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月跑到巷口时,里面已经很安静了。
死人,满地都是死人,血腥味扑鼻而来,远远只有一个虎背蜂腰的黑衣劲装男子,一动不动蹲在地上。
破月尽量不踩到那些残破的尸首,可走了几步,她还是差点吐出来——这些绿林盟的恶人,死了也就算了。可他们偏偏都被斩成数截,左边半个脑袋,右边一只大腿,四处都是白花花的断肢和喷射状的血迹,漆黑小巷里满目血腥。
这里哪还是人间,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破月心惊胆战,看到前方那男子缓缓转头,清秀至极的一张脸,阴沉若死神。
他就是死神,是这片修罗场的主宰。
破月被他忘得全身发冷,可当她看到他臂弯里奄奄一息的凌姑姑,立刻忘记了害怕,焦急的冲过去。
凌姑姑腹部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她脸色格外苍白,眼见不活了。昔日木讷的眼眸迷迷蒙蒙瞥见破月,竟泛上几分柔和色彩。
凌姑姑!破月张嘴,却无声。只觉得难以置信——一个时辰前,她还慈祥的教她内力法门,怎么此刻,已是垂死之人?
“护住……她……”她粗糙的手轻轻抓住唐十三的衣袖,然后无力垂落。
她的眼神僵直了,她死了。
“好。”唐十三沉默半晌,才对尸体吐出这个字。
破月开始抽泣。
他恍若未觉,面沉如水将凌姑姑的尸身打横抱起。
破月跟在他身后,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唐十三将凌姑姑放上马背,这一回,他的速度却很慢,慢慢牵着马,沉默的向前走。
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城郊一处山头。他默然盯着脚下泥土看了半晌,朝破月伸手:“寒月刀。”
破月不明所以解下寒月刀递给他,忽的惊觉——他怎么认得此刀?难道他认得步千洐?
她心下惊异不定,他却没打算解释,伸手将寒月刀□土里。
破月惊疑不定,嘴唇乱动,却依然发不出声音。
猛的一声嗤响破空,她胸口又是一麻。
“你想干什么?”她能出声了!
“挖坑,埋她。”
破月明白过来,他是要葬了凌姑姑。只见他用寒月刀在土中急速搅动,土渣四溅,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小坑,且坑越来越大。
可他自己不是有兵器吗?为何要用她的刀?难道寒月刀隐藏了何玄机她不知道?
破月心头砰砰的跳,试探问道:“大侠,为什么要用我的刀?用剑不行吗?”
“会脏。”他头也不抬,继续挖坑。
破月揣摩了片刻,才艰难的明白过来。
难道……他怕弄脏自己的剑,所以用她的刀刨坑吗?
破月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他就挖了个一丈见方的大坑,将凌姑姑放入坑底,又填好了土。而后他举目四顾,从一棵大树上削下块四四方方的树皮,咬破指尖,用鲜血刷刷刷写了一行字,往墓前一插,静默不语。
破月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老八之墓。”
凌姑姑对破月有恩,她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了。
“要不要写上她的名讳?或者写凌姑姑?”
“不必。”
破月想了想,也对,万一凌姑姑仇家发觉,岂不是更要侮辱她的尸体?
她含泪在凌姑姑墓前磕了十多个响头,这才起身。
唐十三没磕头,却忽然问她:“你是步千洐何人?”
破月心想,寒月刀都在我手上,说没关系估计也不信。只得含糊道:“朋友。”
唐十三也没追问,翻身上马。破月只觉得眼前一闪,腰间一紧,瞬间双脚离地,已腾空落于马上。
不等她调整到舒服的姿势,身后那人一甩马缰,大白马已如闪电般,朝山脚疾冲下去!
进了城,一直跑到客栈门口,唐十三才跳下马,踹门而入。
被惊醒的客栈老板匆匆赶来,唯唯诺诺。唐十三从怀里掏出碎银望台面一丢:“一间上房。”
老板见他们一个全身血染,一个满脸血污,早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拾了银子,引他们上楼。
到了房间,唐十三淡淡看她一眼:“一个时辰。”说完便提着剑又走了。
破月推测了半天,推测出他大概是想说自己要出去一个时辰。于是自行沐浴更衣,不多时,便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她正等得迷迷糊糊,忽听门吱呀一响,正是唐十三推门回来了。
比起昨夜,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一双靴子就像在血水里泡过,油光水亮。拜他所赐,破月已经能分辨出死人的气味,只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便明白过来——他刚才是去杀人了。
他一进屋,就抱着剑在门口盘膝坐下,看也不看破月一眼,闭眼就似要睡觉。
破月凑过去:“大侠……”
唐十三很给面子的睁开眼,目光只在她脸上微微一停,没有任何波动:“十三。”
“……十三,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无鸠峰。”
破月一惊,武林大会?
转念一想,她便明白过来——这唐十三也许原本是要去跟杨修苦等人汇合,他应允了姑姑保护自己,所以也带自己上路。
她心想也好,这徽州分堂竟有内贼,可见刑堂的外围机构也不是很严密。现在没有个信得过的人,她贸然去了总堂,反而危险。
只是这人实在是残忍嗜杀,跟着他难道就靠谱?
可她似乎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唐十三已经闭眼蹙眉,看样子不太想再跟她交谈。
破月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也回床睡了。
唐十三睡了两个时辰,便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颜破月还在沉睡,呼吸均匀,便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客栈外的小巷里,他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半晌后,一只雪白的信鸽盘旋而落,停在他手臂上。
刑堂虽神出鬼没,可也颇能探听到些消息。上个月,他便听说,步千洐已被贬至青州余良县守粮仓,遭奸人迫害,幸得师父相救。师父还从步千洐手上带了个女人回来。
这是近日来,他发给步千洐的第二只信鸽。
上一封是十日前发出的,内书:“没死就好”。
这一回,他掏出炭笔,很难得的迟疑半瞬,落笔道:
“女人在我处。”
这日天光大亮,破月起床,发现唐十三已经买好了另一匹马等在客栈门口。两人都不多话,埋头赶路。
只是经过城门时,破月隐隐约约听见守卫在讨论:“……昨个儿夜里,整个绿林盟分舵、刑堂分堂,都被人屠了……”
“不知是不是敌国刺客干的……”
“兴许是清心教……这些武林人士,啧啧……”
破月想起昨晚十三一身血腥,静默不语。
二十日后,两人终于抵达无鸠峰下。
这一路,破月彻底服了唐十三——一路过来,他跟自己说的话几乎不超过二十句,且大多是“嗯”、“闭嘴”和“麻烦”。
但他也是个极可靠的人。每日晚上,他都抱剑坐在房间门口守护,夜夜如此。有时破月睡到半夜醒来,看到门口死神般寂静肃杀的身影,不由得又无奈又感动。
这日天色已晚,上峰还需一日路程,唐十三干脆利落:“住店。”
他们一路疾行,破月根本没机会买斗笠,一直光着一张脸。她刚随十三在热闹的客栈坐下一会儿,便被周围惊讶而炽烈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倒不是她美到让人惊叹的地步,这些武林好汉也并不都是登徒子。
实在怪她的长相太纤弱太稚嫩太精致,慕容湛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误会她是权贵之家精心圈养的禁脔。这些武林人士也许见过粗放的侠女,也见过仙子般的美人,但大多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精美、苍白、宛若人偶般的长相,自然多看几眼。
破月微窘,轻轻拉了拉唐十三的衣袖,低声道:“你能搞到人皮面具吗?或者明日替我买个斗笠好吗?”
唐十三一抬眸,先看到她扣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雪白纤细,似有柔和的暗光。唐十三一挥袖子,甩开她的手。
他恹恹的抬起头,暗色的眸仿若凝了霜雪,环顾一周,戾气陡然一盛。
周围人瞬间一静,只觉得那阴郁的眼神实在渗人,像一把无形的尖刀,寒气逼人的抵在自己咽喉。
“谁再看她,我刺瞎谁的眼。”冷酷得令人胆寒的声音。
众人一怔,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人想要破口大骂,却被周围人拉住,指了指他的剑,小声道:“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快剑十三!”
破月心情很复杂的望着他,惊讶、错愕、无奈都有,还有一点点崇拜。
他却不太耐烦的望着她:“无人再看,快吃。”
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