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一溜烟过去了。埃德加的健康情况每一天都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过去几个月已使他到了衰弱不堪的地步,现在他的病势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我们还想瞒着卡瑟琳,可是她那份机灵却不肯瞒着她自己。她心里很明白,在暗暗揣度那种可怕的可能性——而那种可能性,随着时机的成熟,已渐渐变为必然性了。
又来到了星期四,可她再没有勇气提起骑马去看表弟的事,我代她提出了,得到了允许,要她到外边去走一次。原来他的卧室和书房现在已经成为她整个儿的天地了(他每天只能去书房坐一会儿,多坐已不行了)。她不是俯身凑在他身边,就是守在他旁边坐着,一分钟都舍不得离开父亲。
她心里悲哀,连日守护,脸色变得苍白了。东家巴不得有机会叫她到外边走走,去换一下环境,换一个人在一起,还道这样会使她心里高兴起来;将来他死后,她也不至于孤苦伶仃了——他用这样的希望来安慰自己。
东家有一个固定的想法;从他几次谈话中透露的口气,我猜想他以为:他的外甥既然长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这是因为从小林敦的来信上,很难或是根本看不到他性格上有什么缺点。而我呢,由于可以谅解的弱点,不忍心去纠正这一错误的想法,我问我自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去惊动他有什么好呢?——让他知道了真情实况,他也是无能为力,已经晚了呀。
我们把出门延迟到下午。那是八月里的一个金黄色的下午,从小山上飘来的每一阵风,都洋溢着生气,仿佛无论是谁,哪怕是奄奄一息的人,吸进了这股新鲜空气,也会重新获得了生命。卡瑟琳的那张脸儿,就像眼前的风景一样,阴影掠过,阳光掠过,在迅速地变换着;不过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一些,阳光的照临比较短暂;她那颗可怜的小心儿还因为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忧愁而责备自己呢。
我们望见了小林敦仍然在上次他选定的地方守着。我家小姐下了马,说是她决定只待一会儿工夫,因此要我继续待在马背上,拉着马缰;可是我不听她的。我不能冒这个险:有一分钟看不见委托我保护的人儿。因此我们俩一起爬上了那荒原的斜坡。
这一次,希克厉少爷接待我们激动得多了——不过不是那种兴高采烈的激动,那种欢乐的激动,而是由于心里害怕而激动。
“时间已不早了,”他说道,说得很短、很吃力。“你的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干吗不有话直说呢?”卡瑟琳嚷道,把到了嘴边的问好的话又吞了下去。“为什么你不能开门见山地说:你不需要我?我真不懂,林敦,你存心要我第二次到这儿来,却分明不为了什么,只为了叫我们两个一起受罪。”
小林敦一阵子哆嗦,向她看了一眼,半是求情,半是羞愧;可是他的表姐却没有那么大的耐心,能够受得了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
“我的父亲确是病得很重,”她说道;“干吗要把我从他的床边叫出来呢?你心里巴不得我最好失约不来,那么干吗不派人送个信来叫我免了算啦。来吧!我要求有一个解释。玩儿啊,胡闹啊,来这一套,我已经完全没有这心思了;我也再不能跟着你装腔作势,团团打转来伺候你啦!”
“我装腔作势!”他咕噜着说;“装什么腔呢?看在老天面上,卡瑟琳,别生那么大气!你瞧不起我,就尽管瞧不起吧。我是一个没出息的、没骨气的可怜虫——怎么嘲笑我也不会过分的;可是像我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太不值得你生气啦。恨我的父亲吧;别恨我,就瞧不起我,你就是饶了我啦。”
“无聊!”卡瑟琳嚷道,她光火了。“愚蠢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伸手去碰他一下似的!你用不到说什么瞧不起瞧得起,林敦;每个人都会给你这个面子:从心底里瞧不起你!滚开!我要回家了。真是一件蠢事,把你从壁炉边硬拖出来,假装是——我们假装什么呀?放开我的衣裳!如果我看你哭鼻子、吓成这个样子,觉得可怜,那你也该拒绝这种怜悯呀。爱伦,你去跟他说,他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光彩!站起来吧,别叫自己堕落成一条叫人恶心的爬虫吧——别做这种事吧!”
小林敦泪流满面,带着痛苦的神色,把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扑倒在地上。他好像吓得要命,身子不住地在痉挛着。
“唉!”他抽泣着,“我受不了啦!卡瑟琳,卡瑟琳呀,我还是一个奸贼,这个我不敢告诉你!你只要一离开我,我就别想活下去了!好卡瑟琳呀,我的生命全在你手里,你说过你是爱我的,要是当初你爱过我,那也不会对你不利的。那么你不走了吧,好心的、亲爱的好卡瑟琳?也许你会答应的——这样,他就会让我在死的时候跟你在一起了。”
我家小姐眼看他痛苦到极点,弯下身去扶他起来。她往日那种宽容的温柔打消了眼前的气恼,她那颗心不由得软下来了,而且感到惊慌不安。
“答应你什么呀?”她问道。“答应你留下来吗?告诉我,你这一番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就留下来。你前面说过的话跟后面的话碰不到一起,你把我的心神也搞乱了。你安静下来,有什么说什么,把压在你心头的事一下子都对我说了吧。你不会害我的,林敦,你会吗?你不会让坏人来伤害我的——只要你能阻止得了,是吗?我相信你的没骨气只是你不争气罢了,你不至于没骨气到这个地步,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出卖吧?”
“可是我的父亲吓唬我,”那孩子喘着气说,把他那十个细瘦的指头握得紧紧的。“我怕他呀——我怕他!我不敢说呀!”
“啊,好吧,”卡瑟琳说道,在怜悯中夹着轻蔑,“守住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那没骨气的人。你救你自己的命吧。我可没什么要怕的。”
听到她说出那样宽宏大量的话来,他的泪珠不由得连连地掉下来。他没命地哭了起来,吻她那扶着他的手,却还是鼓不起勇气把话说出来。
我正在思考着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我决定凭着我对卡瑟琳的爱护,决不能让她为了他或是别人的缘故而自己受罪。正在这时,我听得石楠林中有一阵簌簌的响声,我抬头一望,只见希克厉先生正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们了。对于我正陪伴着的两个人,他看都不看一眼,虽说离得那么近,已经可以听得到小林敦的哭泣声了;他却用一种别人难得听到的友好的声调招呼了我,不过这里边究竟有多少诚意我是怀疑的。他说道:——
“看到你离我家这么近,倒是很叫人高兴,纳莉。你们在田庄日子过得好吗?说出来大家听听吧。外面在谣传——”他压低嗓音补了一句,“说是埃德加·林敦的这场病没救了,也许他们把他的病势说得太重了些吧。”
“是这么回事。东家快要死了,”我回答道;“这是一点不假的。我们大家心里都感到难过,对于他本人,倒是脱离了苦海。”
“他还能拖多久呢,照你看?”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道。在人间
“因为,”他说下去道,望着那两个年青人,他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知如何是好——小林敦似乎吓得不敢动弹一下,不敢抬一抬头,卡瑟琳呢,看到他吓成这样,她也呆住了——“因为那边那个小子好像下定决心要跟我捣蛋,他的舅舅能够快一些,走在他的前头,那我才要谢谢他呢。喂!这小畜生一直在玩这套把戏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了他这把戏,我已经给过他一点教训了。他跟林敦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通常还算起劲吧?”
“起劲?没有的事,只看到他满脸的痛苦,”我回答道。“我得说,看着他陪他的情人在山地里闲荡吗?这可不好呀,应该让他躺在床上,由大夫来照顾他。”
“过一两天,他就要躺倒了,”希克厉咕噜道。“可是第一步——站起来,林敦!站起来!”他吆喝道。“别在那边地上趴着。起来,马上起来!”
谁想小林敦给他的父亲瞟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又趴倒在地上了。这是我的揣想,因为再没有其他原因能叫他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来。他竭力想服从,试了几次,可是这会儿他吓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他呻·吟了一声,又倒下去了。希克厉先生走上前去,把他提了起来,让他靠在草泥地的一条沟脊上。
“这会儿,”他压制着他那凶狠的劲儿说道,“我要发火啦,如果你不能振作起你那点可怜巴巴的精神来——你给我见鬼去吧!给我马上站起来!”
“我就站起来,爸爸!”他喘着气说。“只是别逼我,我快要晕倒啦。我已经照你的话做了,这是真的。卡瑟琳会告诉你,说我——说我——一直是高高兴兴的。——啊!在我这儿待着,卡瑟琳。把你的手给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亲说。“站起来,脚下用点力——好了。她会把她的胳膊伸给你。那就对啦;看着她呀。林敦小姐,你以为我就是魔鬼的化身吧,把他吓成这个样子。请你行个好,陪他走回家吧,可以吗?我一碰他,他就发抖。”
“林敦,亲爱的!”卡瑟琳轻声地说,“我不能到呼啸山庄去……爸爸不许我去……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干吗吓成这个样儿?”
“我永远不能再进那个宅子啦,”他回答道。“没有你陪着,我是再也不进去啦!”
“住口!”他父亲喝道。“卡瑟琳出于孝心,有点儿顾虑,这我们应当尊重。——纳莉,你带他进去吧,我呢,听你的话,马上就去请大夫。”
“你这是做对了,”我回答他。“可是我必须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顾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事。”
“我知道,你这人一点也不通融,”希克厉说道,“可你这是在逼着我去掐痛这个娃娃呀,让他尖声直叫起来,叫得你终于动了怜悯之心。——得啦,我的英雄,由我来护送,你可愿意回家去吗?”
他再一次走过去,那种架势像是要一把抓住那个脆弱的小东西。小林敦吓得直往后退缩,紧紧吊住他的表姐不放,那股疯狂似的、死乞白赖的劲儿,简直不容人摆脱掉他。
不管我多么不赞成,我没法阻拦她。可不,叫她又怎么能拒绝他呢?究竟怎么一回事,把他吓成了一团,我们说不清楚;可是你看看他吧,像被大铁钳挟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怕再稍微施加一些压力,就要把他吓成白痴了。
我们来到大门口。卡瑟琳走了进去,我站在那儿,等着她把病人扶到椅子上,以为她很快就会出来;这时候,希克厉先生把我往里一推,嚷道:
“我家没有遭到瘟疫呀,纳莉,今天,我做主人的,有心要好好招待一番呢。坐下来吧,容许我去把门关了。”
他关上了门,又把门锁上了。我吓了一跳。
“你们先吃些茶点,再回家去,”他又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哈里顿到里斯河边放牛去了——齐拉和约瑟夫赶到什么地方去玩了;虽说独自一个人,我已经习惯了,我倒是愿意有几个有趣的同伴在一起——要是我能找得到的话。——林敦小姐,在他旁边坐下吧。我把我所有的给你啦,这份礼物叫人很难接受,可是除此之外,我拿不出别的来啦。我指的是林敦。瞧,她把眼睛瞪成这个样儿!真怪,凡是怕我的,我就会对他生出一种野蛮的感情。如果让我生长在法律没有那么严格,习尚没有那么娇气的地方,我一定要把这两个拿来不急不忙地做个活体解剖,作为一个晚上的消遣。”
他倒抽一口气,捶着桌子,自个儿在诅咒道:“对着地狱罚咒:我恨他们!”
“我不怕你!”卡瑟琳大声嚷道,她没有能听到他所说的后半句。她走上前去,黑眼睛里闪射出一股怒火和决心。
“把钥匙给我。我要!”她说道。“就是饿死在这儿,我也不会吃一口东西、喝一滴水!”
希克厉把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拿进手里。他抬头看看,她那股勇气使他吃了一惊,也许她那声气、她那目光,使他想起了她活像生她下来的母亲吧。
她伸手去夺那钥匙,几乎把钥匙从他那松开的手指中夺过来了。不过她这一举动使他惊醒过来——他立即回到了现实中。
“听着,卡瑟琳·林敦,”他说道,“站开,不然我就把你一拳打倒,那会叫丁恩太太发疯啦。”
她偏不理会这一警告,又抓住了他那握紧的手,要把他手里的钥匙夺过来。
“我们一定要走!”她一声声地喊道,还用尽气力要叫这铁一般的肌肉松开;她发现用指甲没有效果,就用起她那尖利的牙齿来了。
希克厉向我瞥了一眼,使我呆了一下,来不及马上去阻拦他。卡瑟琳呢,又一心只在他的手指头上,没有去看他的脸色。
他突然把手一摊,听凭对方来拿她正在跟他争夺的东西。可是她还没有完全拿到手,他那只放开了的手就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膝头上,举起另一只手朝着她头上两边一阵暴雨似地狠狠打下来,要不是她被紧紧按住的话,每一下都能把她打得跌倒在地,实现了他的威胁。
我看到这凶神恶煞在下这样的毒手,就向他扑过去,要跟他拚命。童年
“你这个恶棍!”我叫了起来,“你这个恶棍!”
他随手向我胸口捅了一下,顿时叫我住了口。我很胖,一下子气都喘不过来了;挨了这么一下,心头怒火直冒,我晕头转向,踉跄倒退,只觉得快要闷死了,我的血管要爆裂了。
两分钟后这一场大喊大闹过去了。卡瑟琳从希克厉手里放了出来,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那神情好像她不清楚她的耳朵还在不在。她像一根芦苇似地哆嗦着,可怜的东西,惊惶失措,伏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