打道回府。
岳父的信中没有提到王家的事。这似乎说明,王家虽然没有得到订单,也没有因此招祸。想到这一点,晁信义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
回到家,晁信义忙着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派人到保定,尽快将分号开起来。那时候,中国没有职业经理人一说,一般的商家开分号,派出去的人通常都是自己的亲人。晁信义没有亲人可派,心里自然郁闷,暗暗发誓,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
第二件事,安排宫里的供货。这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不能出差错。为此,他将姑姑、花红蓝以及王玉堂召集起来,千叮万嘱,这些货一定要严格把关,丝毫差错都不能有。
第三件事,准备给儿子做满月。花红蓝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至今他连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这个父亲当得有愧。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不能欠儿子的,所以,他准备办一次丰盛的满月酒。
写请柬的时候,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给王家父子发了帖子。
按照晁灵珊以及张淑梅的意思,这次要大操大办。晁家既拿到了宫廷订单,又添子,是双喜临门。两件都是实实在在的喜事,比京西胭脂铺重建更实在。可是,晁信义有自己的想法。一来,他拿到这个订单,多少有些不地道;二来,这个订单实际上并没有给他惊喜,反而让他觉得特别压抑。
与往年相比,宫廷订单的总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三成。照理说,增加三成就多三成的利润,晁信义应该喜的。可是,他却由此看到了另一个事实,庚子赔款是一个天文数字,政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将负担强加给民间,分别在田赋、丁漕、粮捐、契税、当税、盐斤等税种上面加价,又增加关税、厘金、统税等各种苛捐杂税。
政府只顾着向民间加税,增加民众的经济负担。可宫廷的开支,不仅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增加。可见,这个政府是完全不顾民众死活的,仍然强撑着要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以京西胭脂铺为例,虽然宫廷的订单增加了三成,可将各种增加的税收加进来,收益实际会减少。
这样的政府,又怎么不令人齿寒?
从这种意义上说,晁信义完全没有喜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透骨的凉。晁家的不幸,都源于这个无良的政府,为此而庆祝,他做不出来。
王家父子没有来,却送了一份礼,用红布包着,很大的一份。来的客人很多,晁信义没有机会看这些礼品,等满月酒办完,送走所有客人,回到家时,张淑梅已经在张婶的协助下,清理这些礼物。
见晁信义进来,张淑梅说:“信义,你看看,王家送的礼好怪。”
晁信义暗吃一惊,问道:“是什么?”
张婶说:“王记胭脂坊的妆品。”
张淑梅接着说:“我们也是开胭脂铺的,哪里需要他们的妆品?”
晁信义心中有愧,听了此话,多少有些明白了。他走过去,拿起那些妆品,认真地看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不是王记的妆品,而是王记分号的妆品,两者是有根本不同的。
王家送上这样一份礼,意思非常明确,告诉晁信义:你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礼物,而是一份战书。
看来,和王家这个结是结死了,永远都无法解开了。看着这些东西,晁信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张淑梅说:“他们是不是没拿到宫里的订单,就怨上我们了?”
晁信义说:“可能吧。”说完便不再理这件事,走到摇篮去逗儿子玩。
小家伙才一个月,长得肥嘟嘟的,十分可爱。晁信义抚摸着他的脸,和他说话:“承志,我的承志,你听到爹说话了吗?”晁承志张张嘴,似笑非笑。
晁信义心头大喜,道:“笑了,笑了,我的儿子会笑了。”
张淑梅说:“才一个月大的孩子,哪里会笑?”
晁信义说:“真的笑了。”又对晁承志说:“儿子,再笑一个,笑给你妈看。你告诉你妈,让她多帮你生几个弟弟。”
“还生啊,我都怕了。”张淑梅接着又道,“这次多亏了红蓝姑娘,不然,说不定我就见不到你了。”
晁信义说:“这不好好的吗?又乱说。”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张淑梅说,“红蓝姑娘和晁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老觉得她怪怪的?”
晁信义心里一惊,不好直说,搪塞道:“怪吗?哪里怪?”
张淑梅说:“哪里不怪?”
晁信义说:“你想多了吧。”
张淑梅说:“那你告诉我,她不是我们晁家什么人,却把我们晁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什么都做,天下哪有这样的人?”
晁信义说:“她当然是我们家的人,姑姑把她当女儿的。”
张淑梅看了看丈夫,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晁信义不敢再留在房里,担心妻子又提起这个话题,走出门,想到后院去看看,恰好见木井松拉着一车水过来。
京城制胭脂的水全部是玉泉山的泉水,这些水由专门的人去玉泉山拉回来,倒进胭脂铺特制的水井里,用的时候,再从水井里抽出来。水是有生命的,留在泉溪里就是活水,一旦灌进水井,时间一长就成了死水。京西胭脂铺对于用水极其讲究,拉回的水绝对不能存放十二小时以上,每天还要清理水井。
上次,晁信义和晁灵珊忽视了用水,结果品质出了问题。此后,在花红蓝的建议下,晁信义加强了水的管理,专门安排了老刘和另一个人,负责从玉泉山拉水。最近,京西胭脂铺的业务扩大了,用水量自然就增加。晁信义正考虑要增加了一个运水工,看来,张淑梅替他安排了这件事。
晁信义问:“你叫木井松?”
木井松说:“是,老爷。”
晁信义说:“我不是老爷,以后不要叫我老爷。”
木井松说:“是,老爷。”
“刚才说,你不要叫我老爷,现在又叫。”晁信义说,“以后叫我掌柜的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
晁信义问:“在这里还习惯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习惯。”
晁信义觉得,这个木井松,说话的腔调怪怪的,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一般。
晁信义见木井松年轻,完全可以学些技术,便问他:“我们正在培训技师,你愿不愿学点技术?”
木井松说:“谢谢掌柜的,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
晁信义暗想,这真是可惜了。如果能学成技师,那是一辈子的依靠。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要事前做好准备的,没有准备,就算机会摆在面前也无法抓住。眼前这个木井松就是如此,哪怕识点字,学技师都没有问题。能有一技在手,那也是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晁信义想去看看花红蓝,却又犹豫,见了她,对她说什么?自己和晁家,亏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她越是无欲无求,他就越加不安。想一想,还是算了,抽时间去宛平的工厂一趟吧,家里的事让人心烦,还是眼不见为好。
在宛平的工地住了两天,晁信义又赶去了天津。工厂马上要建成了,现在必须将机器弄回来。
让晁信义大感意外的是,王家栋也在天津,目的和他一样,同样是购买机器。这种机器,中国人造不出来,只有洋人手里才有。要买洋人的东西,只能通过买办。此前,晁信义已经来过一次,和大通洋行的买办陈先生谈过,双方已经有了一个基本意向,这次来主要是进一步商定价格以及其他一些细节。
到达天津之前,晁信义给陈买办发了电报,说明到达的日期和时间。等他赶到陈买办所在地时,恰好看到王家栋从那栋楼出来。晁信义心里有愧,不想和王家栋照面,连忙躲到一边,等王家栋离开之后,才进了陈买办的办公室。
让晁信义大为惊讶的是,陈买办对他说,上次谈的价格肯定拿不到货了,原因是这段时间,西洋那边已经涨价,运输的价格也涨了。如果要货,必须在上次的价格上再涨三成。而且,上次对方同意分期付款,现在却不成了,必须一次付清。
这事还真是给晁信义出了一大难题。如果是分期付款,三年内付清,他一次只需要付十几万两。而现在,价格涨了差不多十万两不说,还要一次付清,他哪来的钱?虽说有了皇宫的订单,他再向钱庄贷款便较为容易。毕竟,在四海钱庄,他已经贷了一大笔,一直只是在还息,本还没有还一分。现在再贷五六十万,他所背的债务就超过一百万两了,一年下来,利息就是一大笔。
现在不签合同吧,他又担心,再过一段时间,价格会不会进一步上涨?若是再涨百分之三十,那就又是十多万。干脆不要了?可是,宛平的工厂已经盖了一半啊。
陈买办见他犹豫,便说:“晁掌柜,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不过,这件事你要快点定下来,机器只有一套,因为是你先谈的,所以,我尽可能先满足你。如果你决定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晁信义突然一惊,卖给别人?难道说,王家栋也盯上了这套机器?如果王家栋加入竞争,事情就复杂了。仔细一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不然,王家栋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
晚上回到旅馆,晁信义算了一笔账。如果不要这批货,下一批货是什么时候到,真的难说,价格也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相反,如果要下这批货,王家栋就拿不到机器,他不得不再定下一批。如此一来,他至少会晚四个月以上。再从天津搬到北京,加上安装调试等,搞不好半年就过去了。
如果能抢到这半年时间,说不准就能将这十万赚回来。想通之后,晁信义决定,明天就去和陈买办签合同。
王家栋其实看到了晁信义,甚至对晁信义的行踪一清二楚。
他并没有在天津停留,小芸就快要生了,这可是他王家的大事,他不愿在天津多逗留。
王家栋赶到天津,目的其实极其简单。他很清楚晁信义要到天津找陈买办买机器,而他的机器早已经通过日本认识的朋友,直接从西洋订好了,目前正在办相关手续,只要手续办好,就可以立即发货,肯定比京西胭脂铺要早。
另一方面,他已经暗下决心,要和晁信义斗下去。他赶去天津,就是想让晁信义多花一笔钱。
晁信义一个阴招,让王家冤枉地花了一百多万两,他也一定要晁信义多花十万百万两,最好是倾家荡产,从此上街去要饭。不是他心狠,而是晁信义下手实在太狠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就不信,他斗不赢晁信义。
这次,他赶到天津,轻轻一抬价,就让晁信义至少多花十万两,这种感觉是极其好的。
当天,晁信义还在旅馆里痛苦挣扎的时候,王家栋带着极佳的心情踏上了归程。
为了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王家栋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担心一个接生婆不够,特意请了两个。他还考虑到,中国的医术不如人家外国,说不定接生婆没有助产士好,所以,他还请了一个助产士。
这两个接生婆,他提前安排住进了王家,反正自己家里房子多,钱也不少,不在乎多几天。那个助产士却无法提前住进来。整个北京城,持牌的助产士没有几个,而在这里的外国人还不少,那些和外国人过往甚密的中国人也受了影响,愿意让助产士接生,她的生意十分的好,根本顾不过来。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助产士是洋人,洋人是不能随便住在别人家里的,否则就被定为违法,那是要问罪的,特别是八国联军事件之后,朝廷对这方面管得尤其严格。
终于到了预产期,可是,叶小芸的肚子却没有动静。
王家栋父子真是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难缠。要知道,王家可是万事俱备,就连庆祝的鞭炮都买好了。
终于破了水,消息传出,整个王家全起来了。最激动的还是王兴业和王家栋。作为公公,王兴业不好去媳妇那里,只好在院子里转圈子,不时向人打听消息。
李氏和周氏也出来了,她们倒是离产房不远。
想到三房马上就要生了,李氏心里不平衡,酸溜溜地对周氏道:“妹妹,你和我都是命苦之人啊!我倒没有什么,谁让我不能给王家生个一男半女的,可妹妹出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带不了孩子,不能怪妹妹呀!”
周氏忙劝道:“姐姐别生气,公公也是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三妹能给王家添个儿女,也是好事情。”
李氏阴阳怪气地道:“恐怕你我眼中有她三妹,到时候她三妹的眼中就没有你我两个姐姐呢!”
周氏还准备说什么,听到叶小芸房中产婆叫了一声:“三少奶奶的肚子有动静了。”
王兴业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连声大喊:“鸡汤,鸡汤。”
鸡汤是为叶小芸生产准备的,喝了鸡汤才有力气生孩子。黑妞一直在厨房等待,因时间太长,趴在灶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听到王兴业的喊声,慌忙舀起一碗鸡汤就往外跑。脚在门槛上一绊,扑通,人就摔倒在地,碗跌在地上,碎成几块。
“天杀的!”王兴业气急败坏,跳过来,举起拐杖劈头盖脸乱打,一边打,一边骂。黑妞双手抱住脑袋,但背上、屁股上却被打中了好几下,疼得哇哇大叫。
李氏和周氏跑出来,看见公公打黑妞,也没在意。王兴业指着厨房说:“还不快舀一碗鸡汤端进去给小芸。”
周氏忙进了厨房,舀了一碗鸡汤,端进了叶小芸的房间。两个产婆已经在准备了,王家栋握着叶小芸的手,不停地安慰她。
周氏心中很不是滋味,把鸡汤递了过去。王家栋接过,一边用勺子喂叶小芸,一边安慰她:“小芸,一会儿就好。”
叶小芸脸色惨白,颤声道:“家栋,我害怕。”
王家栋道:“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叶小芸微微咬着嘴唇,她已经生过几个孩子,都没有养活,心中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
王家栋把鸡汤放在她的嘴边:“喝了鸡汤有力气!”
叶小芸大口大口地喝着鸡汤。
一阵阵剧烈疼痛,叶小芸死去活来,孩子开始生了,是逆生。
孩子出生是有顺序的,道理和扛着一棵树进门是一样的,因为树枝往上长,因此,扛树进门,最好的办法是先让树根进门。若是枝冠先进,那些枝杈就会卡在门上。女人生小孩也是如此,顺产就是头朝下。孩子的头最大,头一旦离开产道,身子就容易出来了。最坏的是逆生,也就是脚先出来,脚一旦出来,另一只脚便可能卡住,还有两只手同样会卡住。时间一长,且不说是否能生出,孩子没了羊水的保护,可能会憋死。
叶小芸此次是逆生,先出来的是一只小脚。
一个产婆大惊失色:“是逆生!”
另一个产婆也在一旁惊叫:“天呢,这可怎么办?”
王家栋听了两个产婆的话,知道大事不好,什么话都不说,返身向外跑,边跑边说:“助产士呢?助产士怎么还没来?”
王兴业听声音,判断事情不顺利,向前赶了几步,拦在王家栋面前,问道:“怎么样?”
王家栋说:“是逆生,先出来了一只脚。”又大叫:“助产士,助产士请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助产士请到了。王家栋像见到救星一般,一把拉了助产士的手,转身向房间里跑。王兴业则冲进了正堂,跪在祖宗牌位前,连连磕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小芸出了很多血,整张床上全是湿的,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很浓的血腥味。小芸的叫声越来越小,显然,她的力气正在消失。助产士看了看情况,也是吓了一大跳。婴儿的一条腿差不多完全出来了,这样的情况,就算孩子生下来,另一条腿也可能残废。
王家栋在一旁说:“请快点想想办法。”
助产士说:“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办法,剖腹产。”
王家栋几乎想叫起来。剖腹产手术,他在国外听说过,可在中国,在北京城,除了太医院之外,连一家医院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一家可以动外科手术的医院。
王家栋一下子跪在了助产士面前,对她说:“请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助产士说:“你这里条件有限,根本无法手术。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大人和小孩,你选择一个。”
王家栋心里急,一时没有听懂助产士的话,问:“选择一个?选择一个是什么意思?”
一名接生婆说:“也就是说,大人和小孩,你只能要一个。”
“不。”王家栋大叫一声,“两个我都要。大人和小孩我都要。”
产婆说:“不行,只能要一个。”
助产士说:“你快点决定。产妇的羊水已经流完,又流了很多血,时间不能再拖了,每一分钟都有生命危险。”
王家栋还在犹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兴业突然闯了进来,大声地说:“要小的,要小的。”
助产士是外国人,不懂中国的伦理,自然不听王兴业的,她望着王家栋,希望他快点决定。
产婆急了,催道:“掌柜的,你要早点拿主意呀,迟了,大人和小孩子都保不住呀!可这都是作孽的事情哟,怎么下得了手。”
王家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要小的。”
助产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从医疗箱中拿出产剪,极其小心地将产道剪了一道小口子,放下产剪之后,试图让婴儿出来。可是,所剪的口子显然不够大,婴儿仍然不能出来。
叶小芸又回过一口气来,看到王家栋,咬牙说了句:“别管我,管孩子……”
王家栋看了叶小芸一眼,眼眶之中的泪水滚落出来。他一步跨过去,也不管自己的手是否消毒,一把拿过助产士的产剪,将助产士扒开,弯下身来开始剪叶小芸的产道。
助产士大吃一惊,说:“你不能这样。”
可王家栋已经顾不了许多,他将产道剪开了一个大口子,同时对产婆说:“你试试,行不行?”
被剪开的产道往外流血,产婆顾不了许多,上前将双手伸进产道,时间不长,硬是将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拔了出来。同时,产婆叫道:“快,快剪跻带。”
另一个产婆立即动手剪跻带,助产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她并没有发呆,而是第一时间采取措施,为产妇止血。
王家栋手里还拿着产剪,眼睛却去看那一团肉,从一大团血污之中,他看到了命根子,小小的一块,像一只小辣椒,鲜红鲜红的。他激动了,手里的产剪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嘴里同时说:“儿子,是儿子。”
“儿子,我的儿子。”叶小芸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仍然说出这句话。
听里面说是儿子,王兴业终于控制不住了,冲进了产房,只见王家栋双手血淋淋的,叶小芸下身一大片血迹,惨不忍睹。
王兴业焦急地道:“救孙子,救小芸。”
不需要他说,助产士正在拼尽全力。可是,叶小芸出血太多,创口太大,根本止不住血。人的血量是有限的,哪里经得起这么流?就算在现代化的医院,只要止不住血,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也是极其之小,何况在什么医疗条件都没有的家里?
助产士努力了一段时间,见实在止不住血,知道结果已经提前出来了,便对王家栋说:“血止不住,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夫人说,抓紧时间。”
此时,王家栋才意识到,叶小芸可能要离自己而去了,自己刚才的疯狂,截断了她的生存之路。他一步跨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焦急地喊:“小芸,小芸,你不能死呀,你不能死呀。”
叶小芸却很平静,她看了王家栋一眼,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当家的,我终于为王家生了儿子。我对得起王家了,是不是?”
王家栋说:“是是是,你对得起王家。你放心,我一定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成人,一定要让他永远记住你。”
另一边,产婆将孩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提着他的腿,拍打他的屁股。一连拍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助产士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放弃产妇,奔向婴儿。她试了试婴儿,还有气息,便将婴儿放在旁边的床上,双手压在胸部,轻轻地按压。
王家栋听说儿子这边出了状况,顾不上叶小芸了,又跑过来看儿子。王家栋问:“我儿子怎么样了?”
助产士努力了一番,最后对王家栋说:“抱歉,孩子已经死了。”
“啪!”王兴业手里的鼻烟壶掉在地上,摔成几块。
产房里一片静寂。
“噗!”王兴业喷出一口鲜血,人往后倒去。砰!跌在地上。
“爹!”王家栋扑过来,一把抱起父亲,“爹呀!”
王兴业气急交加,被王家栋搀扶回床上,好久才憋出了一声叹息:“天杀我也……”
王家栋跪在床边,双手抓住父亲的右手。王兴业喘息着,眼睛越瞪越大。
王家栋哭道:“爹,您别担心,我另娶一房,一定给王家生个儿子。”
王兴业眼中忽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黑妞……屁股……大……屁股……大……生……儿子……”
他整个人猛地往上一弹,抬手指着门外,又落在床上,一口气接不上来,咽喉之中咕咚一声,人就死了,但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王家栋欲哭无泪,他伸手抹父亲的眼睛。王兴业的眼皮如铁铸成一般,抹不下去。
王家栋明白父亲的心思:“爹,你放心,我这就让黑妞填三房。”一边诉说,一边又用手一抹,王兴业的眼皮才合上了。
王家的正厅停放着王兴业的棺材,偏厅里停放着叶小芸的棺材。王家栋跪在父亲的棺材前,一言不发,李氏和周氏跪在一边哭哭啼啼。王家栋跪到半夜,又到偏厅,坐在叶小芸的棺材前,头靠在棺材上,悲痛欲绝:“天不佑王家呀!天不佑王家呀!”
正悲痛之际,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地跌倒在棺材前,王家栋一看,居然是黑妞跪在身边。
王家栋喝道:“你干什么?滚!”
黑妞呜呜大哭:“三少奶奶好,不打我……”
王家栋喝道:“滚!”他扬起巴掌,快要落到黑妞的脸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黑妞那一句话:三少奶奶好,不打我……是的,家中就叶小芸温柔善良,可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她?
黑妞等着挨打,王家栋把手收了回去。黑妞跪着,磕头的时候,屁股高高翘起来,说:“三少奶奶,我来陪你。”
一看到她的大屁股,王家栋就想起父亲的话,哭泣着说:“爹,我会记住您的话,我会达成您的心愿的。”
处理完父亲和叶小芸的后事,王家栋瘦了一圈。这一天,他到叶小芸的房间。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换成了新的,但叶小芸的一些衣服还在。王家栋看着妻子的衣服,悲从心起,伤心落泪。
黑妞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嘀咕了一句:“三少奶奶没在。”
王家栋心中一动,向她招手:“黑妞,你进来!”
黑妞警惕地道:“我不进来,你又要踢我屁股?屁股会疼!”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不!”
黑妞小心翼翼地进来。
王家栋用手一指床:“上去,躺下,闭上眼睛,不许动!”黑妞规规矩矩照办。王家栋伸手掀起她的裙子,黑妞大叫了一声:“你脱我裙子干吗?”
王家栋喝道:“不许说话!”
黑妞果然没有说话。
王家栋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处理了父亲和妻子的后事,振作精神,继续打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
好几个月之后。
这是一个晚上,吃完晚饭不久,王家栋在周氏的房中努力造人,可周氏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来。王家栋闷闷不乐,周氏也愁眉不展,两个人都尽心尽力,可为什么就不见效果呢?
院子之中传来打骂声和哭喊声。是李氏在打骂黑妞:“贪吃鬼,贪吃鬼,叫你贪吃!叫你贪吃。”王家栋心情郁闷,一听到打骂声,立刻怒火中烧,连鞋也没有穿,就冲出房间,吼道:“住手。”
李氏右手里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左手揪住黑妞的衣领。黑妞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
李氏住了手,嘴里愤愤地道:“老爷,她偷吃!”
王家栋恨李氏,因为她不能生育,他把自己没有儿女的责任全怪罪在别人身上:“偷吃有什么?我这么大的家业喂不饱一个下人,传出去脸上无光。”
李氏苦着脸说:“老爷,话是这么说,可是才吃多久的饭?她又饿了,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自从叶小芸死后,王家栋天天在周氏的房中,周氏的心情比李氏好多了,也就劝道:“多大点事情,算了,让黑妞起来吧!她就一个傻丫头。”
黑妞站起来,嘴里还在大嚼。
周氏问:“黑妞,不是才刚吃过饭吗?你又要吃什么呢?”
黑妞把嘴巴里的食物吞进肚子里,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咂咂嘴巴,摸摸肚子说:“肚子饿。”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肚子上,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她的肚子大了许多,鼓了出来。
“天呢!这个傻瓜干出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李氏叫骂起来,“这不把王家的脸都丢尽了吗?”
周氏也吃惊万分:“谁干的?”
王家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惊,一阵喜,他说:“我干的。”
李氏和周氏都瞠目结舌:“什么?”
王家栋不由分说:“从现在起,她就是王家三太太,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要好好伺候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黑妞从此就成了王家栋的第三房太太。
又过了几个月,黑妞快临产了,王家栋同样不敢大意,请了产婆、助产士,让黑妞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吃喝都有人送到床前,只等着生产。
一连几天不见动静。王家上下焦急万分,只有黑妞不时大吃大喝,嘴巴没有停过。
李氏和周氏站在门外,李氏悄悄问周氏:“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该不会……”
躺在床上的黑妞忽然爬了起来,双手乱舞:“我要尿了!”她的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响,一个东西从她的两腿之间掉了下来。
产婆发出一声惊叫:“生了。”
王家栋惊愕无比,只担心自己听错了,忙凑到床前一看,果然是一个胖胖的婴儿。
黑妞又坐下去,嘴里嘀咕着:“饿……我要吃鸡腿……”
王家栋扭过头,对外面吼道:“听见没有,端鸡腿来!”产婆已经剪断了脐带,把婴儿洗了一下,抱给王家栋:“掌柜的,是个千金!”
王家栋抱住女儿,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感慨万分:“天呢,我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然后又感慨:“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王记胭脂坊的香山工厂建成了。
晁信义以为王家栋暂时拿不到机器,但他想错了,王家的工厂比晁家的工厂早建半个月,王家又不缺钱,工程进度很快,只是后期因为付给李总管一百多万两,才拖了一点时间。
这一百多万两对于王家来说,虽然是一个大数目,但王家栋的做法和晁信义不同,他采取的是融资发展的模式。他的资金来源于钱庄的贷款,自有资金很少动。
哪怕是父亲和姨太同时死去这种大事,王家栋也没有放缓工厂的建设进度。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大难,王家栋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王家栋吗?是不是哪天睡着了,上帝给悄悄地换了一个人?以前,他的心是软的;而现在,他的心坚硬如铁。以前,他极其善良;而现在,他心中被仇恨塞得满满的。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全是晁信义想置他于死地那一刻转变的,这一切的源头、祸根,在晁信义那里,他必须千倍万倍地报复晁家。
报复晁家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快点建起工厂,让王记的产品迅速在全国占领市场,那时,京西胭脂铺能奈他何?
所有一切都在于时间。王家栋抢的就是这个关键的半年时间。抢占这半年先机,就是抢占市场。半年后,等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全面推向市场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消费者已经成了王记的固定用户。那时,再采取一些商业策略,令京西胭脂铺的货品滞销,从而导致亏损。京西胭脂铺一旦亏损,不仅没有钱庄敢再借钱给他们,此前所欠的钱庄还会催债。晁信义一分钱没有,搞出这样大的场面,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这条狼套得住套不住实在是两说。
王家栋搞了一个很隆重的竣工仪式,仪式就在新工厂的门前举行,来宾包括昌延里所有的妆品生产商,王记十八个分号的掌柜,王记的一些大客户以及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
李总管自然不会来,却派周公公代表他来了。
上次的事,后来自然是弄清楚了,并不是王家栋不把李总管放在眼里,而是被别人设计暗害了。李总管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对王家栋其人深以为然。此次不仅派周公公上门致贺,还真的带了份贺礼。不仅如此,李总管还替王家栋拉了一个朋友——年轻的醇亲王载沣。
此时的醇亲王载沣才二十出头,不久前刚刚从德国归来。
载沣之所以去德国,有一个内在原因。《辛丑条约》中的第一条,清朝必须派出一位亲王远赴德国道歉。清政府将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年仅十二岁的醇亲王载沣,因此,载沣成了大清朝第一个出访的亲王。当时,所有人均都认定,载沣此行一定会受到德国人的羞辱,没料到载沣颇有外交才能,有理有节,令本想侮辱中国的德皇对他赞赏有加。
有了这一前提,载沣便利用这次出访的机会,四处游学考察,分别考察了德国的军校、军火企业、博物馆、电机厂、造船厂等,大开眼界,对德国的现代化工厂极为推崇,立志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大力发展工业,以工业立国。
载沣回国之时,恰好是两宫回銮之日。载沣从北京赶往开封,慈禧太后立即下旨传见。有关公务,载沣早已经上折奏报,所以,他和太后谈话的重点,是德国的工业状况,并且表明自己希望在工业发展方面有一番作为。老佛爷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他的想法表示支持。
后来的一段时间,载沣特别关注中国工业的发展现状,对于传统工业的家庭作坊模式深为忧虑。恰在此时,听说王记胭脂坊正在建现代工厂,计划将传统的作坊模式转变为现代工业模式。得知这一消息,载沣颇为高兴,接着便听说竞争后宫订单被暗算的事。
载沣觉得,这种非公平竞争,将会成为中国工业的大害,也是中国文化中最糟粕部分的影响。如果不对这种非公平竞争加以抑制,中国就不可能有现代化工业。
这所有一切,自然都会传到李莲英的耳边,李莲英趁一次单独面见载沣的机会,主动和他谈起王记胭脂坊。载沣果然大感兴趣,希望更多地了解这家企业。李莲英乘机说,王记胭脂坊的工厂很快就会竣工,到时候王爷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王家栋不知道这些内幕,自然不可能给醇亲王发请柬。
但是,李总管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醇亲王,载沣便微服而来,陪着他的正是周公公。
王家栋热情地迎接周公公,见他身边有一位锦服公子,风度翩翩,却不知其身份,周公公只是说,这是艾公子,多的话半个字都没有。虽然没有多说,却做了。周公公怎么说也是李总管身边的红人,在李总管身边说一句话,就可能决定某个人的前途命运。这类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堆人追随。太监不是官员,可许多时候比官员还威风。那些有官职的甚至是大官职的,也一定会对太监毕恭毕敬,热情周到。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特别,周公公变成了艾公子的跟班,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王家栋一见周公公脸上那讨好的表情,心里便是一愣。这位公子是谁?连周公公都对他点头哈腰,可见绝对不是一般人吧。朝廷的哪个显贵?不至于,这么年轻,就算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何况在周公公面前?
王家栋几乎立即认定,此人是个王爷,而且不是一般的王爷,一定是在老佛爷面前极其得宠的王爷。否则,周公公不会如此谄媚。只要想到这一点,艾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目前,大清朝年轻的王爷,只有那么几个,最得老佛爷宠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醇亲王载沣。载沣是光绪帝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久前,由老佛爷指婚,娶了荣禄的女儿瓜尔加氏,目前的政治身份是随扈大臣。这个官名有点怪,一般人还真是不懂。而在此之前的几百年间,大清朝还真没有见过这一官名。
按照字面理解,扈实际是从的意思,随扈自然就是随从。随从却又是大臣,似乎可以理解成后来的侍从副官。然而,到了民国时的侍从副官,只是一名武秘书,差不多是官员的最低级别。随扈大臣却是大臣,差不多就是今天的秘书长了。
除了随扈大臣一职之外,还有一个职责解释,即节制满汉兵权。如此一来,这个随扈大臣的职权就大了,差不多等于后来的总参谋长。
想明白这一点,王家栋却不解了。载沣如此之大的官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完全不可能。就算不可能,王家栋也把他当成了载沣。
因为这一缘故,王家栋将仪式的程序删减了。按照原来的设计,剪彩之后,他要发表一个致辞,然后是舞龙舞狮子。有关致辞,王家栋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晁信义来了,他就只简单地讲一讲;如果晁信义不来,他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介绍一下王记胭脂坊,尤其要重点谈一谈他从外国学到的一些新的经济学名词和概念。
现在,他决定将这个环节省了,也会致辞,但仅仅是表示一番感谢,然后就进入下一个环节,舞龙舞狮。这不仅仅是因为晁信义来了,还因为这个艾公子。因为周公公对他说:“艾公子对你的工厂很感兴趣,希望进你的工厂看一看。”
晁信义会来,王家栋确实有些意外。他送那套妆品,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晁信义: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会报此一箭之仇,你等着吧。既然如此,他认为,晁信义将不会再与他公开来往。即便如此,他还是给晁信义送了一张请柬。这张请柬,同样是有意义的,他在向晁信义说明:我的工厂开张了,比你早半个月。同时,他还在暗示晁信义:你买的机器是不是价格很高?抱歉,那是我在里面做了手脚。你不是喜欢玩阴谋吗?那么,我们就来玩一玩,看谁笑到最后。现在,我只不过是让你亏了十多万,而且多贷了三四十万的款。很快,我会让你输得更多。
他以为晁信义接到请柬后会明白一切,然后气得七窍生烟。
王家栋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晁信义来了,显得异常平静,还封了五千两的礼。他仔细观察晁信义的表情,竟然看不到丝毫的异状。他因此思量,这个晁信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那种冷静沉着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王家栋没有太多时间关注晁信义,他的更多心力,放在了艾公子身上。进入舞龙舞狮环节之后,他便将仪式现场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带着艾公子以及周公公进了车间。
王家栋首先到了灌装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是从德国进口的。王家栋对艾子解释说:“以前,我们的生产方式很落后,整个妆品的灌装都是靠人工,量也非常小,仅仅只能满足京城市场。新厂投产后,将扩大十倍以上的产能。”
艾公子因此说了一句话:“十倍产能,就能满足全国市场了?”
王家栋说:“不能。如果要满足全国市场,我估计至少还需要三到四倍的产量。”
周公公问:“为什么不把现在的工厂规模扩大三到四倍?”
艾公子看了周公公一眼,又看看王家栋,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王家栋说:“工厂未来的发展用地,我已经预留了。之所以没有一次到位,有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资金是一个问题。如果一次到位,资金要三四倍,资金压力太大了。第二,市场容量问题。一下子将货品铺向全国市场,如果市场不能接受,就可能造成大量积压。现代化工厂生产不能停,一停就大亏。第三,产能扩大几倍,就目前技术工人还不够熟练的情况来看,所需要的工人就不会是几倍,会更多,我根本无法找到这么多工人。”
艾公子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问:“我听说你留过洋?”
“是的,在日本。”王家栋说。
“那很好。”艾公子说,“我问你,我们大清朝和日本比,如何?”
“没法比。”王家栋说。
艾公子紧盯着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法比?”
王家栋不说话,有些话太敏感,不能说,说了可能是杀头的罪。
艾公子鼓励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
王家栋暗自评估了一下,赌上去了,他说:“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知对与不对。”
艾公子说:“但说无妨。”
王家栋说:“一个国家,和一个家庭、一个商号差不多,富裕与否,取决于三大因素。第一,有没有货品可卖。第二,若有货品可卖,你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第三,你的支出是否低于收入。以我们大清朝为例,我们有没有货品可卖?有,我们有茶叶。我们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是。我们的茶叶大量出品,赚回了大量的白银。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我们卖茶叶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但是,在此之后,英国人向我国输出鸦片,我们的支出逐年扩大,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几年,我们的支出远大于收入,大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因此,我们不得不禁烟,以减少支出。”
这一点,载沣是清楚的。所谓鸦片战争,其实也可以称为茶叶战争。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经济状况非常好,正因为好,才觉得高枕无忧。然而,西方在此时搞起了工业革命,开始了现代化生产,而中国还在刀耕火种,传统工业还处于小作坊式的起步阶段。如此一来,中国就被西方列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中国要强大起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在工业上迎头赶上。
无论是载沣还是王家栋,都有一个话题没有触及,为什么西方搞工业革命,而中国错过了?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是政治的,而不是工业的。清政府坐井观天,因为有无数的茶树替中国赚取大量的利润,使得清政府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于是,什么样的腐败全都有了,且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终于有一天,人家洋枪洋炮打来了。如果事后总结,人家的洋枪洋炮确实厉害,可无论怎么厉害,人家需要漂洋过海,能运送到中国的兵力以及火药都是极其有限的。以中国人的智慧,在战术上无法战胜敌人,在战略上一定可以。
然而,朝廷机制在那里,根本不容忍你玩什么战略,要的只是战术。于是,清朝输了,不是输在军事,而是输在政治。
有关这一点,没有人敢承认。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可能被杀头。
王家栋对此稍稍有些认识,可他不能说,说了就会犯大忌。
载沣以前对此没有认识,毕竟他还是一个少年。可这次出访,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对于很多事情,他的思考虽然还很模糊,但对于中国的贫弱,他还是有些认识的。年轻人有一腔热血,他想干一番事业。毕竟他是王爷嘛,他知道,满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就可能面临巨大的危机。
载沣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是,爱新觉罗氏已经走到了绝境。如果说一个国家真的只是取决于一盘生意的话,他认为满清还没有走到绝境,满清还有茶叶可卖。现在的问题是必须尽快振兴工业,迎头赶上。只要工业强了,中国就不怕了。
当然,他也想到吏治腐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历史形成的,不是某一个人所能解决的。比如说,老佛爷掌权这件事就没法解决。老佛爷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她的见识是短浅的,决策往往凭着一时的冲动,不像男人那样深思熟虑,思谋周详。可这个问题能解决吗?他的哥哥光绪名义上是皇帝,而实际上,五君子事件之后,光绪就已经被囚禁,半点权力都没有,一切都由老佛爷说了算。
这是一局死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而今之计只能是微调,趁着这个机会,把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拉近与世界的距离。载沣觉得,只要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了,国家就还有希望,若是这一点都做不到,大清朝就只有一条路:等死。
正是看清了这条路,载沣才会对工业发展充满浓厚的兴趣,才会隐瞒身份,来到王记胭脂坊。
艾先生对王家栋说:“以先生看来,要改变中国的现状,需要从哪方面着手?”
王家栋很想说,首先要改变政治格局,根治腐败。可这话他不能说,腐败的最大源头在老佛爷。就如那个康百万,给老佛爷送了一百万,老佛爷便凤心大喜。这是什么?这是公然受贿。既然老佛爷都是如此,下面的官吏还有不依样画葫芦的?所以,要惩治腐败,就要惩治老佛爷,这个根不挖,一切都是枉然。
可这话不能说,说了犯忌,而且是犯大忌。
王家栋只能说:“我觉得第一件事,国家要办银行。比如我们王记胭脂坊要建这个工厂,肯定需要贷款,贷款就要还利息,这个利息被私人钱庄赚走了。如果国家办银行,这笔钱就进了国库。这是很大一笔收入。而国家银行应该向工业发展倾斜,倾注一切力量,支持工业的发展。有了国家银行,办实业办铁路就有了基础。”
有句话王家栋没有说,也没法说。以目前这种情形来看,就算国家办了银行,那也是一部更大的腐败机器。这个政府已经烂透了,不更换政府,所有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挖肉补疮。
因为初次见面,载沣显然也不可能深聊。但对于王记胭脂坊,他的印象深刻,特别是王家栋实业兴国的思路,他极其赞赏。最后,他对王家栋说:“你们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只管说出来。”
周公公清楚载沣的身份,知道他所说的话,差不多就是圣旨,立即鼓励说:“艾公子说了,你有什么困难就说,艾公子一定会帮你。”
王家栋就说:“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产品的销路。工厂一旦投产,货品就会源源不断。如果销路不行,工厂就完了。”
艾公子说:“工业救国,这种想法很好,朝廷一定要支持。”接下来的话艾公子没说。
虽然没说,却有行动。不久之后,王家栋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份订单,四十万两的一笔生意。这笔生意的交货地点就在京城,而且是兵营,八旗兵营。
接到这个订单,王家栋明白了,一定是那个艾公子,他在暗中帮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自然也会做,便立即开了八万两银票,送到周公公那里。
王家栋第二次见到艾公子是半年以后。
那天,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建成投产,同样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来而无往非礼也,晁信义给王家栋也送了一张请柬,王家栋也去了,同样封了五千两的礼。
王家栋先在四处转一转,京西胭脂铺的工厂离卢沟桥很近,因此他在卢沟桥上走了走。
卢沟桥是北京城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因建于卢沟河而得名。始建时间是金大定二十九年,明正统九年重修,清康熙年间毁于洪水,康熙三十七年再一次重修。这是一座近三百米长的桥,下有十一个涵孔,桥身两侧雕栏各有望柱一百四十根,柱头上均雕有卧伏的大小石狮共五百零一个,桥东的碑亭内立有“卢沟晓月”汉白玉石碑,为乾隆帝御题。卢沟晓月,被称为燕京八景之一。
王家栋正独自在卢沟桥上行走,见前面有一群人,围着一个锦衣公子。远远望去,王家栋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个锦衣公子正是那个艾公子。他当即快步上前,靠了过去。
陪在艾公子身边的不再是周公公,而是一群不相识的人。他正准备上前打招呼,突然被人拦住。那人喝道:“大胆,什么人,到处乱闯,这也是你闯的?”
听到喝声,艾公子转过身来,自然看到了王家栋。艾公子主动打招呼,道:“原来是王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王家栋正自尴尬,听到艾公子主动招呼,便说:“原来是艾公子,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了。”
于是艾公子向身边人介绍:“这位是王记胭脂坊的王掌柜。”
身边人顿时对王家栋态度好起来,纷纷和他打招呼。
王家栋乘机说:“艾公子帮了王记胭脂坊的大忙,王某还没有机会登府致谢,希望艾公子给个机会。”
这话原本有试探的成分,毕竟,那笔订单到底是否为艾公子照顾,至今没有定论。
没想到艾公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王掌柜,你们王记胭脂坊投产半年了吧,生意怎么样?”
王家栋说:“托艾公子的福,生意还过得去。”
艾公子说:“那感情好。”
王家栋还想说点什么,可艾公子一行已经向前走去,不再理他。王家栋拉开一点距离,跟在这一行人后面,走到了京西胭脂铺的新工厂前面。王家栋又是一惊,难道说,艾公子也是来参加京西胭脂铺的仪式的?谁出面请的艾公子?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家栋并不知晓,谁都没有请这个艾公子,晁信义同样没有请,艾公子还是不请自到,至于艾公子到底从何处得知京西胭脂铺举办投产仪式的消息,晁信义不得而知。
陪着艾公子一起来的,不再是宫里的人,而是一位官员。这位官员是铁良的幕僚。铁良是袁世凯在保定训练的六镇新军中唯一的旗兵统领,也是唯一的旗人贵族。对于袁世凯的六镇将领,晁信义是个个交结,但也有不同,最用心的还是铁良。在晁信义看来,大清朝毕竟是旗人的天下,未来的发展空间,旗人肯定超过汉人。
京西胭脂铺此次投产,晁信义也下帖邀请袁世凯等相关重臣,他也清楚,这些人是不可能来的,有人派了属下过来,有人干脆置之不理。铁良派来的就是这个幕僚。让晁信义没想到的是,这个幕僚竟然还带来了一位贵公子。
和王家栋一样,晁信义感觉到这位贵公子的身份与众不同,否则,以铁良幕僚的身份,不可能对这位艾公子如此恭敬。
艾公子见到晁信义,第一句话就说:“半年前,王记胭脂坊的现代化工厂在香山投产。现在,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又投产,你认为,你们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空间有多大?”
晁信义说:“以品质而言,我们京西胭脂铺的出品,档次要比王记高很多。我们走的是精品路线。以市场而言,王记胭脂铺所能满足的市场份额其实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京西胭脂铺的发展空间并不是问题。”
艾公子便问:“那么,你认为什么是问题?”
“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局势稳定。”晁信义说。说过这句话,晁信义就很后悔。你只不过是个商人,对于国家大事是没有发言权的。在商言商,做生意赚钱而已,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那是当官的操心的,没自己什么事,干吗要多嘴?
果然,艾公子问了这句话,不再问了。
事后,晁信义越想越觉得这个艾公子身份特别,艾公子以匿名的身份来出席自己的投产仪式,肯定有其特殊的用意,这个用意到底是什么?加上他问话时,又明确提到半年前王记胭脂坊开业一事,这是否说明,王记胭脂坊与这位艾公子也有关?
为了搞清此事,晁信义特别宴请了铁良的那位幕僚。最初,那位幕僚无论如何不肯透露艾公子的身份,明确表示,艾公子反复叮嘱过,他如果说出了艾公子的身份,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要杀头的。
听到这话,晁信义更加认定艾公子的身份特别了。他将给幕僚的银票由一千两增加到了一万两。
到底是经不起一万两银子的诱惑,幕僚说明了,这位艾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载沣。
明白了艾公子的身份,晁信义又有了更大的疑惑。身为亲王,载沣怎么会跑到京西胭脂铺来?他关心此事,有特殊的用意吗?将这个问题提供给幕僚,他也回答不上来。
晁信义还不知道的是,载沣的到来,避免了他的一场大危机。
这场危机是王家栋设计的。王记胭脂坊的产品在全国各大分号已经铺开,销量相当不俗。尽管王家栋还有大笔的贷款没有还清,但总体来说,他是赚钱了。正因为有钱,他也就财大气粗。接到晁信义的请柬之后,他立即做了一件事,找了一帮社会闲杂人员,准备在京西胭脂铺宛平工厂启动时闹事。这些人拿了王家栋的钱,所有一切工作均已准备就绪,单等晁信义的仪式开始,便大闹起来。
见到载沣时,王家栋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开始意识到,载沣似乎并不是对王记胭脂坊感兴趣,而是对一种新型工业感兴趣。所以,他既去了王记胭脂坊,也来到了京西胭脂铺。他还可能去其他一些利用现代技术建起的工厂,并且想尽办法扶持这些新型企业。
载沣毕竟是王爷,手里的权力大得很。王家栋担心,自己的人一旦闹起来,载沣会出手,他一旦出手,若想查清闹事的是什么人,那是轻而易举的。
他倒不怕京西胭脂铺会出什么混乱,而是担心弄巧成拙,让醇王爷对自己的好印象彻底破灭。
后来,王家栋对此看得越来越清楚之后,想起这天的事就暗捏了一把汗。那天幸亏他什么都没做,正因为没做,载沣对他的好印象才没有改变。也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载沣才会听了晁信义一句话之后,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从此不再支持京西胭脂铺。
这所有的一切,晁信义还蒙在鼓里,甚至连一星半点儿的消息都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