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看着这名固执的少年,又想起了很多故人,他沉默了片刻,道:“像你这样的人,哪里都有饭吃,何必到我这里。”
“谁都不会拒绝一名死士成为门客,但是你却不断拒绝。”
叶帧楠低头看着丁宁脚下的地面,道:“在岷山剑会时也一样,你尊重我的生命,所以我也尊重你的生命。谁想要杀你,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丁宁张了张口,然而不等他说什么,叶帧楠已经接着说道:“你不需要再拒绝我,因为无论你怎么拒绝,我都不会走,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而且我佩服你。”
顿了顿之后,叶帧楠抬起头来,看着丁宁说道:“我佩服你和张仪他们,和你们相比,我的人生似乎一片空白和没有意义,我想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
丁宁摇了摇头,道:“其实也都没有什么意义。”
叶帧楠道:“但至少快意。”
丁宁看着他蜡黄的脸色和以前相比显得明亮的眼睛,无法再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叶帧楠的决定,就像自己无法改变末花剑之前的主人的决定。
因为人生最难得的便是快意。
看着不再言语的丁宁,叶帧楠微躬身行礼,再次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
“其实我很羡慕你。”
夜策冷的宅院里,夜策冷一边看着身前的药罐,一边淡淡的说道:“至少你行事都很快意。”
就坐在她身旁不远处的一张软榻上的白山水微微的一笑,同样看着微温的药罐,没有先回应这句话,只是道:“没想到夜司首还是个药师。”
夜策冷自嘲般道:“久病成医。”
白山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其实反倒是我应该羡慕你…天下修行者只看到我这样的大逆傲笑山林,快意恩仇,却没有想到,你们只是有诸多牵挂,所以才无法和我一样,而我只是剑刚修成,所牵挂的东西已经全部没有了。山河破,宗门灭,别说是那些亲人好友,就算只是有过一些交集,还算是投缘的故人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每逢夕阳,真是形影相吊,心境不免凄凉。”
药汤已经微沸,然而要等数碗水煮成一碗,还需不少辰光。
夜策冷听着白山水的话语,细想这十余年间事,恍然只觉得大梦一场。
那些鲜衣怒马,持剑傲笑的人们仿佛还在眼前,为何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呢?
白山水原本也已经不想说话,然而就在此时,她骤然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道:“奇怪。”
接着微风拂动,她已经从软榻上起身,朝着门外行去。
夜策冷看了一眼药罐,然后跟上了她,有些凝重道:“什么?”
白山水没有马上回答她。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侧。
墙侧是一条明沟。
雨檐上落下的雨水最终都会汇聚到这样的水沟里,然后这样的水沟穿墙而出,最终汇聚到长陵街巷的道路两侧中更大的水渠之中。
平日里淘米洗衣,洗车饮马,都是用的这些沟渠之中的明水。
因为前些时日的暴雨,此时这些水沟里的水都很满,几乎与地面和道路齐平,而且和平时相比显得污浊。
“有药气。”
白山水开口说了三个字。
夜策冷没有误解,因为在白山水开口之时,随着一股轻柔的气息从白山水的身上析出,流经夜策冷院落的这段水沟上开始蒸腾出淡淡的水雾。
水雾就像一条条最轻软的丝线结成的丝巾一样,缓缓朝着白山水的身前飘动。
不断有晶莹的细小水珠沉积下来,不断落在白山水的掌心,如草叶上的露水转了一转,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策冷也开始嗅到了那些晶莹水珠里的药气。
她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药气的味道十分杂乱,竟是汇聚了很多种连她都不可得的灵药。
“这些药物只可能来自宫里。”
她转过头,看着白山水说道。
白山水点了点头。
许多对于世间的修行者十分珍稀的灵药竟然落入长陵街巷的污水之中,这种事情难以理解,恐怕也只有在长陵才有可能出现。只是就如长陵有夜策冷这样一名女子存在一样,这莫名化于污浊水流之中的灵药,对于她而言却也是天赐的机缘。
水雾始终轻盈飘动不断,在阳光下更是变得透明不可见,白山水掌心之中的晶莹水珠却是不断出现。
夜策冷看着这样的画面,道:“云水宫的御水之术果然天下第一。”
白山水的面上出现了奇异的辉光,她转头望向夜策冷,道:“云水宫的御水之术虽然天下第一,但是杀意却不如夜司首的天一生水。”
夜策冷看着她的眼睛,道:“或许可以互相学习?”
白山水笑了起来:“这本是存在于之前的想象之中,但总觉得不可得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一个呼吸之间,白山水收敛了笑意,认真的颔首为礼,道:“求之不得,而且或许我们还能一起参悟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孤山剑藏。“
……
叶帧楠洒扫好了墨园周遭的街道之后,又自行帮着周围的街坊做着杂事,修补房屋,担水劈材…梧桐落的人原本便纯朴,又见着叶帧楠如此能干,又听说叶帧楠无家可归,不需丁宁安排,这些街坊邻居就已经给叶帧楠安排了一间住房,三餐更是无忧。
在他端起梧桐落里街坊最习惯用的粗陶大碗,开始吃着晚饭的时候,他看到了有一条看上去很孤单,并不骄傲,但显得有些桀骜难驯的身影朝着自己走来。
他放下了碗,看着越来越近的这条身影,看着对方在这种夏日里身穿着的明显嫌厚的衣衫,微仰着头,轻声道:“我认识你,你是厉西星。”
在夕阳下缓步走来,走到他身前的少年正是厉西星。
“我是厉西星。”
他走到叶帧楠的身侧,在叶帧楠身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擅长和人交谈的他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叶帧楠有些好奇的看着他,“你来找丁宁?”
“我本来是想告诉他,我要走了。”厉西星看了一眼身侧的墨园深处,说道。
“你来告别?”叶帧楠大感震惊,“你是岷山剑会的前十,进入岷山剑宗修行,为何还要走?”
厉西星没有马上回话。
叶帧楠有些反应过来,但还是不解道:“现在你已经算是岷山剑宗的弟子,即便家中对你在岷山剑会中所做的事情不满意,按理也不可能再迁怒于你。以岷山剑宗的做事方式,也一定会护着你。”
“我自然不怕。”
厉西星摇了摇头,道:“只是无论我怎么违逆我父亲的命令,我父亲依旧是我父亲…我不怕别人对我怎么样,但我必须顾及别人对我父亲怎么样。”
叶帧楠呆了呆,他开始理解厉西星的意思。
“你想自己为此负责,那你要去哪里?”呆了呆之后,他忍不住看着厉西星问道。
“我还是回我的关外。既然他们都不喜欢我留在长陵,喜欢把我放逐在关外,那我回关外便是。”
厉西星站了起来,对着叶帧楠说道:“原本想亲自和他告别的,但是走到这里,想着这也没有什么意思,你到时候告知他也是一样。”
“等等…”
看着不再多说什么便朝着来时的路走去的厉西星的背影,叶帧楠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把他当成朋友,他自然也把你当成朋友。”
厉西星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身影在夕阳下渐渐拉长,最后消失在叶帧楠的视线里。
一名面容普通,衣着也是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在墨园的门口处目送着厉西星的离开。
就连叶帧楠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到来,甚至直到此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名看上去平凡到了极点,甚至会被人遗忘在视线中的中年男子对着依旧坐在树下凉席上的邵杀人颔首为礼,然后穿过大门,走向墨园的内院。
丁宁从最深处的小院里走出,遥遥对着这名看似平凡至极的男子行了一礼,“耿刃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