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后,渐渐地,嘉丽停止了垂泪,但也不说话,一路茫然地看着前方。
柳钧要不是电话多,他早已百无聊赖了。一个电话进来,却是杨逦的。杨逦经柳钧介绍与崔冰冰相识,两人挺说得来,发展得狐朋狗党的,常一起逛街血拼。杨逦打崔冰冰电话,关机,就找到柳钧,说酒店刚进货一批不错的辽参,阿三上回提起要一些,让转告。柳钧赶紧抓住时机,问杨逦道:“问你打听个事儿,听说你大哥撤出山西的煤矿,是不是对未来经济不看好?”
“有好多原因,主要是三条:一是煤矿危险,他做上煤矿后每天就担心井下死人,晚上失眠得厉害,再说现在越查越紧了;二是现在煤矿收益实在太好,公然地好,好得地头蛇们胃口大开,虎视眈眈,连村民都想出各种办法勒索,大哥怀疑地头蛇们就恨抓不到他的辫子,毕竟受贿拿干股不如独吞整个煤矿,强龙难敌地头蛇,所以第一条就更成问题;三是源自大哥对形势的判断,他经历过九八年那阵子,做事总有点儿疑神疑鬼,看现在国家通过关税等办法卡全国粗钢的产能,他怀疑瓶颈势必传导到焦炭,然后传递到煤炭上,不如趁高出手,市面上多的是追高接手的人,卖个好价,转投镍矿。”
“你大哥是不是不看好后市?”
“又问啦,后市这东西吧,经济总是起起落落的,大哥说下手有点儿准头就行,别被一吓就吓破胆了。他投资镍矿就是这点儿考虑,镍矿总归是更稀缺点儿,而且价格更不受国内政策的影响点儿,再有是镍矿远离人烟,重重大山正好隔绝那些红眼睛。不过因为技术含量高,对资金的需求也更大,我们正设法谋求上市。还有疑问吗?”
柳钧听得又想劈自己耳光,这世上大约就他一个人胆小如鼠。他奇怪了,怎么就在投资兴建热处理分厂的事儿上,他总是那么优柔寡断呢。崔冰冰照顾两个小魔头之余没忘记评论几句:“我给你提供一个反方证词,当地人都说杨巡等人去那儿是捞饱就走,没本地人有良心。再说杨巡这个人一看就是炒买炒卖的性子,不是蹲哪儿一根筋搞发展的人,他将煤矿低买高卖只是一个商业过程,你别从你做产业的角度出发来解析,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任何一地的政府,都只喜欢实业落户,不欢迎炒家入户。不过现在政府欢迎外地炒房客。”
柳钧一听,确实,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利益,便将此放下,安心开车。但这对夫妻寻常的一段议论落在嘉丽的眼里,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她从来不知道宏明在做什么,当然就更无法讨论。在她家里,都是两人一起看碟片,听音乐,去旅游,谈的当然也都是这些她熟悉的领域。她很想知道,那个从蛛丝马迹中反映出来的宏明的同居女人,会与宏明在一起谈什么呢?
这一程很闷,好不容易到家,柳钧领两个孩子玩,崔冰冰载嘉丽回家。两个小孩本来就是一个好动一个好静,早上这么一闹,小碎花就更安静了。柳钧发现对付小皮猴似的淡淡累,可对付安静的小碎花更累,非常难以讨好。
崔冰冰上车就问嘉丽:“你什么打算,两条路,离婚,还是继续婚姻?”
“不!”嘉丽飞快回答,但随即叹一声气,很久才又补充一句,“不离婚。”
崔冰冰从不以为嘉丽会因此提出离婚,或者离得成,但没想到嘉丽不离婚的心意如此坚决,她反而噎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腔。她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在心底拍案大怒,难道男人死光了吗?都到这种情况了,心里还不肯冒一丝离婚的念头,崔冰冰彻底难以理解嘉丽。
反而还是嘉丽从上海一路冷却下来,此时已经稍微恢复平静,话也有了:“阿三,你们是不是早都知道的?”
“你上个月还去看过话剧还是歌剧的,上上个月去看过什么展,你那时候没发现吗?”崔冰冰反问。
“嗳,上海很有腔调的老公馆改的宾馆太多,我每次去宏明都领着我一家家地轮,还一家家不重样,我也乐此不疲。原来……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原因的。那女的是谁,做什么的,跟宏明多少年了?”
“我不知道,柳钧也不知道,我们的大本营都在本市。今天的事我们都很意外,但我们毕竟是旁观者,再震惊也有限,因此我以旁观者身份劝你一句,如果你决意不离婚,我看你还是既往不咎,把你今天所见所闻全删除掉,方便以后容易见面过日子。而你如果想好好过日子的话,我希望你眼睛向前看,想方设法固化两人的婚姻。”
车子到了钱家所在小区的车库,嘉丽一时不愿下车:“我问清楚真相都不行吗?我连起码的谴责都不行吗?”
“当然可以,但有什么意思?还是向前看吧,生活还要继续。”崔冰冰自己先跳下车,也想将嘉丽也拉出车,“走,去你家,你洗个澡,放松放松,我替你烧碗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活下去。”
“谢谢你,你回吧,帮我照顾小碎花一晚上,让我单独待着,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人都不想见。”
“不,我得跟上,我不放心。我不会打搅你,你什么时候想说话,来客厅找我,不想说,你自己找地方待着。”
“我谁也不想见,行了,阿三,你回去吧。我上去了。”
崔冰冰犹豫了一下:“我……叫柳钧过来,你先在车上待着。”崔冰冰打算悲壮而英勇地贡献出柳钧,可嘉丽并不领情,甩着手臂说“不要,不要”,蹬着脚自顾自下车走了,一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崔冰冰连忙跟上,可也只能跟到电梯口,嘉丽根本就不要别人跟着,全身的肢体语言就是你再跟上我们就拗断。崔冰冰只能驻足。
柳钧也不知道怎么办,总不能动用小碎花使苦肉计吧。可觉得让嘉丽一个人待着危险万分,越是平时闷声不响的人,越是容易在激动之下做出惊人的举动。好在钱宏明来电说已经出高速,后面的事情他会处理,不行就撬门,再说家里还有一个保姆呢。两夫妻在一件事上倒是意见统一,那就是将小碎花托给柳钧一夜。
为了安抚时不时对着窗外发呆的敏感忧郁的小碎花,柳钧不得不破例,将小碎花和淡淡拉去她们从未见过的工厂。淡淡被柳钧绑在小推车里,看得手舞足蹈,小碎花则是小心地牵着柳叔叔的手,贴着柳叔叔静静地走,两只大眼睛要等进车间好久,才慢慢活络起来。柳钧最见不得小孩子这样子,好在他进了车间就如鱼得水,有本事将小碎花的心情热启动了。一直将小碎花折腾到倦极而睡,淡淡也在他怀里睡着,柳钧才能回家。期间,钱宏明那儿只来一个消息,他已经进家门了,让柳钧不用再担心嘉丽的安危。
回到家里,柳钧与崔冰冰合力伺候俩小的上床睡觉,完事的时候,钱宏明一条短信进来,“没事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反而是柳钧与崔冰冰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面面相觑。崔冰冰一脸疑问:“没事了?怎么没事的?明天开始嘉丽会不会自强起来?哪怕是稍微一点点?”但不用柳钧回答,崔冰冰自己先在心里否定了。
柳钧与崔冰冰心意相通:“你别再瞎操心,朋友之间求同存异,把朋友的好处放大几倍对待,就行了。最起码,经过此事,宏明好歹能收敛一点儿。”
崔冰冰拉了一个河马脸,一脸的不信,但也懒得再说,不是身体累,也不是心累,而是老子不耐烦。反而是柳钧嘀咕:“别再弄出个性格不对劲的小碎花来才好。”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而且夏日的太阳很亮,很正常,正常得令人发指。小碎花一早就被钱宏明派来的司机领走,送去幼儿园。此后,两家的接触大幅倒退到很久以前,又变为只有柳钧与钱宏明之间的接触。崔冰冰懒得去想为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呗,还能怎样?别人的生活,外人只能点到为止。
便是柳钧,心中也不得不强行压抑冒出来的一点点小泡泡。可是钱宏明手掌微蜷放在嘴角的画面总是在小泡泡冒出来的时候自动跳到柳钧眼前,柳钧总是在心里叹一声气。
当七月过去,嘉丽不曾交钱给柳钧存着,柳钧不敢惹嘉丽,就问钱宏明要不要将这笔私房钱退还嘉丽,钱宏明让柳钧还是替嘉丽收着。再一次的,钱宏明让柳钧转达对崔冰冰的歉意,解释嘉丽避开崔冰冰并非由于那件事儿迁怒,只是单纯的性格原因。
柳钧克制不住自己家长里短的冲动,打断钱宏明的一再解释,问道:“你和嘉丽到底怎么样了,我不替你担心,只替嘉丽担心。”
“你这位兄弟,赤裸裸地冲我表达对我太太的关怀,你什么险恶用心,呵呵。”
柳钧也笑:“你也可以直接向阿三表示关心去。怎么样了?嘉丽性格内向,我担心她没那么容易想开,自闭。我最大的担心是她心理上出问题。”
“你放心,夫妻结婚那么多年,是个互相改造的过程,改造得彼此越来越契合,只要谁都没有离婚的意愿,后面的事都可以设法解决,我跟嘉丽彼此之间很容易达成共识。”钱宏明总是无法拒绝柳钧的追问,不过他对此事也不愿说得太具体,“我会更多回家,更多带她出门,你不用担心。我承认前段时间太忽略嘉丽,已经改进了。上礼拜又一起去探访了一趟傅阿姨,她身体有点儿弱,我带去点儿洋参和燕窝。”
柳钧懒得提起傅阿姨,当没听见:“我还有一个担心,看得出小碎花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性格也内向,你记得多引导她,让小碎花接触社会,而不是跟嘉丽长时间待在屋子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事嘉丽可以不知道,可以知道也当作不知道,可是小碎花会长大,总有一天会知道。你想过后果没有。这种后果,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内向的小碎花很难承受。你不为嘉丽,也得为小碎花。”
“对,有这倾向,小碎花太静。柳钧,你以后带淡淡出去玩的时候,也去捎上我们小碎花。”
柳钧不便指出钱宏明言语中的避重就轻:“现在起,恐怕嘉丽不会放心把小碎花交给我们。你多付出时间吧。”
钱宏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幼儿园老师也说小碎花不合群,彬彬有礼,其实冷漠。可是这阵子我真没时间,日常工作之外,新近添加不少二手房中介公司的工作。最近房价冲到高位,可是成交大幅减少,我们遍布全市的中介门市部有时候一天才来几个询价电话,生意清淡到入不敷出,直接影响到公司的现金流。我正清理每一个门市的账目,看需不需要暂停一些业绩不佳的门市。每天真的是一点儿时间都没有。”
“不是你姐管着吗?”
“她没经高等教育,很亏,常规管理可以,深入一步就乱了,得我来厘清。柳钧,哪天你带淡淡出去玩,先给我个电话……唔,好像不大现实。”
柳钧也笑:“若方便,我会直接去你家接人。刚才你说到暂停业绩不佳的门店,是不看好后市吗?”
“中国的楼市,我起码五年内看好它,两个原因,目前这是我国经济唯一的成长拉动力,而目前卖地又是分税制后地方政府的最大财源。从地方到中央,别看个个都喊民生,可谁舍得动摇一下这个房地产支柱?我不过是借机调整一下布局,平时动刀子裁门市容易引起反弹,这个时候裁减门市和人员都名正言顺,谁也没法说。”钱宏明顿了顿,“柳钧,你今天跟我提小碎花的教育,我心里很欣慰,我很担心你从此忌讳着点儿什么。谢谢你。”
“什么话,我们知根知底多少年啦。可现在房价已经高到怨声载道的地步了,即使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扶持,可市场不答应了。瓶颈会不会是个提醒?”
“我认为瓶颈只是一个买家心理调适的阶段。房价在三千元一平方米的时候已经怨声载道,到五千元的时候好多人都认为违背经济规律,不可能再上,事实是,目前上一万了,还是有人买。只要大原则由国家抓着,土地只能政府主导,它只要控制每年投放市场的土地的度,就能有效调控市场。所以买房从来是少部分人的游戏,这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没钱的人、钱少的人,只能租房住。”
“非常冷血,也非常现实,唉。可是宏明,还是得考虑民意。”
“经济解析可以告诉你,被动而松散的大集团的利益,从来被主动的利益小集团所侵犯。这还是你推荐给我看的书,我建议你分析经济现象的时候不要夹杂情感因素,那会扰乱你的判断。再说到你前阵子忧虑的问题,既然作为中国经济支柱的房地产业五年内值得看好,你可以据此推测你的行业,你不是说你有不少部件是卖给建筑机械的吗?全国一盘棋,全国大关联。”
“我依然认为,强力如我国的政策可以局部左右市场,可大趋势还是得看市场的脸色。”
“柳钧你不知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楼市政策两大原因,我万分相信我党我国政府在这方面的执行力,哈哈,因为他们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对着自信满满的钱宏明,柳钧无言以对,因为他找不到理由,他所有对经济的认识,在今年这个火热的年度里,似乎完全失灵。混沌之中,钱宏明那句万分相信党和政府的话显得无比讽刺,那么公信力被置于何处了?难道可以不需要吗?
可经钱宏明一通猛药开窍,柳钧好歹不含感情色彩地又弄清楚了眼前这片大好形势的缘由之一。那就一起博傻吧。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只是,如申华东家那样,将绝大部分资金投入到钦定的房地产这一支柱产业上去,却忽略了制造工厂自身研发的投入,每年需要花大量的钱从国外买入先进技术,而进一步削弱自身的研发能力。若全国都这样,支柱产业是不是发展得有点儿竭泽而渔。
疑问归疑问,腾达的热处理分厂依然得加班加点地建设。
股市,终于在紧锣密鼓的调整政策打压之下,不可思议地冲上六千点大关。
并非所有的人都炒股,但不炒股如钱宏明,却在全国股民的狂欢中迎来一个黯淡的十月。期铜在十月遇到一轮狂跌。二手房交易也没有依循历来金九银十的惯例,随着南方深圳吹来的一股冷风,不仅出现长时间的交易停滞,每日成交凤毛麟角,甚至房价隐隐然有下跌之势,原本可以调配的二手房交易保证金池子顿时水位下降。钱宏明的资金链立即提前遭遇寒霜,每天除了完成正常的工作,便是忙于拆借。实在维系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给柳钧打电话。
柳钧一看显示就不由分说地道:“嘿,正要向你汇报,嘉丽又取钱给我存上了。我趁机约嘉丽去赏桂烧烤,可最终没打动嘉丽,好歹把你家的小公主拐出来,扣在我家住了周末两天,与淡淡玩得很疯,送回家时候嗓门都笑哑了。唯一不足,嘉丽脸色很苍白,你的责任。”
“我最近忙得每天只有不到五小时睡眠,对嘉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柳钧,借给我五百万,现金最好,不行的话帮我开信用证,我调个头寸。最近我公司开信用证额度到顶了,开不出来。”
“对,最近银行准备金率已经上调到百分之十三这个历史高点,对各公司的额度显然开始抽紧。我可以开三个月的信用证,你随时可以派人过来指导怎么配合你。现金还真拿不出,我这儿基建多点开花,全都等着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