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破月便宿在外间。第二日一早,破月起床时,慕容湛却还没醒——他多日未曾阖眼,昨夜见到步千洐完好无缺,又是心情激荡精疲力竭,此时睡得极沉。
破月一推开门,便见一众丫鬟端着各色事物,似在门口等了多时。她在外间用了早点梳洗完毕,却有丫鬟奉上几套华丽的女装。
破月毕竟是女孩心性,看见这几套衣物俏丽而不失素雅,不由得心动,便挑了套换上。却听一领头的丫鬟笑道:“果真是很衬姑娘!这衣衫还是二殿下亲自挑的呢,殿下说小婶婶……姑娘姿容出众,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诚王殿下必定更加喜爱。”
破月过了半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诚王是慕容湛。
诚王诚王,她心知昨日自己跟容湛同宿一屋,必定让所有人误会了。可这也是没办法,连容湛都觉得必要——否则半夜被颜朴淙掳走怎么办?有他坐镇,颜朴淙才一直没出现吧。
她淡笑不语,心想他日容湛回京,我跟步千洐走了,自不惧旁人的误会。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破月可不敢瞎逛,老老实实坐在外间,望着满床的衣物首饰,不由得发愁——都是两位皇子派人送来的,可她往哪儿搁啊?
正拿起些珠玉无聊的把玩,忽听内间有人清咳一声,脚步声渐近。她忙起身回头,便见慕容湛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他已自己穿好外袍,墨色长发披落肩头,俊白的面目清秀如画,湛湛生辉。
“好些了吗?”她忙走过去,关切的问。
慕容湛似乎猛的惊醒,别过脸去,雪白的耳根泛红:“好、好多了。”
“我帮你叫丫鬟过来服侍?”破月瞧他脸色晕红,心想他莫是有些发烧了。
慕容湛却摇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他自走到水盆前洗脸,冰凉的水偎贴着脸颊,那温度才稍稍降下去。
方才醒来,他只觉得通体舒畅、精神充足。一起身,却见外间小床上,坐着名锦衣丽人。
一袭百蝶穿花丹碧双纱复裙,衬得她腰肢细软、轻盈玲珑。乌黑的秀发用五色绢盘了个单螺髻,两缕发丝垂落脸侧,只衬得那侧脸莹白如玉。
待她徐徐转身,慕容湛只见墨瞳顾盼,玉面清浅,朱唇轻抿,熠熠生辉,一时只觉得呼吸都被那波光流转的双眸夺去,望得痴了。
不同的,慕容湛脑海里冒出个念头——竟是不同的。
依然是纤弱精致得令人心惊的容颜,可她的肤色竟比以往红润许多,在华服映衬下,更是肌光如雪,盈盈动人。
许久前梦中的绮丽画面,骤然冲进慕容湛的脑海。不等他收敛心神,晨起尚未平复的下腹,已有些燥热。他发觉竟是极想极想,想将那一抹如雪肌光抱在怀里,如梦中那般狠狠遍吻、抚摸。
“没事吧?你在流汗?”破月见他呆立在水盆前,忙走过来,可见他额头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不由得吃了一惊。
“无妨!”慕容湛忽的大喝一声,竟不能回头看她艳色。他自小出入宫廷,见过皇帝身旁许多佳丽,论容貌,许多人远胜颜破月,于他眼中,也不过红颜白骨没有分明。
可今日偏偏是这纤弱的小女子,令他觉得,有些把持不住。
仿佛她若再上前一步,他便会将她拉入怀里,紧抱不放。
不可!
他在心中厉声说:不可!
她分明已与大哥暗生情愫,长嫂如母,他岂可胡思乱想!他暗自平复了片刻,转头淡然对破月道:“我去地牢瞧瞧大哥,你呆在屋里,不要乱走。”说完不等破月回答,看也不看她,大步便出了屋门。
一直走到地牢入口,慕容湛忽的心头一惊,心想,方才我为何不带她一起来见大哥?是我不愿意吗?还是……不想让大哥见到她如此……的模样?
思及此处,他更是羞愧万分,随即转身往回走,决意将她带来见大哥,仿佛因为他已见着了她的女装,若是不让大哥看见,反而心中有愧。
他徐徐走回房间,思绪已然平复,轻轻敲了敲门,却无人应。门口护卫道:“姑娘并未出来过。”
慕容湛心头一惊,推开门三两步抢进去,望见外间床上和衣而卧的女子,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既已睡着,慕容湛转身便要出门,一下子瞥见她沉睡的侧脸,步子就迈不开了。
身后的侍卫还在向内张望,慕容湛突然就不想让他们看到破月,背对着门,他冷着脸将门关上,心中却似已生了一只鬼,正冷冷的盯着自己。
他一步步走进床旁,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的容颜。那身形看起来如此的娇小,可换了女装,却又显得均匀修长。
他站得这么近,轻易便能嗅到女子淡淡的幽香。鹅蛋小脸粉嫩柔滑,乌黑的长眉如墨色细细晕开,精致清秀;挺翘的鼻尖下,是樱桃小口,闪烁着玫红的诱人光泽。
不可,慕容湛,不可!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可他却神差鬼使般,双手撑在床上,缓缓俯低了高大的身躯。
每接近那红唇一分,那涌动的欲念就强烈了一分,可心头罪孽的煎熬也添了一分。他觉得脑子里晕沉沉的,眼里只有那新雪般娇嫩的容颜,只有那紧抿的檀口晃来晃去。周围明明很静,他却分明感到脑子里许多声音在嘶吼在叫嚣——
这女子如此动人,这色相如此蛊惑,可是慕容湛,不可!
终于,他的唇停在离她只有寸许的地方。她温热的呼吸轻拂他的鼻翼,她整个身体都已在他的臂弯里。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吻到她的唇,便能将她抱在怀里。
邪念已如藤蔓爬满他的心头,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道,他若开口向皇兄要了她,她一定会是他的。她与大哥虽有些好感,但情意毕竟不深。他若是亲了她抱了她甚至……要了她,大哥知晓,必定也会将她让与自己!假以时日,她必定回心转意,专心做他的妻子……若不是颜朴淙从中作祟,她原本,就该是他的妻子。
得到她如此轻易,不过一句话一伸手一低头。
可他的唇就停在离她寸许的位置,却始终像被铁钉钉在原地,不能再往前半分。
半晌后,他暮然清醒过来,身子骤然后倾,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踉跄着往后弹开数步,兀自惊魂未定,大汗淋漓。望着数步外的娇颜,只觉得咫尺天涯。
破月早上醒的早,故上午吃了饭,又忍不住吃了个回笼觉。待她一觉醒来,只见屋内四下无人。她推开门,便见慕容湛静静矗立在庭院里,护卫们静立在侧。
察觉到她的动静,慕容湛缓缓回头,脸上笑意浅浅:“醒了?方才圣旨一到,大哥已放出来了,快去瞧瞧他吧。”看一眼身旁护卫,那护卫连忙恭迎上去:“属下带姑娘过去。”
破月又惊又喜:“这么快?他在哪里?”
慕容湛眸光停在她身侧低矮的树丛上,微笑道:“皇兄派了身边得力的人过来。”他话刚说完,破月已跟着护卫走到了走廊拐角,头也不回朝他摆摆手,闪身走了。
慕容湛这才抬眸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
“这女子是何人?”一道尖细的声音,缓缓响起。
慕容湛回身,便见树后走出个矮小的老人。那人一袭灰色锦衣,头戴黑色笼冠,发色全白,面白无须、双眸精烁,看起来已有五十余岁。慕容湛连忙躬身行礼:“师傅,她是徒儿的一个朋友。”
那老人沉思片刻,轻笑道:“朋友啊……”
破月随护卫走到外院一间屋门前,还未等她敲门,门已从内打开。
步千洐已换上身干净衣衫,一脸清爽,黑眸湛亮,看到她的那一瞬,眸光便凝滞了
破月心头突的一跳——她见过他更好看的样子,可如今怎么,越瞧越顺眼,越瞧越英俊?思及自己换上女装,又有些惴惴期待。
步千洐盯着她看了半阵,明明眸中笑意深沉,语气却淡然:“马马虎虎嘛。”
破月不由得横他一眼,怒道:“我不靠长相吃饭!”
“嗯,说得对。咱们月儿不靠长相吃饭。”他走出来与她并肩,极自然的伸手在她乌黑可爱的单螺髻上一摸,指腹顺势擦过她柔软腻滑的颈后皮肤,这才道:“小容呢?”
破月如何没感觉出他粗粝温热的指腹?只觉得脖子上都要着火了,呐呐道:“他在内院,咱们去找他吧!”
护卫远远在前面带路,破月心头甜蜜,笑问道:“此事算是了了吧?”
步千洐淡淡笑道:“了是了,只是我今后不是平南将军了,降为八品都尉,去守粮仓。”
破月见他神色略有些抑郁,弯眉笑道:“守便守,又不是没守过。你这么厉害,他日必定启用。”
步千洐眉目慢慢舒展,将她的手一握,看着她道:“你不嫌闷?”
破月听他的意思是要带自己同去,不由得心头一甜,道:“那可难说。”
步千洐微微一笑:“昨日叫你走你不走,现下可由不得你选了。”
破月的手被他握得很紧一路行到后院,便见慕容湛负手静立院中,身旁却站了个白发老人。两人这才松手。
慕容湛仿若未见两人刚刚松开的手,微笑引荐:“大哥,这是传授我武艺的师傅。便是他奉了皇兄的旨意,连日兼程,今日才能将你及时解救。”
步千洐虽不屑结交权贵,可对于武艺高强之人,却是敬服的。他一直觉得容湛一身武艺敦厚质朴、精湛纯正,没料到竟是眼前这白发老人所授,不由得立刻拜倒:“末将拜见前辈。”
那老人笑笑,虚扶一把。步千洐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却又偏偏绵柔平缓,他这一拜,便拜不下去,不得不起身。他暗自揣度——自己一向自负武艺过人,却未料这貌不惊人的老儿,武艺远在自己之上。
那老人淡道:“我不过宫中老人,将军不必客气。承蒙将军多年来对十七王爷的照顾,他日将军若有吩咐,老儿在所不辞。”
他说得客气,步千洐对他好感倍增。老人又转而看向破月,目光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笑道:“卫尉大人的独生女儿,生得的确标致。”
此言一出,破月和步千洐都有些吃惊。步千洐看一眼慕容湛,慕容湛忙道:“是我告诉师傅的,师傅不理朝政之事,无妨!”
两人这才放心,却听那老儿又道:“颜小姐,这位将军的身手不错,可与卫尉大人相比,只怕还是欠了火候,难以护得小姐周全。你既不愿归家,老儿瞧在十七王爷面上,倒愿意照拂一二。今日我们便回京,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一言既出,其他三人皆是一惊。步千洐听他说自己不能保护破月,微生怒意,心念一动,问道:“前辈,颜朴淙号称大胥第一高手,不知身手到底如何?”
那老儿微笑道:“老儿平生佩服的人没几个,但颜大人年纪不到四十,武艺却的确是在老儿之上的。”
三人同时静默下来。步千洐正要开口拒绝,却忽听破月平静道:“多谢前辈美意,只是破月已决意去其他地方,若真的被擒,那便生死各安天命,不要紧。”
老儿一怔,还要开口,却听慕容湛道:“师父,你不必说了。今早颜朴淙也接到我皇兄旨意急招,已动身护送澜儿回帝京了。今后,破月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若有人加害,徒儿与大哥,自当营救,必不让她受奸人所害。”
他一直对师傅恭敬谦和,这一席话说得缓而有力,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那老儿知他性子,轻轻一笑,竟也不理众人,转身走了。
步千洐和破月听闻颜朴淙已走,都是一喜。可这时三人都没做声,莫名的都觉得有些尴尬,却又不知尴尬在哪里。
最后,倒是慕容湛朝二人一躬身,轻笑道:“皇兄催得急,今日我便要走了,大哥,咱们再饮一顿酒,就要别过了。”
这日,步千洐和慕容湛没有让破月相伴,两兄弟对酌痛饮,聊曾一起经历过的战役,聊一同月下奔袭只为一壶好酒,也聊理想,聊破月。
日落时分,步千洐已然醉倒在房间,酣然入睡。破月欲送慕容湛,他却笑着说让她好好照顾大哥。眼见她眼眶红湿便要掉泪,他不敢看,快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府外马车旁,他脚步才缓下来。他与步千洐对饮过多次,每次都是他先醉。可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不敢醉,所以大哥醉了,他却还醒着。
他缓缓躺在马车上,听着脚下轱辘作响,只觉得浑身都松了,心里却是沉甸甸的。正昏昏欲睡间,车帘却被人撩起,师傅坐了进来。
他坐起来,慢慢道:“师父今日为何要邀破月进京?”
师傅是大内高手,常年不问世事,为何今日主动开口,邀破月同往帝京?
师傅看着他晕红的脸颊上已有些发痴的眼神,叹息道:“十七,为师从未求过你,今日有一事相求,可否?”
他语气如此郑重,慕容湛心神一震,酒意醒了几分,正色道:“师傅哪里的话,但有吩咐,徒儿在所不辞!”
师傅点点头:“你回去便求皇上,把颜破月指给你。”
慕容湛心头怦怦的跳,心想莫非师傅看出了我对她的情意?他窘道:“师傅休要胡乱猜测……我……”
师傅却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我观那颜小姐不似寻常女子。她虽脚步轻浮无力,是个没有武功的模样。可为师却察觉到她体内一股邪门的真气震荡。你二人内力尚浅,自觉察不出。日间我问你她的身世,你提到她自幼便被颜朴淙养在别院,又生食毒血、日日浸在寒潭里。颜朴淙不顾伦常,想要染指这个女儿,倒令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或许……她是颜朴淙炼的人丹。”
“……人丹?”慕容湛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便有些厌恶,对颜破月的怜惜却又更盛了。
师傅点头道:“正是。只是其中端倪,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推测,这女子的身子,对男子大有裨益。你若是要了她,与她勤行夫妻之事,或许功力倍增、延年益寿!否则那人精似的颜朴淙,为何逮着这女子不放?”
慕容湛原本听得入神,待听到勤行夫妻之事,只燥得满脸通红,一时忘了眼前是师傅,低喝道:“荒唐!哪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若真的能功力大增,那人人不用苦练武艺,去养个女子便可!”
师傅却摇头道:“我猜想人丹炼制十分不易,光是那些毒物,便不易集齐。总之将她要来,有益无害。回到京师,你便跟圣上请旨吧!”
慕容湛沉默片刻,却摇头:“师父,对不住,此事不可。”
师傅微微变色:“纵然你对她毫无情意,今后遇到心仪的女子,再娶了便是。”
慕容湛心尖一颤,强自压抑,正色道:“师父,岂能因她的身子对徒儿有益,便强取豪夺?她已有了意中人,并不钟情于我,就是有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能勉强。此事就此作罢,师父不要再提,对我皇兄,也请不要提起。”
师傅观他神色,知他心意已决,回天无力,只得长声一叹:“痴儿、痴儿……”纵身跃出马车,兀自摇头叹息。
慕容湛怔怔坐在马车上,低头只见清透的月光如流水覆在手背上,明明触手可及,却永远也握不到手心。
初冬,山上却比城里清寒许多。刚入十二月,漫漫大雪已将整座山盖得密密实实、素白冷冽。官道上的积雪足有半尺深,马蹄踩在上头,吱呀闷响,仿佛踩在往来行人的心头上。
颜朴淙一身素白的狐裘,静静立在山脚下,双眸淡淡望着山腰。林中隐隐可见几个尖尖的屋顶,明明若隐若现,可在他眼中,却极为醒目。
因为破月,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