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灵机一动,想道——“那个在我胳膊肘旁边正捧着盆子喝茶、手没有洗就抓面包来吃的大老粗,不会就是她的丈夫吧——那不用说,他当然是小希克厉了。嫁到这里来真好比活埋。她这样轻易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只因为不知道天下还有好得多的人儿呢!真是太可惜了啊!我得留神些儿,别让她对自己的婚姻生起悔心才好呢。”
这最后的思想活动未免有点儿抬高自己。其实并不。坐在我身旁的那一位,叫我一看到就觉得简直“面目可憎”;而我根据经验,知道自己是相当讨人喜欢的。
“希克厉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克厉说,正好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这么说着,掉过头来,向她看了一眼——不是平常那种看人,而是带着一种憎恨的眼色——除非他生就那一副横肉脸,不能像旁人那样,拿他的表情当作发自他心坎里的言语。
“啊,还用说,这一下我明白了。你好福气,原来这位仁爱的天仙是属于你的,”我转过来对我身边那一位说。
这可比方才更糟了:这小伙子飞红了脸,紧握着拳头,摆明着他是想动手打人。可是他似乎随即控制住自己,把一阵怒火压制下来,只是让喉头滚出了一句粗野的咒骂,那是对我而发的,不过我只当作没有听见。
“可惜你这几猜都猜错了,先生!”我的主人说;“我们两个都没有福气占有你这位好仙女。她的丈夫死啦。我说她是我的儿媳妇,所以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了。”
“那么这位年青人是——”名利场
“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希克厉又笑了,好像要他来做这头笨熊的父亲,那玩笑未免开得太荒唐了。
“我的名字是哈里顿·欧肖,”那一个咆哮道,“我劝你还是对它敬重些好!”
“我并不曾表示不敬重呀,”我回答道,心里却在好笑他给自己通姓报名的时候那种了不起的神气。
他一双眼睛只管盯着我,我可没法老这样回瞪他——只怕我不是忍耐不住,赏他一个耳刮子,就是给他逗得失声笑了出来。我这才一点不含糊地感觉到,处在这一个可爱的家庭里,有些坐立不安了。这一股精神上的压力不但抵消了,而且是压倒了包围着我的温暖的物质享受。我决定知趣些,别第三次再在这一家人面前找钉子碰了。
吃茶点这回事结束了,谁都不曾讲一句和气的话。我走近窗口,去望望天气。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色——还没到时候,黑夜就已经降临;烈风和猛雪卷起可怕的旋涡,把天空和山冈全都搅混了。
“没有谁给我领路,我怕这会儿我是回不了家啦,”我不禁嚷道。“道路该早就给封没了吧,就算还露在外面,一步之外,我也没法辨认了。”
“哈里顿,把那十来头绵羊赶到谷仓的门廊里去,要是放它们在羊圈里过夜,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也得挡块木板。”希克厉说。
“我该怎么办呢?”我接下去说,越发焦急了。
谁也不来答理我。我回过头来,只看见约瑟夫给那些狗提了一桶粥来;希克厉太太把身子凑向火边,在燃烧着一束火柴玩儿,那是她方才把茶叶罐放回到壁炉架时碰落下来的。
约瑟夫把粥桶放下之后,带着挑剔的神气把屋子打量了一圈,于是扯开他那破嗓子嚷道:
“我不懂,偏你有这么些闲工夫呆在那里无聊!更糟的是,这会儿别人都出去干活了!不过我看你就是没出息,跟你说也是白说——你的毛病是永远改不好的了;你是一心要赶到魔鬼那儿去,就跟走在你前头的娘那样!”
起初,我还道这一番话是针对我而发的,我可按捺不住了,直向这个老浑蛋走去,准备一脚把他踢到门外去。可是希克厉太太的回话把我拦住了。
“你这个嚼舌根、假正经的老东西!”她反驳道。“你这么提到魔鬼,难道不怕一张口就给魔鬼活活捉去吗?我有言在先,你趁早别来招惹我,否则看我不请求魔鬼行个方便,把你抓了去。慢着!瞧这儿,约瑟夫,”她说下去道,从书架上拿下一部黑色的大书来;“我要叫你瞧瞧,我的‘魔法’已经精通到什么地步了。我本领可大啦,眼看就可以把这里的一切来个一扫光!那头红母牛可不是死得无缘无故的,你那风湿痛也总不能算作是上帝在那里显灵吧!”
“噢,恶毒哪,恶毒哪!”那老头儿喘着气说,“但愿上帝把我们从魔鬼手里救出来吧!”
“不,该受天罚的,上帝早把你抛弃了——滚出去,要不然,我就叫你好好的吃些苦!我要把你们一个个用蜡用泥捏成了小人儿〔3〕,谁第一个超过了我定下的范围,我就——我暂且不说他会遭受怎样的报应——可是,瞧着吧!快走,我正在对着你瞧哪〔4〕!”
〔3〕指当时女巫所信奉的一种邪术:把所要加害的人物,塑成蜡像,放在火里熔化,以为可致对方死命。
〔4〕巫士对人作祟时,先用眼神摄住对方,使其无法挣脱魔法的摆布。
那个小女巫只管瞪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做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气来;约瑟夫可当真吓得要命,直发抖,一边还祷告着,还喊着:“恶毒哪!”逃了出去。
我认为她这行动是为了闷得发慌,闹着玩罢了;如今屋子里剩下我们两个,我想拿我当前的困难对她说一说。
“希克厉太太,”我恳切地说,“你得原谅我打扰你。我相信,凭你这样一副容貌,不用说,你的心肠怎么会不好呢?请你给我指点几个路标吧,我好找路回家。回去该怎么走,我心里一点谱子也没有,就像你不知道上伦敦去的路径一样。”
“打你来的路上走回去,”她回答,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椅子里,她面前点着一支蜡烛,那本大书摊开着。“这句话很简短,但也是我能给你出的最妥当的主意了。”
“那么,要是你以后听得我给人发现冻死在盖满着积雪的泥潭里,或者是坑里,那时候你的良心会不会低声指责你:这里也有你的一份过错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够一路送你。他们不容许我走到花园护墙的尽头。”
“你!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如果为了贪图自己的方便,要求你跨出门槛一步,那我心里真是太难受了,”我嚷道。“我只是求你指点我一条路,决不是要你领路;不然呢,向希克厉先生讨个情,给我派一个向导吧。”
“派谁呢?他本人就在那儿,加上欧肖、齐拉、约瑟夫和我。你要哪一个?”
“难道农场上没有孩子吗?”
“没有,就这几个人。”
“那么这样看来,我只得在这里过夜了。”
“那你自个儿去跟主人商量吧,我管不着。”
“我希望这是一个教训,叫你以后少在这些山头里乱跑,”只听得希克厉的严厉的声音从厨房的门口传过来。“说到在这里过夜,我可并没有为来客预备什么床铺,你要留在这里,你只能跟哈里顿或是约瑟夫合一张床铺。”
“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的椅子里,”我回答。
“不,不行!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陌生人总是陌生人,我不容许随便哪个在我防范不到的时候,待在这地方,这可不合我的口味!”那个没有礼貌的无赖说。
受了这个侮辱,我的忍耐到头了。我恨恨地回了他一句,从他面前冲过,直奔院子;我又气又急,竟撞到了欧肖的身上去。天已经断黑,连该往哪儿出去都看不清了,正在摸索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而这又是他们彼此间多么有礼貌的一个例子。起先,那个小伙子倒是似乎有些同情我的。
“我陪他走到林苑那儿就打住,”他说。巴黎圣母院
“你还是陪他到地狱里去吧!”他的东家(或是不管他的什么人)喊道,“再说,叫谁来看管那些马儿呢,呃?”
“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有人看管马儿要紧得多吧,总得有人陪他走一遭。”希克厉太太喃喃地说道。我没有指望她的心地那么好。
“用不到你来指派我!”哈里顿顶回去道。“要是你放心不下他,顶好别吭声。”
“那么我但愿他的鬼魂会来缠住你!我还巴望直到田庄倒塌了,希克厉先生也找不到第二个租户!”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她在咒人哪!”约瑟夫咕噜着,这当儿,我正向他奔去。
他坐得不远——说话听得到的地方——借着一盏灯光,正在挤牛奶;我不打一个招呼,就把他的灯笼夺了过来,嘴里嚷着明天派人送回,脚步儿已向最近的一个边门冲去了。
“东家,东家,他把灯笼抢走啦!”老头儿一边嚷,一边追。“嗨,‘牙血’!嗨,看家狗!嗨,‘虎狼’!别放过他,别放过他!”
刚推开小门,两只毛蓬蓬的怪物就直扑到我的喉头,我站脚不住,跌倒了,灯火也灭了;耳边只听得希克厉和哈里顿两个哈哈大笑,叫我的愤怒和羞辱到达了顶点。
幸亏那两个畜生仿佛只想张牙舞爪,摇尾扬威,并不当真要把我连血带肉吞下去;可是它们也决不容许你站起来重新做人。我被迫躺在地上,听候它们的恶主人发落。到后来,我头上帽子也掉了,浑身气得发抖,我命令这些恶棍立即放我出去,要是胆敢耽搁一分钟,管叫他们后悔莫及——我还口口声声嚷着此仇必报,吐出一串不连贯的威胁性的话来,那股黑森森的怨气,不禁叫人想起李尔王〔5〕来。
〔5〕李尔王,古代苏格兰国王,曾在黑夜的暴风雨中,光头散发,呼天抢地,诅咒他的两个忤逆的女儿。
我怒火直冒,鼻血流个不停;可是希克厉还是在大笑,我还是在骂。我真不知道这情景该怎样收场,要不是这时来了另外一个人,头脑比我清醒,心地比我的主人仁厚。这个人就是齐拉。这位壮健的管家妇听得外面的闹声越来越大,终于赶出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她只道有谁对我下了毒手,可又不敢得罪东家,就转身过去,扯开嗓门,对准那个小流氓开火了——
“好哇,欧肖先生,”她嚷道,“我可不知道下一次你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啦!难道咱们要在咱们家大门口闹谋杀案吗?我看这一家我是待不下去啦。——看这苦恼的小伙子,他气都喘不过来了!得啦,得啦!你快别这样。进来吧,我来给你医一下。就这样,你别动。”
说完了这几句话,她就突然把半桶冰冷的水泼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把我拖进了厨房。希克厉先生跟了进来,他难得流露的高兴很快又消失在终年的阴郁中了。
我不好受得厉害,头晕目眩,不得不勉强在他家里借宿一夜;他关照齐拉给我一杯白兰地酒,随即就回到内室去了。齐拉看我的光景着实可怜,劝慰了几句,照她主人的话,让我喝了酒,我多少振作一些之后,就领我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