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们人类经历了漫长的演化,才从原始世界的野性的兽类中分化出来,又在初具文明的原始社会,和以后的阶级社会的集体生活里接受几千几万年的熏陶,人才逐步获得了可贵的人性,成为万物之灵。现在,可悲哀的是,在山庄这一户孤独的人家,“人性”已堕落到它的最低点,再往下沉沦,万物之灵的人将和这户人家中那一群露着白亮的尖牙,只想扑过来咬你一口的狰狞的恶狗没有多大区别了。
婚丧嫁娶,本是人生大事,也是小说所首先关注的情节。《呼啸山庄》中的人们自然也有他们生老病死的人生历程,然而故事的叙述重点转移了,不再是这些人事变迁了。艾米莉用一个艺术家的锐利、敏感的目光,超越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也超乎一般的世俗观念,去探索她所最关心的“人性”。可以说,人性的探索是贯串全书的一条主线。
在叙述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两户人家前后三十年的恩仇、纠葛时,女作家把这些人事沧桑一分为二,她选择了“陌生人的来访”这样一个偶然的(或者不如说,节外生枝的)事件作为划分故事情节的一条界线。
从时间表上看,这样的划分很不规则,似乎是任意的,前面部分历时三十年,后面那部分却一年都不满。但是作者自有她的用心所在。在第三章里,那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做了一个荒诞、可怕的恶梦;就连这个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莫明其妙的恶梦也创造一种气氛,取得了一种象征的色彩。因为实际上,小说开头的那三章,写的就是人类的一场荒诞、可怕的噩梦啊——人性的冻结。
这三章展现了一个少见的荒诞的世界,这就是全书的序幕,假使给它一个标题,可以称之为:“一个噩梦:人性的冻结”。
故事情节是从第四章开始的,那就是以往三十年旧事的倒叙。这是小说的主体部分,从主题思想着眼,它也可以有一个标题:“扭曲的树木:人性的堕落”。
全书的最后四章,基本上是顺叙,故事发展到第三十二章出现了转机,这是小说的尾声,它的标题不妨叫做:“希望在人间:人性的复苏”。
整个小说的结构可以用下面一个马蹄形的图形表示出来:这一马蹄图形向我们显示:在这条人性的曲线上,女作家选择了它的最低点作为进入故事的起点。
从第二代情人看主题思想十日谈
《呼啸山庄》的研究者一般都把目光集中在卡瑟琳和希克厉这第一代情人的身上。英国文艺评论家凯特尔这样说:“小说的核心和精髓是卡瑟琳和希克厉的故事〔9〕。”E·M·福斯特也说:“虽说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可是你读了之后,却什么都想不起,只记得希克厉和第一代卡瑟琳。”〔10〕
〔9〕见《勃朗特姐妹研究》,第377页。
〔10〕“Wuthering Heights:A Casebook”(1983),p.133。
的确,无论哪一个读者读了这部小说,都很难忘得了他们俩的狂风暴雨般的感情。在这一对不同寻常的情人身上体现了女作家的不同寻常的气质,以及对于人生的梦想和追求。
但如果我们把这对情人的富于戏剧性的生死恋爱暂时搁在一边,首先讨论故事中的第二代情人卡茜和哈里顿(他们也的确是最先介绍给读者),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掌握贯串在整个作品中的主题思想了。
哈里顿一生下来就是个胖娃娃,“从没看见过这样逗人爱的小家伙!”他出生不久,母亲就死了,是女管家纳莉把他抚养大的。他五岁那年,姑妈卡瑟琳出嫁,纳莉陪着新娘去到林敦家做女管家,和孩子分别的时候,“他是我世上的一切,而我也同样是他世上的一切!”〔11〕
哈里顿虽然没有得到父爱(爱妻去世后,亨德莱成了酒鬼),但还是从好心的保姆那里得到了一个孩子所需要的爱,他也用一个孩子的忠诚的感情回报爱他的人。可是自从纳莉一走,再也没有人照管他、爱他了。
〔11〕见第9章。
不消一年,他已经完全变成个野孩子,几乎叫纳莉认不出他来了。纳莉想去拥抱他,说:“哈里顿,纳莉来啦!是纳莉,你的保姆。”这野孩子不是迎上前去,却倒退一步,捡起一块石头,摆开架式要扔她,从他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嘴里,结结巴巴地滚出了一连串咒骂来。才只六岁的小孩子就显示出一副蛮横的、敌对的态度了。他还咒骂自己的爸爸。纳莉用橘子把他的话哄出来:
——是魔鬼教你咒骂爹爹的吗?
——希克厉。〔12〕
〔12〕见第11章。
亨德莱的全部家产都被希克厉用欺骗的手段夺去了,最后,连自己的一条命也送在对方手里。他的宅子,连同他的无依无靠的孤儿,全都落进了仇人的手里。
小哈里顿以后只能听凭希克厉的摆布了。希克厉立刻有了一个新的复仇计划,他举起孩子,把他往桌子上一放,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打算:
好一个孩子,现在,你是属于我的啦!咱们倒要瞧瞧,这一株树是不是也会长得弯弯曲曲,跟另一株树一个模样——假使它也长在风口里,让猛风来扭它的树枝树干!〔13〕
〔13〕见第17章。
可怜那不懂事的孩子,听了这话还挺高兴呢。
终年不断的呼啸的猛风,无情地把树木的躯干和枝条扭曲得歪歪斜斜;现在性格正在发展中的哈里顿,也就是一株幼小的树苗,而为这株幼苗准备好的只是长年累月的精神上的无情摧残:让它“长在风口里,让猛风来扭它的树枝树干!”
希克厉的这段内心独白是和小说开头对山庄周围的描述相呼应的。“树的扭曲”和“人性的扭曲”相对应,产生了电影手法中叠影的效果。发育不良、枝干被扭曲的树成为贯串全书的富于象征性的一个意象。
卡茜提到小林敦时,也使用了“扭曲”这个词儿:“我的确很难过,林敦的天性给扭曲成这个样子〔14〕。”在这个作品里,“扭曲”(twist,distorted),是个具有深刻内涵的词儿,它意味着人性在强大的压力下得不到正常的发展。
〔14〕见第24章。
值得称道的是,女作家从来没有把“人性”当作抽象的存在,它总是和人的生活环境、人的社会地位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
统治着呼啸山庄的希克厉,赤·裸裸地表现出他是一个虐待狂,无论对于新婚的妻子,对于他情人的女儿都毫不留情。他毒打人、踢人、扯妇女的头发,然而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个暴君从没有表示过这种野蛮的行为给了他多少乐趣。“我看到她就讨厌,远过于从折磨她所得到的满足。”〔15〕
〔15〕她,指新娘伊莎蓓拉;见第14章。
对于他,更大的乐趣在于精神上折磨人。当他为了仇恨,让小哈里顿的心灵永远陷于愚昧和黑暗中,把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彻底毁了,这个阴险的人毫不忌讳地说出了他心里的高兴:
我从他那儿得到一种乐趣,……如果他是个天生的傻子,我就连一半的乐趣也没有啦。……我能确切地知道,他目前感受着什么痛苦。以后还有得他痛苦呢,这不过是刚开个头罢了。他永远也别想从他那粗野、愚昧的泥沟里爬上来了。我把他抓在手里,……我教导他:凡是兽性以外的东西全都是傻的、不中用的,都应该瞧不起。〔16〕
〔16〕见第21章。
果然,在他的手里,小哈里顿成了一个浑浑噩噩、粗暴无礼、满口脏话的小蛮子。从他五岁,一个刚开始懂事的天真的小孩子,到他二十四岁,爱情来叩开他的心扉,是他的天性受压抑、受摧残、被扭曲的一个痛苦的历程。
小卡茜的遭遇甚至具有更大的悲剧性,在她身上不仅是人性的被扭曲,而几乎是人性的被折裂、被毁灭。
比起她的表哥哈里顿来,卡茜幸福得多。在慈父和纳莉的爱护下,她就像一粒种子在肥沃的土壤中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抚育滋润,欣欣向荣,她的肉体和心灵都健康地成长着,她长成为一个秀丽、活泼而又温柔多情的好姑娘。
女作家并没有多费笔墨形容她那可爱的性格,只通过一段小插曲,让人感到洋溢在她心头的是一片纯洁的爱。
纳莉得了病,卡茜在病床边百般体贴地照顾她,这位老保姆很感动地说:
她的心一定是颗火热的心——她这样深深地爱她的父亲,却还能献给我那么多的情意!〔17〕
〔17〕见第23章。
然而她不知道,等她睡熟后,她的卡茜还要私下骑着马奔到山庄去安慰她那十分难侍候的表弟呢,她把一颗心分给了三个人,对每个人都是那样体贴,献出了一个女孩子的温柔的爱。
她曾经为了不许她再去呼啸山庄,晚上跪在床边哭了,纳莉责备她浪费眼泪,她却说:
我不是在为自己哭啊……我是在为他哭啊。他一心希望明天能再看到我,他可要失望啦;他会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能把我等来。〔18〕
〔18〕见第21章。
多么丰富的少女的感情啊,在卡茜火热的心里只知道一个爱,她不仅舍不得她的表弟因为等她不来而失望,她还把一个少女的一往情深的感情投射在她表弟身上,可悲地以为对方真是那样热情地盼望着她,也是在一心一意地想念着她,却不知道那位表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心肝的可怜虫!
可是一年后,当洛克乌闯进呼啸山庄,看到一位名叫卡瑟琳的青年妇女,虽然还保留着使单身汉怦然心动的体态容貌,而原来跳动在她胸腔中、像在欢乐地歌唱似的心儿几乎被窒息了;洋溢在她心头的爱干涸了,冻结了。
阴险的希克厉拿她的表弟作诱饵,把她骗进了他的魔窟,于是她立刻失去了一切自由,她遭到了生平从未遭受过的拳打脚踢。希克厉狂热地爱恋她的妈妈,对女儿却加倍残酷地进行着从肉体到精神上的一连串折磨。
亲爱的爸爸快死了,卡茜心急如焚,却被囚禁在山庄,不能去安慰他,在最后的时刻尽女儿的一点心,却反而被强迫着去和那卑鄙的小林敦结婚。接着,她那从来没爱过她的丈夫也死了。她陷于一个充满着敌意的孤立无援的环境中。
希克厉在通过非法的手段,剥夺了她的全部财产的同时,又剥夺她的一切精神财富,把一个感情丰富的少女扔进一片精神沙漠中。她一下子失去了亲人,同时也失却了像老朋友似的书本。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她在精神上忍受的虐待。
洛克乌第三次去呼啸山庄作客,充当了一名联络员,趁人不注意的当儿,把纳莉的一张条子递给卡茜,还一片好心地问她有没有回信。对于失去一切自由的卡茜,这该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吧?谁知她并没有作出热烈的反应,却只是淡淡而又凄凉地回答道:
我想回她信,可是叫我用什么东西写信呀——连一本书都没有,否则我还可以从书上撕下一页当信纸。〔19〕
〔19〕见第31章。
这使人想起她母亲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圣经》之类的宗教书上翻到一张空白页,如获至宝,好把她心里想说的话全写上去。这已经够可怜了:她只有可憎可厌的宗教书,却没有一张白纸作为儿童驰骋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天地!
可是她的女儿甚至更惨,连一本书、一张空白页都没有,全被剥夺了。这精神上的空白简直使人透不过气来!
小林敦快要断气了,只有她在整日整夜伺候那最难伺候的病人。在她最苦恼、最需要同情和帮助的时刻,却听不到一句亲切的话,看不到一个善意的眼色,没有谁向她伸过来一只同情的手。这是一个充满着敌意的世界。一个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被窒灭,叫人绝望的世界。她承受不住那一连串无情的打击,承受不住那样可怕的精神折磨,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得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当初那个洋溢着欢笑、充满着爱的姑娘几乎被毁灭了,她变成了我们在小说开头看到的那样一位冷漠傲慢、不近人情的少妇了。
席拉(一个心地不算坏的女仆)这样批评她道:“在我们中间没有一个爱她或是喜欢她,她也不配;只要谁对她说半句话,她就转过脸去,一点都不客气。”
本来是一位爱人、也被人爱的好姑娘,现在竟变成了恨人、也被人恨——这不是人性的堕落,人性的悲剧吗?
如果《呼啸山庄》写到第三十一章,女作家就此搁笔了,那么我们就很难理解这部小说,也很难猜透她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部把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小说了。
山穷水尽的时候唐吉诃德
全书的最后三章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个仇恨统治着的世界里,“爱”的萌芽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终于破土而出了,“爱”终于又回到鸟语花香的人间。人性复苏了。
不过也要看到,这个像用清脆的银笛吹奏出来的主题:对于爱的信念,并不是仅仅表现在小说的尾声部分。就在那个天寒地冻、大雪把整个山庄都埋没的时候,人性仍然在黑夜中闪光,虽然很微弱,一闪而过。“人性”经历了最严酷的考验,却并没有被窒灭。
山庄上的那一排瘦削的、歪歪斜斜的树木就是一个证明。猛烈的北风把它们摧残得直不起腰来,但是,“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
咆哮的猛风可以把树的形体扭曲,不许它发育成长。但是树还是有树木的本性,猛风怎么摧残它,也不能把它的树性全剥夺了。树性喜欢阳光,所以这向一边倾斜的荆棘,在人的眼里还是要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