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省委,在省委书记的办公室里,三个月前刚从别的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正在与省报的记者王晓阳单独交谈。不是由王晓阳求见,而是由省委书记召见。
省委书记问:“王记者,到省报几年了?”
王晓阳谦虚地说时间不算长,才十一年。说着双手呈递给省委书记一张名片。
省委书记说:“十一年,那不算短了,也称得上是老记者了。”
低头看着名片又说:“已经是主任记者了嘛。还是民盟省委的委员啊!”
省委书记刮目相看似的将目光又望向了王晓阳。
王晓阳笑笑,笑得意味深长。潜台词是——省委书记大人,咱们就别兜圈子了,开门见山吧!既然是您抬举我,召见我,还能不预先把我的底细摸个透透的呀?
省委书记也无声地笑笑。
他说:“好,咱们直奔主题。你写给省委的信,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在翟村的事情上,再具体地说,在韩彪这个人物的事情上,我代表执政党,你代表友党,咱们坦诚沟通一下情况,行不?”
王晓阳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我只能权且代表一下罢了。”
于是二人你问我答或我问你答地交谈起来。彼此彬彬有礼。既不因相互之间地位的差别而一方摆出优越一方故作卑恭,也不因三十来岁的年龄差距一方以长者自居一方由于是晚辈而局促。就像两位学术资格不分高下的学者在探讨什么学术问题。
省委书记说——“民选”早已是全国广大农民的强烈要求和迫切愿望,在别的省份进行“民选”的情况证明,效果是良好的,农民们是具有相当可喜的民主热忱和较为成熟的民主意识的。本省将在几个县里树立第一批十个村,作为“民选”样板村。翟村是逐级上报逐级审议通过的十个村之一……
省报年轻的老记者说——自己是常年跑农村新闻的。因为韩彪不但是他那一县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地区和省里也是位经常出席各种会议、姓名经常见诸媒体的人物,所以,他曾隐了记者的真实身份,长期在翟村“调研”过连任两届的村长韩彪……
省委书记问:“那么,你究竟对韩彪有怎样一种与众不同的看法呢?”
省报记者反问:“您呢?”
省委书记微微一笑,从茶几上抓起了烟盒:“你吸吗?”
省报记者不客气地抓过了一支。
俩人都吸着烟以后,省委书记说:“还是先听你的看法吧。”
省报记者说:“他是某些贵党官员不遗余力大树特树起来的人物,您在召见我之前,当然已经听过他们的介绍了,所以我要先听听您对他有几分了解。”
省委书记说:“还不是报上电台电视台宣传的那些。”
省报记者说:“您信?”
“那些宣传要是虚假不实,责任也有你们记者一份。”
“另一部分责任应由某些官员来负。”
省委书记将这位言语近乎肆无忌惮的是民主党派省委委员的记者足足注视了有五秒钟,又是微微一笑,以调侃的口吻道:“你来者不善呢。”
省报记者也笑道:“善者不来。我虽然口无遮掩,但并无危险。”
最后,在省委书记的一再“敦促”之下,还是省报记者先谈了——他介绍说,韩彪非翟村人,也不是本省本县的人。究竟原籍是哪里人,连他也没了解清楚。只知道翟村曾有个叫翟传贵的农民,和儿子在外地当了几年小包工头,积攒下了一笔钱后,回到翟村承包了几座山。经高人指点,说山里也许有银矿脉,于是开起矿来。韩彪便是那父子经人介绍,高薪从外地聘来的找矿师傅。然而钱花了十几万,却一块银矿也没采出来。接着蹊跷之事发生。先是介绍人黑夜在公路上被车碾死,肇事车辆至今没有查到。接着父子俩双双死于矿井塌方之事,只撇下儿媳妇一个小寡妇。不幸的日子里,韩彪跑前跑后,帮着小寡妇处理丧事。翟村人都议论说,看不出那姓韩的外地人还挺仁义。再接着韩彪与小寡妇登记结婚。翟村人虽感出乎意外,却仍认为,对那小寡妇可算是不幸后的一幸了。更加奇怪的事总是发生在最后的——不久韩彪四处召来了几十号雇工,不到半个月就有一车车银矿石源源不断地运出了山,从此韩彪一年比一年发达……
省委书记说:“情节还怪曲折的,有意思。可是敢问大记者,能说明些什么呢?”
省报记者绵长地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尽之后,以从容不迫又颇自信的口吻说:“探案学方面,有一种分析方法,叫‘后逆推理”。我认为,也许是这样的——韩彪凭他的经验,早已找到了矿脉,一经掘近,便停止了,另行采掘。所以,几处矿脉,对他而言早已了如指掌。雇主父子却由于毫无经验,全然蒙在鼓里。否则,怎么可能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几处同时出矿?……”
“你的‘后逆推理’,有什么事实根据支持吗?”
“有。我的暗访记录。某些老雇工说,当年,在韩彪胸有成竹的指点之下,那几处地方一掘就现出矿层了……”
省委书记不禁“噢”了一声。
省报记者又说:“那么,矿主父子的死,介绍人的死,就不但蹊跷,而且,而且……”
他不再说下去,一味吸烟了。
省委书记站了起来,踱着,踱着,不停地踱……
他终于又落座了,问:“你还了解到些什么?”
“从几年前起,县公检法三部门,就不断收到匿名举报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刚才悟到的疑点……”
“立案侦查的结果呢?”
“从没立过案,所以也就从未有过什么侦查结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况,怎么也会派人去翟村了解了解吧?哪怕是象征性的。”
“那时韩村长已是人物了?”
“对。”
省委书记又起身踱步。他踱过来,踱过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转身,省报记者却已不坐在沙发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书架那儿看一本书。
他说:“讲啊,你怎么不讲了?”
省报记者说:“还想听?我以为咱俩话不投机了呢!”
“当然!我爱听与我不投机的话。何况我也没觉得咱俩话不投机。”——省委书记走到省报记者身旁,将省报记者拿在手里那本书夺下,又说:“借你了。不,给你了!一会儿你看我这儿有什么你感兴趣的书,只管带走。”——说着,替省报记者将那本书塞入拎包,并将省报记者推至沙发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饭。”——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十点多,离吃午饭早着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顿午饭,所以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了解的情况全都讲出来,我保证洗耳恭听。”
于是王晓阳说,韩彪在连任两届翟村村长的年头里,招雇的采矿工不但越来越多,而且给他们中许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户籍,使他们成了些个有双重户籍的人,也成了些个有两份身份证的人……
“这当然是严重违反行政管理法规的,起码会干扰以后的人口普查。他替他们造假身份证吗?”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续的。”
“此话怎讲?”
“因为盖有县公安局的大印。”
“对他有什么好处?”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变了。有许多人,包括来历不明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们的人数,已比翟村原来的人数少不到哪儿去。加上还有些翟村农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几个,也都成了韩彪矿上的雇佣工。这两种人,由于切身利益的牵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韩彪的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绝对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随韩彪之心所欲。这就是为什么,他已连任了两届村长,此次‘民选’在即,仍要连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没列入‘民选’的样板村……比如,像从前,由县里宣布一份任命状了事,那会怎样?”
“村长是他。”
“这么肯定?”
“对。因为县里的官员们,据我想来,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经被他喂熟了。”
“有何事实根据?”
“某些事实根据是需要某些刚正不阿的人去调查和收集的,我又没有此种特权。”
“照你这么说,只有下令市里成立专案组NB023!”
“那又怎样?我很熟悉他们,亲耳听他们谈起韩彪,像谈起他们最赏识的人。”
“那样的干部是少数。”
“少到多少?”
“总之你得承认是少数。”
“我也没说是多数啊。我用了‘某些’这个词,对吧?看,我们开始话不投机了吧?我还是明智点儿,趁你没翻脸之前走的好……”
王晓阳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别那么目中无人。我不同意,你说走就走未免太耍大牌了吧?我毕竟是位省委书记吧。”
省委书记抓住省报记者一只手腕不放,省报记者只得又乖乖坐下了。
“来,吸支烟……”
于是二人都获得了各自沉默一会儿的机会。
“如果还按解放以后一贯的方式呢?”
“也就是由贵党乡里县里的干部提几位候选人名单,群众认可一下,那当然肯定是韩彪了!在贵党某些官员心目中,韩彪优秀得不得了。在翟村,只要他再收买几个人,他就成了大多数群众举双手拥护的人。”
“那么你对‘民选’的结果有何预见?”
“韩彪。”
“照你说来,没治了?”
“贵党……”
“大记者!”
省委书记表情极为严肃起来。
于是,轮到省报记者张口结舌了一下,愣住了。
“我们共产党有什么非常对不起你个人的地方吗?”
“这倒没有。”
省报记者脸红了。
“你亲人中有人曾被打成过右派?”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曾在‘文革’中受迫害?”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失业?”
“我的亲人们,生活过得还都可以。”
“我想也是。省报鼎鼎大名的王记者嘛!除了我这位外来的和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的某些亲人是因为沾了你的光,生活才过得还可以吧?为了他们和你自己生活过得还可以,你与敝党的某些科长啦、处长啦,甚至局长啦什么的,不是也一向的关系密切,甚至称兄道弟,经常地搞点礼尚往来吗?”
“人难以与现实为敌。”
省报记者答对得倒也坦荡。
“咱们不谈你了,让咱们先来谈谈中国。对于中国的现实,无非有三种人持三种观点——糟得很,越改革越糟,简直一无是处。你持的不会是这一种观点吧?”
省报记者开诚布公地说:“我曾经持这一种观点。”
省委书记步步为营地问:“那么现在呢?”
“成就不小,有目共睹;问题不少,按倒葫芦起了瓢。”
“这也差不多就是第二种人的第二种观点。这还接近些客观。至于浮夸的第三种观点,咱们暂不谈它。而我们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心里是很着急的。对那些严峻的问题是重视的。既不是掉以轻心更不是包庇怂恿的,这也该是一个事实吧?”
省报记者低声回答:“这我承认。”
“所以需要对中国有责任感使命感的一切人,比如你这位民盟省委委员先生……”
“你再叫我先生,我立刻就走。”
王晓阳皱起了双眉。
“那么你刚才贵党长贵党短的,我们就更能坦诚相见地谈下去了?……”
省委书记第三次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后,从桌上翻找到几份文件,一手拿着,一手指着,眼望着王晓阳继续说:“‘民选’的事,是我来之前,在前任省委书记主持之下,开了多次常委会议定的事。而且早就将文件逐级发下去了。我不可以轻易改变它,也没有什么理由将翟村从文件中划掉,取消它已被逐级批准的‘民选’资格。虽然,你使我了解了一些韩彪和翟村的有价值的情况,但在我们的谈话中,你还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韩彪其人为富不仁、坑害乡里、违法犯科吧?你举出的那些事,别人们还有替韩彪的别种振振有辞的解释,专等着堵你的嘴啊!”
“仅仅是堵我的嘴?”
王晓阳问得语气冰冷。显然,他对俩人之间的交谈大为失望。
“我希望由我将问题提出来时,那些也想转弯抹角堵住我嘴的人,心里虽想而不敢那样了。所以,民盟省委王委员先生,我要求您的帮助。”
王晓阳沉吟着,不知该不该将省委书记的话当成戏言。因为对方的表情是更加的严肃了。最后一句话尽管言词调侃,但是郑郑重重的,听来毫无玩笑的意味。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期待省委书记还说什么。
他期待到了这样一句话:“我聘请你为省委特派记者。不过你的公开身份应该是翟村‘民选’工作宣传组普通成员之一。你对你所了解到的情况,只要你认为有价值的,直接向我汇报,直接对我负责。”
……
吃过午饭,临分手时,王晓阳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您喜欢看书吗?”
省委书记回答:“共产党官员,也并非全是靠书架装点知识化门面的人。”
王晓阳又问:“我指小说。”
省委书记回答:“我在大学是学中文的。”
“有一本从美国翻译过来的小说《教父》,您读过吗?”
“读过。一九八二年前后翻译过来的。当时我任省委宣传部长,有责任判断它该不该被封杀。”
“结果呢?”
“我暗示如果加上一篇导读性前言,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希望您这位执政党的省委书记,再读一遍《教父》,对美国教父维托·考利昂这一人物,做二十年后的今天的再分析和再思考。”
王晓阳的话语说得很凝重。
省委书记回答:“我们谈话时,我已联想到了《教父》,我再读一遍后会告诉你感受。”
王晓阳说:“那倒不必。我已经再读过一遍了。我认为,中国目前已很有了一些维托·考利昂。起码很有了一些一心想成为中国式的维托·考利昂的人。”
省委书记对他的话不动声色,只说:“我再读,我一定再读。咱们会有机会交流读后感的……”
“民选”在翟村按期举行。离预定日子预定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翟村的农民们,皆已入场,安安静静地坐着了。气氛是十年来少有的肃穆。农民们脸上的表情,一个个也都那么肃穆。仿佛是学生一次毕业考试,关系重大得与每一个人以后的人生轨迹紧密相连。他们互相不交谈,甚至谁也不看谁。即使平日嘻嘻哈哈胡闹惯了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彼此也没话说,形同陌路人。
翟村人,无论原本的翟村人,抑或后来落户于翟村的人,抑或两种人之间,在那一天,在那一时刻,心理上都变得拒人千里方觉安全了似的。仿佛虽然长期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却不曾有过任何往来,以后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似的。
他们的脸,都一律地朝向正前方,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投票箱。那是专为此番“民选”做的一只投票箱。相对于一个村的投票,它未免显得太大了。油成了抢眼的红色。不消说,它是韩彪命他矿上的人做的。农民们望着它的目光,都有那么几分怪异。怪异之中充满着祈祷。好像它是一只彩票箱,将会产生一种大奖。选举场地自然也是韩彪矿上提供的,是矿上的娱乐室,以往雇佣的掘采工们打麻将聚赌的地方。赌是他们一向的娱乐方式。再不就是嫖。赌嫖自由,他们就都是惟命是从的好雇佣工了。他们以惟命是从感激韩彪给予他们的两种自由。县里的官员还因而向韩彪颁过奖状,表彰他对他的雇工调教有方,管理得法。奖状正是在这同一个地方颁发给韩彪的……
离投票还有十几分钟时,韩彪来了。披件貂领大衣,来得行色匆匆、风风火火。身后跟随着秘书及韩小帅一干人等。
于是一切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们,包括充当监票员角色的王晓阳。
韩彪看一眼手表,连说:“差点儿晚了,差点儿晚了,真晚了就该有人背后议论我态度不佳了!”
工作组的人从各个角落走向他。人还没到他跟前,招呼先到了,都堆下满脸笑容。也不知他们的高兴为哪般。仿佛竟是他们各自的大喜之日,而韩彪却只不过是位应邀前来贺喜的嘉宾。
王晓阳嫌恶地将目光转移开了。
韩彪一一与工作组的人握手。那完全是不情愿的,不得已的,应付式的握手。显得在他是多此一举,怪麻烦因而心里怪腻歪的事。握时,眼都不看对方。几只手先后乃至同时伸向他,他握不过来了。
他紧皱着眉,一副烦乱不堪的表情,以令人同情的口吻说:“省里的一位领导来矿上视察,我不在场陪着不好。时间就要到了吧?一到马上开始吧!我是投完我这一票就得走的。唉,唉,我想要什么荣誉要不到哇?当村长我哪里会是情愿的呢?可各级领导们……可翟村全体群众……大家听了,下一届可千万别选我当村长了啊!下一届我无论如何得让贤了……”
于是围绕周围的人都体恤地摇头、叹气,说“理解,理解”,并且都做出一副又同情又爱莫能助的样子……
于是韩彪向翟村的农民们抱拳、作揖、鞠躬,也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请诸位多多理解……”
听来,仿佛“民选”已结束,仿佛他已全票当选,仿佛那对他是大不幸。
翟村的农民们,斯时一个个紧闭双眉,表情矜持,莫测高深。
韩彪一眼发现了翟学礼——那复员兵,那惟一与他展开竞选的人,坐在中间一排的最边上。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注定的失败,也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还没开始投票,却已超前流露出了失败英雄的悲壮神态。
韩彪两步跨到他跟前,主动伸出了一只手。翟学礼意外又犹豫地站起,不自然地笑笑,与之手手相握。
韩彪并没有马上放开复员兵的手,而是紧握复员兵的手不放,大声说:“学礼,修车行开得好吗?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缺资金了也找我。十万二十万的,拿去用就是!”
把个复员兵搞得别提多么尴尬,只有不自然地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抽回手不自然,任凭被握着手也不自然。
韩彪双肩一耸,抖落了大衣。早有韩小帅从后及时接住,搭在自己臂上。
于是韩彪竟拥抱翟学礼,一手轻拍复员兵后背,俯其耳样子很是机密地说:“我将投你一票!下一届我非让贤不可。别这么沮丧。在今后的几年里要多接触群众,争取让群众了解你,信任你嘛……”
俯耳又机密的话本是应该小声说的。他似乎也是那么说的,怕他的话被第三者听了去似的。然而他的声音却“小”得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岁的复员兵,被搞得面红耳赤,备感羞辱。在大他二十来岁的人物韩彪面前,他一时显得那么的嫩,那么的不成熟,那么的没有自信,那么的……根本不配是韩彪的竞选对手……
工作组的人又讲了一番注意事项,投票终于开始……
韩彪果如其言,一投完票,便率众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韩小帅们各自怀着有功之臣的轻松愉快,你东他西,或寻花折柳,或豪饮相庆去了。
他们是都心中明镜似的专等着韩彪日后对他们的论功行赏了。
当然没有什么省里的领导到矿上来视察。
韩彪自己也回他的一处行宫,享受按摩去了。女按摩医师漂亮可人,风情百种,是他从省城某大宾馆高薪“撬”来的。
自己控制着的人们占有着将近一半的选票,侄子韩小帅们责任包干,又使钱贿赂了些个人。他断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票,那是早已铁定归属在他的名下了。他是亦喜亦恨。喜的是大功告成,而且易如反掌。“民选”后的村长,将证明着他毫无疑义的群众基础和威望。这么好的社会效果和政治效果,他韩彪岂能坐失不要?不久他又将是新闻焦点人物了!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恨的是翟学礼。不识时务的毛头小子,什么东西!杂种!和我竞选,也他妈配!什么时候得细细调教他一番,让那小子领教冒犯自己的下场!还要让他有苦说不出来,干往肚子里咽。什么他妈的“民选”不“民选”!在本县的地盘里,凡自己想要的,各方面就他妈的该给自己!给就叫“民主”。否则,不管什么方式,都他妈的不是“民主”!……
他猛一翻身,将骑在他身上的女人翻在下边了,接着就凶狠地干起了那种事儿。仿佛身下是翟学礼的淑妻,怀着股大恨在进行强奸似的。那女人见他表情异常,动作野蛮恶劣,不知他是怎么了,特别害怕,竟不敢像以往那么浪那么淫……
突然韩小帅不敲门便闯入进来,明明看清了他正干着那种事儿也不赶紧退出,却反而跨到床边,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报告:“叔,坏,坏了!选举结果出来了!……”
他扯线毯将那女人一盖,便赤身裸体地站起来,一时不明白侄子何以慌张何以结巴……
“村长不……不……不是你……是翟学礼那小子!……”
“胡说!我不信!怎么会!”
“千真万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票在那小子名下!……”
在“民选”中落选了的前任村长呆住了。
“叔,咋办?……”
他狠狠地扇了侄子一个大嘴巴子。韩小帅脸上顿时出现五道紫红的指印。接着他朝侄子踹了一脚。人高马大的韩小帅竟被踹得捂着肚子蹲下了。他双手举起一只大钧瓷花瓶要往侄子头上砸,幸而被那女人一拦,韩小帅才没头破血流。
花瓶碎在地上。
韩小帅也吓傻眼了,他从没见他的叔叔韩彪如此大发雷霆过。
韩彪几乎将屋里能摔碎的东西全摔碎了……
翟村的选民,以农民特有的,经常用愚怯巧妙“包装”了的城府(几乎只有某些农民才具备那一种城府,而且往往表现为较高级的一种),以及孩子般的狡黠,彻底将韩彪这位在翟村说一不二,跺一下脚,乃至会惊动整个县里四面八方的势力人物耍弄了。他们收他的钱。钱是多好的东西啊!对于他们,尤其是多多益善的东西。何况他们明知韩彪有的是钱。收下时丝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更不感到有什么不安。他们如是想,你要收买我的选票,你当然得出点儿血。现如今什么都讲价值,那么我的选票也是我的无形资产,一年一个行情的。他们自然不敢当面对韩小帅们这么说。但是他们嫌钱少时,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而又显出顾虑重重的样子,韩小帅们就不得不加钱了。结果使韩小帅们替韩彪拉选票的“成本”大大超出预算。超出得太多,韩小帅们就都不便向韩彪如实汇报了,怕韩彪骂他们花他的钱不心痛,更怕韩彪怀疑他们有贪污行为。所以他们宁肯用自己的钱往“成本”里贴,指望日后韩彪被选上了村长一高兴,奖赏他们的钱比他们“无私”地贴入“成本”的钱多得多。
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收下韩小帅们的钱时,都是当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他们那一票一定投在韩彪名下的。都曾虔诚之至地表示,不拥护韩村长继续当村长,那么还有另外的谁值得拥护呢?翟学礼?他有过什么权威?他有过什么德望?他怎么能与韩村长相提并论?……
但是,真在选票上画“√”、画“×”或者画“○”时,他们就都成了自己们的意愿的主人了。印制的选票、发的笔,选票统计出结果以后,直接封了,带回省里,由地方最高部门即“省‘民选’办”存档。这使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耍弄韩彪一次。耍弄了他不是也白耍弄吗?无论他多么想知道都是谁耍弄了他,也是根本无法知道的。那为什么不耍弄他一次?从前两次可不是这样——第一次是由乡里的干部们来宣布他韩彪是惟一的候选人,然后举手表决,当众点数举起的手超过半数。谁敢不举手?第二次真“民主”些了,发统一的白纸条,自带笔,写被选人姓名。理由是“尊重人权”——候选人有姓有名,不拥护可以写别人的姓名,在候选人姓名后画“√”、画“×”,有辱候选人之人格。这是韩彪手下的人们振振有词地提出的,他们一起哄,方式便被采取了。那样的选票,选后都将落在他们手里,谁有胆量不写韩彪二字?只要一对笔迹,哪张选票是谁的,铁证如山啊!……
而此次“民选”,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想——韩彪你没辙了吧?老子收了你的钱,老子当面发誓选你了,可老子实际上选的是翟学礼,把你韩彪当猴耍一遭了吧!
大多数翟村的农民选民们都那么想,也都是照他们的想法做的;大多数经由韩彪的安排才拥有了双重居民身份,也就是那些落户在翟村,已事实上成为翟村合法选民,而实际上仍只不过是韩彪矿上的外地雇佣工的人们,也都是那么想那么做的。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受剥削心里是清楚的。在韩彪眼里,他们只不过是牛马,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小恩小惠能给予他们的只是一时的小高兴,却并不能整个儿收买了他们的心。现如今,要收买一个人的心,即使农民的心,价位也是相当高的。零售是一回子事,整卖是另一回子事。而且,普遍的人,只零售,不整卖。好比卖血,一二百毫升是惯常的卖法,三四百毫升也可以豁出去一次,但绝没有谁甘愿将自己的血液一总卖光……
妈的韩彪,对不起NB023!现如今,有些个当官的,还有收了人家的钱,向人家保证了,而并不替人家着实办事儿的呢!——选举人们内心里这么想着,在韩彪的姓名后狠狠画“×”,在翟学礼的姓名后认认真真地画“√”……
那时他们内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然而,选举结果也是大大出乎他们预料的。他们人人以为,那么想那么做的,只不过是自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于是几乎人人那么想,几乎人人那么做。而似乎难以动摇的大局,彻底地被翻局了……
选举结果公布以后,竟无人鼓掌。人们离去时,皆一脸的沉重。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低垂了头各走各的。仿佛他们的心情不但沉重,还十分忧伤。仿佛那结果,并不代表他们的意愿,是什么鬼搞的鬼……
了解他们的王晓阳看出——他们都想哈哈大笑而又强自忍住,当时对他们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他料定他们许多人一回到家里就会高兴地甚而幸灾乐祸地喝酒。
他们许多人正如他所料……
只有翟学礼一人坐着发呆许久——结果也是他绝没想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拥护者和无一人为选举结果鼓掌的冷场情形,使他陷入了生平空前的大糊涂……
乡里县里的几名干部,面面相觑。
王晓阳却哼起了歌: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下午,王晓阳去往村外,用手机与省委书记通了一次电话。
省委书记听了选举结果,以欣慰的口吻说:“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王晓阳由衷地说:“我接受您的批评……”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又说:“一般的经验是,相信人民大众,总比不相信人民大众好。他们有他们的民间原则,正如我们执政的共产党有我们的党内原则。倘我们的意识居然落后于他们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用我们的原则去压制他们的原则,那么实际上不完全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无人之地,王晓阳手机贴耳,聚精会神地听着省委书记的每一句话,竟有些听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讲什么好了。想说些“深刻”之类的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那时那刻,倘那么对一位共产党的省委书记说,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人,若决心对某些仿佛不可一世的人的气焰实行打击,只要他们时刻寻找机会,往往总是会达到一下目的的……这是哪本书里的话?……”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考王晓阳了——王晓阳想了半天,回答了几次回答不对。
省委书记告诉他——是《教父》中的话;省委书记还告诉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议重读那一本十几年前引起风波,而如今已无人谈起的小说……
那时候韩彪正在县医院里量血压,查心脏,生命垂危似的。仿佛一个刚刚遭到残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被施加了私刑。县里的头头脑脑怀着内疚去看他,被他一个个骂出了高级病房……
翟村的那一个晚上,异乎寻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去翟学礼家。似乎他不是被选为村长了,而是被宣布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谁都成心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这也是那一种农民们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现。
至夜,小两口突闻院里黄犬狂吠。擂砸院门之声令他们心惊。
复员兵披衣跃起,疾出卧房,摸黑从堂屋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一边往枪膛上子弹一边喝问:“什么人?!”
院门却已被撞开,一群人影闯入了院子,各个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听黄犬哀号一声,想必已遭砍杀……
翟学礼刚欲推桌子堵住家门,家门也被撞开,来者们闯入了堂屋。他们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复员兵慌忙持枪退回卧房——因为他是复员兵,被县林业局选为义务护林员,那双筒猎枪是发给他用以护林时自卫的。本县的盗伐者们猖獗又凶恶,除了这复员兵,没第二个人肯当什么义务护林员……
闯入者们以韩小帅为首,其中竟有才入伙的翟老栓的儿子!他们一个个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码的理智,同仇敌忾地要来取翟学礼小两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后杀两个人吗?韩彪有的是钱,会出面替他们私了抹平的。韩小帅也保证了这一点。来者们都企图通过杀死翟学礼小两口,向韩彪证明无限的忠诚……
他们猛撞卧房的薄门,疯狂地用利斧劈它……
复员兵的妻子吓得缩在床角呜呜哭;复员兵决心誓死保卫他的妻子,一再高声警告。
但韩小帅们哪里会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儿呢?
门倒了……
枪响了……
一条黑影高伸胳膊,双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扑于床上……
“他先开枪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韩小帅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举刀扑向复员兵——复员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动了扳机……
韩小帅也扑于床上……
复员兵被激怒了,扔了猎枪,抓起两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挥舞,将暴徒们逼出卧房,逼出堂屋,逼出了院子……
恰巧王晓阳和一些村里的男人们听到枪声,各操家伙奔跑而来……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儿子……
一小时后县公安局的警车呼啸而来,还有一卡车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他们当众用铐子将翟学礼小两口铐上了。
复员兵那时说:“不关我妻子的事儿……”
率队的副局长扇了复员兵一耳光,恶狠狠地吼:“你他妈吃了熊心豹胆了!……”
那少妇被往警车上押时绊了一脚,跌倒于地,于是竟被两人各拖着一条腿往警车那儿拖……
王晓阳上前制止:“她还不是罪犯,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连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乱之中,也没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个……
他大声抗议道:“我是省报记者!……”
“滚,别妨碍公务!……”
那位副局长一掌将他推得朝后趔趄数步……
“我还是‘民选’工作的省委特派员!”
“那你在这儿乱搀和什么?!”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后趔趄数步……
当那副局长坐入他的小车,王晓阳抢前几步,奔过去拦住车,拉开车门大声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带走?!他们……”
他指的是韩小帅的帮凶们,他们已被村人们一一制服,捆住了,静等着移交县公安局发落。见县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长率领之下全要走,村人们一时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韩彪也坐在车内,目光阴冷地朝外观望。
那位副局长狠狠瞪他一眼,“嘭”地将车门关上。
车呼地从他身旁开走了……
帮凶们一个个领会了什么,皆喊叫:“放开我们!放开我们!……”
村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晓阳身上,而他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在帮凶们喊叫过后的一阵肃寂中,翟老栓开口了。
他说:“大家都在等着谁来带个头是吧?那么,我带这个头吧……虽然,我只一个儿子……学礼他是咱们选的,对不?他开枪是被逼的,对不?咱们第一遭由自己们替自己做主选了一个村长,对不?……那咱们去保他吧,现在就去。谁愿意,跟上我……”
斯时天已拂晓。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脸上旧泪未干,新泪继淌……
他一说完,独自转身向村外走去。
于是,村人们一个个,一伙伙,最后,二百多人全跟在他身后了。
当然的,也用绳子牵走了那些帮凶。他们皆从翟老栓的话中预感到了什么,不再喊叫,全蔫了,懊悔莫及地垂下了头……
王晓阳想阻拦他们。心里这么想,嘴却张不开。呆望一会儿,他也紧跑几步跟上了他们……
省委书记在床上接到了王晓阳从县里第二次拨到他家里的电话。
他将自己亲眼所见一一汇报后,义无反顾地说:“对不起了省委书记同志,我已经决定站在翟村的选民们一边了。如果他们到省城去向您请愿,您将会发现他们中也有我……”
省委书记在半个多小时内始终一言未发。甚至,既没“嗯”一声,也没“啊”一声。
他不知自己何时放下的电话。
他耳边响起了自己曾以循循善诱的教诲口吻对王晓阳说的话:“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省委书记觉得,自己那话,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了。仿佛是别人们为提醒自己才诤诤言说的了,且具有对自己因翟村的“民选”是那么顺利而一夜高枕无忧的讽刺意味……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用隔页品隔着。恍然间,好像看到从书页上,从字里行间缓缓地凸显出什么形状,遂成一个小人儿。如同美国电影《终极杀手》中那倏忽地便能液态而消液态而现的杀手般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丑陋、猥琐、狰狞,冲着他狗面狒狒似的龇牙不止。
那小人儿嚣张地说:“我,维托·考利昂!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那小人儿渐说渐长,越加丑陋,越加猥琐,越加狰狞。
他联想到了《教父》中老维托·考利昂的女儿结婚的场面——一千多人的场面啊!
“我,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省委书记一掌朝那书页,也朝那张牙舞爪的小人儿拍将下去——硌疼了他的手。
隔书页的东西是银的,很精美,具有高级工艺品的观赏性,也凹印着韩彪的银矿的标志——微缩了的韩彪的手印……
每年,韩彪都出钱制作那么一大批,与其他几件精美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放在同样精美的盒子里,作为微不足道的办公用品,送往乡、县、市、省各级党的或政府的机关部门……
省委书记研究地拿起它看,陷入良久良久的严肃沉思……
一小时后,一辆“奥迪”开出省委大院,向翟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