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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纽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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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则谴责起父亲来:“哪有这样的人,两年多没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大姐,我替你写封信问问他,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啊!”

母亲则装作生气地说:“才不给他写信!他心里没这个家了,我们心里从此没他!”

小姨的父亲,一位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从农村到城市来找小姨,想带小姨回去过春节。小姨不回去,她对父亲说:“这个春节是我和大姐认识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闪得大姐和孩子们多冷清啊!这个春节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小姨的父亲在我家住了两天,不好勉强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临走,对母亲说他把小姨托付给母亲了。

我们的父亲虽然没回来探家,我们却过了一个很快乐的春节。快乐是小姨给予我们的。

我们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饺子了,也放鞭炮了,小姨还帮母亲炒了好几样菜。买了一瓶价钱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饺子的时候,母亲在桌上多摆了一只小盘,一双筷子。

我说:“妈,多了一个人的。”

母亲说:“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经好几年没和全家在一起过春节了,就当这个春节是他和我们一起过的吧!”

小姨看了母亲一眼,就斟满了两盅酒,一盅递给母亲,另一盅双手端起,对母亲郑郑重重地说:“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说罢,一口喝干。顷刻,脸红得桃花似的。

母亲也一口喝干……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暖了。转眼到了四月份,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与我们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还有一个无法计数的庞大家族——臭虫家族。它们是靠喝我们的血繁衍子孙后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滚,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闹难眠。我苦中寻乐,编了个谜让小姨猜:

日落西山黑了天,

红孩妖精上了山,

有心想吃唐僧肉,

猪八戒的耙子挠得欢。

小姨显然是猜着了的,但并不说破。只像个医生似的,用棉花团蘸着盐水,给弟弟妹妹们擦身上的疙瘩。

小姨叹了口气,对母亲说:“大姐呀,孩子们被咬得太可怜了,得想个法子呀!”

母亲用心疼的目光望着我们,说:“想了许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

第二天,小姨托病没去上班。母亲走后,小姨对我说:“跟我去,去办点事儿。”

我也不多问,就跟小姨离家了。

小姨先领我到储蓄所,从她的存折上取钱。

储蓄员奇怪地说:“昨天刚存,今天就取!”

小姨说:“有急用。”

“二十元都取了?”

“都取了。”

……

接着小姨又领我去租了一辆手推车,然后我推着车跟她到了杂货市场上,买了两个草垫子。

回到家里之后,她又亲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电石灰。然后,小姨指挥我们,将破烂家具都从屋里搬出,她就动手泡电石灰,并在电石灰中搀了好几包“六六”粉。我要帮她忙儿,她不许,怕烧坏了我的手。

小姨独自用块旧布缠了一柄“刷子”,将里外墙壁细致地刷了一遍。又烧了几大壶开水,往破家具的缝隙里浇。

母亲下班之前,我们已将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换了新草垫子。由于墙壁潮湿,许多处刷过之后,不是变白了,而是变黄了,像一块块难看的黄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买了好几张画,贴在那些地方。母亲下班后,一进家门,竟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小姨的双手都被烧起了许多大泡,她瞧着母亲抿嘴笑。

母亲要给小姨买草垫子的钱。小姨说什么也不收。

母亲说:“你积攒点钱不容易,家中还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

小姨生气了,说:“大姐你要逼我收下,我就搬走了!”

母亲只好作罢。

母亲擎着小姨烧伤的双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那一夜,我们睡得十分香甜……

房东向街道告了母亲一状。说母亲财迷心窍,私自往家里招房客,做起“二道房东”来了。街道干部们听信了,就来到家质问母亲,母亲作了解释,然而他们不信。“哪有这么好心的人,非亲非故的,白将房子给人家住!”她们当着母亲的面儿表示怀疑。

母亲火了,顶撞道:“你们不相信,就随你们的便好了!”

后来她们又当小姨在家时,来向小姨“调查了解”。

小姨回答她们:“要说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东’,那才是财迷心窍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呢!”

她们还不相信,毫无理由地认为肯定是母亲和小姨串通一气,预先商量好了的对词。于是便怂恿房东向法院起诉。

不久,母亲接到了法院的传讯。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

小姨毕竟是个农村姑娘,没经历过什么事,很不安,对母亲说:“大姐,我还是搬走吧!”

母亲问:“你有地方去?”

小姨说:“还睡火车站。”

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听小姨说她还要去睡火车站,都急了,乱嚷嚷:

“小姨,你千万别搬走啊!”

“妈,无论如何别让小姨离开咱家呀!”

母亲看着小姨说:“听见孩子们的话啦?不许你搬走!你一搬走,没影的事儿也成真事儿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车站,就再别叫我大姐!”

母亲从法院回来时,一副胜利归来的骄傲姿态。

小姨问:“大姐,赢了?”

母亲说:“有理嘛,还能输了不成?”

小姨说:“谢天谢地,你走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母亲说:“没见过世面的!”

小姨又问:“大姐,法院怎么问的?你都怎么回答的?”

母亲淡淡地说:“学这些干啥,没意思的!法院的同志当着我的面告诉房东,第一,他起诉是毫无根据的。第二,不许他为难我们,更不许赶我们搬家,除非我们主动想搬。还批评他只收房费,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说:“大姐,你还真行!”

母亲说:“行什么,我是憋着口气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们,我宁可忍气吞声。”

小姨反倒张扬起来了,愤愤地说:“大姐,我陪你找房东去,当面损他一顿,替你出出气!”

母亲说:“得理让三分,算啦!咱们再给房东加两元房钱吧,省得他往后再找麻烦,惹是生非的。”

小姨听了,瞧着母亲,半晌没言语……

过了“五一”,天气更暖和了。一冬天泼的脏水,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结了一层层的脏冰。白天,被太阳晒化了,从垃圾堆上淌下来,不但泥泞了道路,还散着难闻的气味。

一天晚上,小姨背着双手,对母亲说:“大姐,你猜家里给我寄啥来了?”

母亲问:“是鞋吧?”

小姨摇头。

母亲想了想,又问:“衣服?”

小姨说:“大姐你要总往穿的上想,永远也猜不着的!”

母亲笑了:“那是吃的东西?”

“也算是吃的,可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将双手伸向母亲,“是菜籽,还有花籽呢!”就将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纸包一小纸包地排开,一边说,“瞧,这是小白菜籽,这是菠菜籽,这是油菜籽,呀,还有黄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这些是花籽,扫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种呢!”

母亲问:“你们家怎么想起给你寄菜籽花籽来了!往哪儿种哇?”

小姨回答:“我写信叫家里寄来的。我要和侄子们改造那些垃圾堆!”

母亲说:“亏你还有这份心思,到底是个姑娘的心!”

小姨说:“人活着嘛,就得想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舒畅!”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带领我们,平整了那几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垅垅地种菜种花。

过了不久,那几座垃圾堆都变成绿色的山冈啦。

到了七八月时,豆角黄瓜已爬架子,花也开了。我们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后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园似的了,红是红,绿是绿,紫是紫,黄是黄,五彩缤纷,赏心悦目极了,美丽极了。招引来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来了铁丝厂里的女工们。她们三五成伙地在午休时和下班后来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对谁都满足,博得了那些女工们的好感。

怎么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仿佛被与城市隔离了似的,在高楼后边,在小小的破土屋里,竟会生活得这么有情有趣的呢?

那些女工们常常面对我们的花园发出这一类感叹。

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们再也不囚在屋里子。垫块木板什么的,围坐在母亲和小姨身旁,听两个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女人说话。欣赏着我们的绿,我们的花,我们的美丽,我们的“大观园”。我们几乎都没有享受过什么美好。而我们面对的美好,是一个农村姑娘,是我们的小姨带给我们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机勃勃的五彩缤纷中,我们弱嫩的灵魂体会着某种悟性,进行着幼稚而严肃的思考,思考着什么是人世间的美好,什么是感激,为什么需要感激……

在那种时刻,我更加认定,小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亲谈得最多的话题,是“转正”两个字。还会有什么别的话题,会比“转正”更使两个做临时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转正。这种向往常使小姨喜形于色,常使母亲脸上洋溢出少见的对生活满怀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转正,这是小姨和母亲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边,伏在小姨膝上,摆弄着小姨的长辫子,拆开,编好,编好,拆开,觉着怪好玩的。

母亲望望我,又望望小姨,叹了口气,说:“我长这么大也没捡过什么,想不到如今捡到的比金子还贵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问:“大姐你捡啥好东西了?快告诉我!”

母亲说:“我给自己捡了一个妹子,给孩子捡了一个小姨啊!”

小姨注视了母亲良久,忽然偎依着母亲,低声说:“大姐,我保你捡到了,就再也丢不了啦?”

母亲低声道:“你嘴上这么说呗,你还能在我家住一辈子?今后就不结婚,不成家了?”

母亲又训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还装孩子,一边玩去,别赖在你小姨身边!”

小姨光是笑。

我脸红了,不好意思起来。小姨却用一条手臂轻轻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离去,说:“绍生,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将来当了干部什么的,不会不认小姨吧?”

我大声回答:“我要不认小姨,天打五雷轰!”

小姨格格大笑起来。母亲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觉得小姨的手臂是那么柔软,我心里默默地说:“小姨,小姨,我有多爱母亲,就有多爱你!”不由得将脸贴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亲和小姨下班后,都闷闷不乐。原来,小姨转正了。而母亲,却因为精简临时工,被打发回家,第二天就不准上班了。看得出,母亲心中很难过,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伤。我心中也很难过,很忧郁。穷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亲失去了工作对家庭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小姨对母亲说:“大姐,你太老实了!你哪天干活比别人干得少了?那么多藏奸掖猾的人都转正了,为什么偏偏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回家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明天替你找他们讲理去!不让你转正,我也不干了!”

“我不许你为我去抱这个不平!”母亲很严厉地说。母亲还是头一次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小姨说话。

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着母亲。

母亲缓和了语气,又说:“傻妹子,你从农村到城市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如今又转正了,你父母该多为你高兴啊!你可千万不能为我抱这种不平,那样做兴许你也会被解雇了呀!你能转正,大姐我心里替你高兴啊……”母亲说不下去了。

“大姐!……”小姨忽然扑在母亲怀中,嘤嘤地哭了……

小姨转正后不久,便搬到厂内的职工集体宿舍去住了。对小姨的走,我们和母亲都依依不舍。但想到小姨毕竟是搬到一个比我们家更好的去处,就都不说挽留的话了。

小姨也对我们和母亲依依不舍。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

小姨虽然从我们家搬走了,却并没有忘记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来。小姨仍是我们比亲姨还要亲的小姨。

父亲信中说那一年夏天探家,却一直到国庆节的前两天才回来。回来后,自然从我们口中听了许多“小姨”长“小姨”短的话,免不了就盘问母亲:“你打哪儿认这么个妹子?怎么就成了孩子们的小姨了?”

母亲回答:“这又不花你的费你的,也得受你管吗?”

父亲正色说:“当然要管,我可不许什么不相干的女人到我家里来影响我的孩子!”

母亲也正色说:“往好的影响也不许吗?”

父亲说:“只要我看她不顺眼,就不许她来!”

母亲说:“若来了,你还真将她撵出去不成?”

父亲说:“那是当然!”

母亲说:“你问孩子们答应不?”

父亲说:“哪个孩子还敢拦着我吗?”

母亲“哼”了一声,不再同父亲拌嘴。私下里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儿看看她,告诉她这个月内别来,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来。”

吃罢晚饭,我躲过父亲的眼睛,离开了家。

“为什么不让小姨见你们的爸爸呀?他三头六臂怪吓人的吗?”

小姨听我说明来意,奇怪地瞧着我问。

我诚实地回答:“妈妈怕爸爸不喜欢你,你去了,把你撵出来。”

“这么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说,“那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还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亲盘问,匆匆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条绿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母亲正要出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见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说道:“哟!你怎么来了呀!”

“我大姐夫千里迢迢地探家了,我来看看他呀!”小姨说着,就迈进了屋。

母亲也赶紧随后跟进了屋。

弟弟妹妹一见小姨,亲亲热热地乱嚷着:“小姨、小姨……”将小姨团团围住了。

父亲正在对着破镜子刮脸,从镜子里瞧见了小姨,也不转身,也不理睬,仍继续刮脸。

母亲说:“他爸,孩子们小姨来了。”

爸爸不得不“唔”了一声,还是不朝小姨看一眼。

母亲只好以自己的热情冲淡父亲的冷漠,将小姨轻轻按坐在炕上,接过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责备地说:“又给孩子们买东西!你挣多少钱啊?一次次地破费!”

小姨笑道:“大姐,这次可不是给孩子们买的,是给我大姐夫买的。”

父亲已刮完了脸,收起刮脸刀,还是一句话也不对小姨说,端着脸盆到外屋洗脸去了。

母亲又赶紧跟在父亲身后到外屋去了。

我们都不安地瞧着小姨。

小姨却快乐地和我们逗着笑着。

一会儿,我瞧见母亲在外屋推了父亲一下,将父亲推进屋来。

父亲被推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不情愿地搭讪着对小姨说了一句:“今天休息?”

“嗯。”小姨停止了和我们逗闹,瞧着父亲,微微一笑,说,“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个脾气厉害的人呀!”

父亲说:“谁讲我是个厉害人了?”

小姨说:“大姐呗,她担心我来了,你会把我撵出去。”

父亲说:“没影的事儿!”

小姨说:“我寻思大姐夫也不会这么对待我嘛!”

小姨又问:“大姐夫,你从西北回东北,坐几天火车呀?”

父亲说:“三天三夜。”

“西北风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吗?”

“下雪。”

“听说西北缺水?”

“再也没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们运水的汽车前边走,老牛跟在后边,用舌头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几里。渴得老牛见了水直淌眼泪。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为身体里没水分,牛皮都扒不下来……”

说起大西北,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谁想拦也拦不住,滔滔不绝。

小姨就瞪大着眼睛,像听什么新奇故事似的,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一天,父亲并没有把小姨从家里撵走。

那一天,小姨在我们家吃了午饭,又吃晚饭,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

小姨走后,父亲对母亲说:“她小姨人还不错,挺实在个农村姑娘。”

母亲没好气地说:“实在不实在,用不着你夸!”

父亲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父亲回大西北去时,还将自己戴的一块旧手表送给了小姨。

小姨来到城里一年多后,脸儿变得白了。眼睛变得亮了。更爱笑了。性情更温柔了。身材更窈窕了。变得更漂亮了。

铁丝工厂的一些小伙子,常常拦住我嬉皮笑脸地问:“哎,小家伙,经常到你家来的那个大辫子是你什么人呀?”

我不无骄傲地回答他们:“是我小姨呗!”

“你问问她,让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

我听不出是不是好话,就骂他们。他们倒不恼火,反而哈哈笑。铁丝厂的几百名年轻女工,在我看来,哪个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认为,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别人面前骄傲骄傲了。

记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来。穿了一件崭新的府绸衫,一条咔叽布裤子,一双新皮鞋。那天她显得尤其漂亮。小姨从不过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朴朴素素的。

母亲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

小姨被母亲看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勾下头低声问:“大姐,你这么呆呆看我干啥呀?”

母亲说:“我瞧你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姨缓缓抬起头,说:“以前别人说我好看,我不信。现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好看些了!”

母亲说:“自己夸自己,羞不羞?”

小姨说:“本来嘛,城里洗脸,用温水,使香皂,人还能不变得白白净净的?”

母亲笑道:“可也是呗!”忽然又问:“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亲的吧?”

小姨倏地红了脸,大声说:“才不是呢!才不是呢!”

母亲说:“是不是的,我也管不着你!”

小姨说:“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

母亲说:“那我问你,你是想在农村找婆家,还是想在城里找婆家呀?”

小姨见母亲问得认真,低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反问母亲:“大姐你说呢?”

母亲说:“当然是该在城里找了。你如今是城里人了嘛!工厂不是也替你将户口落下了吗?”

小姨点点头。

母亲说:“那就更该在城里找了!”

小姨说:“大姐我听你的。”

母亲又说:“只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么人,能领来让大姐见一面,帮你参谋参谋。大姐毕竟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什么样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坏来的。”

小姨低下头,许久不做声。

母亲问:“你信不过大姐?”

小姨又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大姐你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怎么才能知道呢?”

母亲思索了片刻,问:“你八成是看中哪个男人了吧?”

小姨抬起头,连连分辩:“没有,没有。”

母亲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别人是没法看出来的,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啊!”

小姨又低下头不说话,出起神来。

……

到了秋季,连日暴雨,松花江水位猛涨,高出市面几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后的又一次严重水患。幸亏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没有灌入市区。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紧急动员起来,昼夜分批奋战在各处防洪大坝上。有许多日子,小姨没到我家来,母亲说,她必定是参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许许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坝上度过的。

江洪终于被战胜了。

母亲说,小姨过几天就会来了。

我们和母亲都在殷切地盼望着。一个多月没见小姨,我别提有多想她。

江洪虽然被战胜了,秋雨却没有停止。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断。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我们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们和母亲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我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我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我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开了门。

果然是小姨,她没撑雨伞,也没穿雨衣,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衣服裤子沾满泥浆,显然是滑倒过的。

母亲也披着衣服下地了。

弟弟妹妹都醒了,我们和母亲愣怔地瞧着小姨。

“你……你怎么突然……”母亲吃惊极了。

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亲面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沉重地坠着她的手臂。雨水顺着发缕,顺着苍白的脸颊,顺着贴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顷刻在她那双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双眼睛,仿佛也被雨雾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着母亲。

“大姐,你……还收我……住下,行吗……”从她那两片冻得发紫的嘴唇之间,滞涩地输送出这么一句话。

“有什么不行的!快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母亲立刻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引到了外屋。接着,母亲又走回里屋,打开破箱子,挑拣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抱着被褥枕头,又到外屋去了。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们在里屋听到母亲低声问。

“大姐……”随后听到了小姨的哭泣。

“受欺负了?都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啦,住集体宿舍不同于住在自己家里,事事要宽宏大量嘛!”

小姨的哭声很低很低,却令我听了心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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