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叫传来——最初几声,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的恐怖之威!仿佛聚了鬼气的怪兽的咆哮。不,不是仿佛。根本上就是一头鬼畜!它那吼叫充满了对人的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充满了难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风,湿漉漉地阴森森地从雕嘴峡谷NE0B9形的谷口喷出,如同一阵阵长久的凄厉的唿哨,如同凶汉用擀杖从孕妇肚子里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妇的哀嚎或似胎儿的哀嚎,抑或混为一体的惨痛的尖嘶……
天穹朦胧,星斗疏寥,玄云吞月,只剩一钩弯弯的郁郁的如同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夹成峡谷的两座大山屏息敛气……
狡兔在穴中探头探脑……
骚狐瑟缩在草棵里观察动静……
流萤飞来逸去,争相显耀它们尾部那一点点磷光,明灭于老坟荒NDAA3之间。
人——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翟村的男子汉们,隐蔽在老坟荒NDAA3后面,紧握铡刀、镐头、斧头、二齿叉、三齿叉、四齿叉、铁杵棍棒……
夜露濡湿了他们的衣服。
男子汉们一个个都在哆嗦,发抖……
狗——一条、两条、三条……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预备一跃而起,冲向峡谷,投入一场刺激的游戏。这些翟村的狗呵,几辈子的庸常早使它们感到寂寞无聊了!
它们的主人对它们的压制已令它们百般地不耐烦……
吼叫中断片刻,又传来了——不,不复可言“吼叫”二字,简直就变成了类人的哭声!类女人的哭声!一忽儿似娇嫒泣悼考妣;一忽儿似绝乳雌婴饥啼……
类哭非哭惑人袭人之声,乍落蓦起,倏弱倏强,逝于悠远而发于幽冥,断于咫尺之前而续于半步之后!变化万端,诡机跌宕,不可惮言。与雕嘴峡谷喷出的凄厉鬼啸汇而合之,长嘶短啼,怵天耸地,悸月惊星,摧木骇石,营造成这一狰狞之夜的这一刻恐怖之时!
翟村的男子汉们一个个魂飞魄散。
猛犬如泥,软瘫在他们身旁。
人和狗企图进行围剿的紧张的兴奋与冒险的激动,被那模拟的哭声从意志从信念中扫荡了动摇了!人和狗顿觉陷入万千雌魂女鬼的包围,尽管不过耳闻其声,还未见到什么触目惊心的情形……
有时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视觉而是人的听觉。没有什么比可怕的声音更加可怕的东西。它揉搓碎人的胆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蝉翼绢衣。
“别听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现了呀!……”
翟文勉喊起来,想稳住人们的心。
仿佛万千雌魂女鬼的长嘶短啼之声继续……
老坟荒NDAA3后面,男子汉们纷纷丢弃了进击物器,双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们感到凶兆四伏,险象环生,心底产生了速逃之念。这分明怯懦的可怜的念头,将男子汉们来时个个都显得勇敢无比的镀釉瓷器般的自尊捣毁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过去一次又昏厥过去了一次……
草棵里的骚狐骇绝一番又骇绝了一番。
竟有一个男人大哭……
接着第二个男人大哭……
随即许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男人比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女人更像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发出的迷惑之声使他们仿佛中了蛊心乱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们,这会儿令他沮丧之极。
他开始悟到——他率领来的这一批男人,其实没几个算得上男子汉。男子汉连哭也应是无声的。男子汉连恐惧之时也应是心惊眉定的!而翟村的这一批男人呵,他们本质上更是男孩儿!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斗士……
他胸膛内猛可的翻卷起一阵悲凉——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扫地的男人……
更为他自己……
他进而悟到了今天也许是他的忌日!
“别哭哇!咱们的背后可是咱们的翟村呀!咱们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们啦!……”
他希望能够重新鼓舞起男人们的血性,男人们的责任感和男人们的功德意识。
但这翟村后生的呼喊,却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像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哟!老子今夜是要交待在这地场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见到你啦!翟文勉,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张!我死了也记恨你!……”
有个男人一边呜呜唉唉哭,一边诅咒他。
他听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兴。离开村子前,那长着戏台上壮士般的虬须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谁死了谁光荣,翟村后代子孙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冲过去扇堂叔几耳光!
“些个没出息的男人,比女人还不如!……”
他握着锋利砍刀的右手,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惨叫一声,朝他胳膊上报复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窜,一路哀号不止。
那一刀罪伤无辜,齐根剁下了狗尾巴……
于是所有的狗都跟着向村子的方向逃窜……
于是老坟荒NDAA3后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齐发心败之喊,跟着他们的狗,争先恐后向村里逃窜……
恐惧是心理的喷嚏。
逃是行为现象的多米诺骨牌。
顷刻,老坟荒NDAA3间,只剩下了翟文勉自己仍隐蔽着。
鬼畜的拟人如哭的吼叫声断了长久的一阵。
四野是出奇的静了。
冷飕飕湿漉漉阴森森的风仍从雕嘴峡谷汹涌过来,然而已毫无怖音,如同无形的无声的浪涛。
流萤却是更多了。
间或的还有一团团鬼火飘荡。
刚才的异风揩彻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的那一勾弯月,仍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天地间但闻一声太息。
是鬼畜发出的?是两座大山发出的?还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峡发出的?
翟村的男子汉们,将他们最文弱的一个后生,也是他们公推的今夜这一次围剿行动的领袖抛弃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站起来……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这里那里,遍地闪耀着经过磨砺的铁器锃亮的光……
他咬定他的牙关,忍住胳膊的疼痛。于是他的双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汉对邪狞的一抹轻蔑。于是他那张年轻的脸上,便写出了真正男子汉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时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双眼睛,大睁着,咄咄地炯炯地瞪着雕嘴峡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岿然又镇定。老坟荒NDAA3之间,他整个人显示出一股浩气,一种威凛,一派尊严……
缓缓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顾。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诉说了许多不为人知永远不为人知的决词。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里,女人和孩子正抖擞着精神,预备敲盆擂桶,为男人们呐喊助威。
而男人们如被猎犬逐散了群体的麂子,正一个个拼命向村里逃窜,逃窜……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女人们的怜悯。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孩子们的怜悯。
天啊!
他在内心里悲怆地喊了一声。
让我,那么让我一个人,与那头鬼畜决一死战吧!
他想,其实他是明确地选择了失败。
此刻,这一个翟村的后生,已别无选择。不。还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们一样地赶快逃窜。
他耻于像他们一样。
他愿以他的血,将他对他的翟村人的忠诚,淋淋漓漓地写在脚下这一片大地上。并且祭他的翟村人无奈地丧失了的尊严!
同时,在他的心底里,业已笃善地宽恕了向村中逃窜的那些男人们。
他不认为他们背叛了他。不认为他们出卖他一人在即将临头的狰狞的险恶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卖。
他对他自己这么说。
他宽恕他们的行为,乃因在他看来,那是他们的习性。而非他们的品格。这些翟村的男人们呵,他们是祖祖辈辈地被轻蔑惯了。被种种的最高级的或最低级的人威轻蔑惯了。以至于他们相信自己原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原来就是理应被轻蔑的。此前他们从未试图为自己的尊严伸张过抗争过。他们今夜曾想要做的,毕竟是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来他们所遭受到的,竟是来自于一头疯魔了的畜生的压迫和欺辱!一头多年来曾被他们虔诚地供奉为神明的畜生!它整日里放肆地大摇大摆地压迫着践踏着他们的精神和心理!它变本加厉地蔑视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和尊严!……
我翟文勉就当我是翟村的一面旗帜吧。让那鬼畜的利角豁开我的胸膛吧。
婉儿,婉儿,来年今日,你要到我的坟头来给我唱支歌……
你就唱我最爱听你唱的“相爱者搭赔上血来”吧……
他这么一想,便认定自己的选择是义无反顾的了。
于是他更加镇定。于是他不再觉得孤立。一种高贵的被他那塞满了书本教育的头脑所营养的但求壮丽一死的信念,在他的思想中苍凉而豪迈地升华,升华……
那是美好却又太乏意义的浪漫之一种。
这翟村的后生于是屏足了气惊天动地一喊:“白牛!你出现吧!翟村的翟文勉向——你——挑——战!……”
回应他的,是从雕嘴峡谷冲霄而来的,震山撼岳般的连接的几声牛吼……
他将砍刀横握胸前,一步步地,坚定不移地就朝峡谷走去……
风又异啸起来了,刷刷地扫倒着一大片一大片枯草。枯草湖波也似的涌动起伏。流萤被从草隙中飙向夜空,如同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火星。
满宇宙鬼气怫怫。
他的背后,偌大的翟村死寂沉沉,全没半点生息。
难道那些男人们一逃回家去,便搂着老婆孩子蒙头大睡了吗?
他很想回首再望一眼他的翟村,却只是很想。
又传来几声牛吼……
终于,那头鬼畜出现了!
峡谷的方向,绰绰地,他发现了一丘白色。那一丘白色,从容不迫地朝他逼近……
那就是它——一头疯魔了的变成了鬼怪似的白色的老雄牛。躯如象、角如矛、蹄如盘。吼则惊狮骇虎,且善拟女人哭。按一头畜生的年龄而言,它太老太老。竟依然健壮。健壮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它那浑圆的极粗的颈后,高耸着一座结实的肉垒,仿佛巨驼之独峰。它的两条前腿每一稍动,肉垒便在厚皮下更加凸矗。它若一低头,咽下直至前胯的软组织,就会像落地帏幔似的堆叠于尘。而它低头之际,正是它欲取人性命之时……
现在,它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它的双角,被人血污染过的双角,穿凿机械的锐钻一样,似能轻而易举地挑开豁开顶开撞开一切物体。它的鼻吼喷出一股股膻气。它的唇沿聚着腥臭的黏糊糊的嚼涎。它的两只大眼鼓突着。它地动山摇地就向翟村的后生逼近。它压根儿就没瞧见他似的。
他站住了。
望着它,他一时不知该朝它的哪一部位砍。此前他从未亲手杀死过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而它则是一头疯魔了的暴戾的畜生。由于魔了便无所畏惧。由于被噬血的渴望所冲动它视人为仇敌。
它没站住。
它继续踏来。汹汹不可一世地踏来。
翟村的文弱后生,顿觉自己手中的砍刀太短太钝太轻。事实上,用那样一把砍刀,欲结果眼面前这样一头鬼畜,不可能。
在他迟豫间,它已欺近了。它的左角矛直指他胸膛。他不禁后退一步。这时看清了它的表情。是的,千真万确,那头鬼畜“脸”上,居然作出了一种表情!正如它能模拟类女人的哭声一样千真万确!它那双鼓突的牛眼,射出两束又狡猾又阴险又温情脉脉的类人的目光。更准确地说,那也是类女人的目光——好似一个狡猾的阴险的患了甲状腺亢进的女人,企图诱惑和耍弄一个男人时眼里所投射出来的目光!它的牛唇一咧,牛“脸”上随即便有了一种古怪的笑意。那是又丑陋又可憎又令人莫测高深的畜生的一笑。并且,它那大蝙蝠也似的趴在牛“脸”上的牛鼻,不可思议地皱了一下,使它宽坦的牛鼻梁上,褶出一系列皮棱。虽然是在夜里,但它的牛头距他太近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系列皮棱——强化了它那牛“脸”上的类人的轻蔑之态。
它仿佛在说:“没你什么事儿,你这个崽!滚开!”
他听到这头鬼畜人也似的哼了一声。
他闻到了从它鼻孔喷出的一股腥膻之气,以及从它嘴里散发出的某种腐败的醋味儿。
在他震竦之间,它又向前踏了半步。那真真是适到恰处的半步!它那一矛直指他胸膛的角端,将他的砍刀NB059得紧紧压在他胸上,以至于使他那只握刀的手,失去了任何防御或进击的态势。
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脸——它唇沿边那种黏糊糊的脏东西,随着那股腥膻之气,飞溅了不少在他脸上。
“你!你这头老畜!你为什么不寻找一片草地安闲地去死?!你为什么偏要搅在我们翟村人的生活里作祟?!你当翟村是牛圈,翟村人尽是牛,而你只要活着便永远该是牛魔王吗?!……”
天真的翟村的后生呵,他竟振振有辞地对它进行诱导。
不知为什么,鬼畜竟最大限度地容忍这翟村的书呆子。也许仅仅为了想要保持住点儿“牛”这个字曾带给它的体面声望和良好的口碑?也许它幻想着一旦死后,仍能以“牛”的名义和形象起码留在这一个翟村人的记忆之中?……此刻它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果他,它却不取他的性命。
“是呵是呵,翟村人不该弄死那头小黑母牛,但翟村人已经向你作过赎罪的表示了呀!你也报复得可以了呀?你为何还不肯罢休?白牛,白牛,你原先和咱们翟村人的关系,可不是这样的互相仇恨哇!……”
他说着说着,他就要虔诚地给它跪下去。他那么感动于自己的虔诚,欲哭。亦怀着极大的幻想,希望自己的虔诚感动于它……
它那张牛“脸”作出了一种类乎冷笑的表情……
这头可怕的疯魔了的鬼畜!凡人脸所能作出的种种表情,它那张牛“脸”似乎都可以模拟七分!
这是一张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使人觉得荒诞不经觉得可怖的牛“脸”呀!
“你冷笑什么?你这头可憎的鬼畜!你如果不依我的话,那么让我俩决一死战吧……”
他被它的冷笑激怒了。
它将头一歪——他手中的砍刀便被它的牛角扭落地上。
不待他再有所反应,它用它那浑圆的强有力的脖梗,而避免着用它的利角——一拱,翟村的后生遂被扛起。它再一甩脖子,他被抛出了丈外,重重地摔于一座荒NDAA3,将那荒NDAA3砸陷!荒NDAA3传出一阵吱吱乱叫——引起了一个老鼠家族的仓皇。
他昏厥了过去……
它扬项举头,向天穹暴吼一声,放开四蹄,朝翟村奔踏而去……
当他睁开眼睛,已是朝暾辉煌时刻。
旭日正冉冉地慵慵地升起,以娇娆的火辣辣的情欲诱惑着大地。昨夜天穹上那一钩忧愁的苍眉,被倒悬的湛蓝的海淹没了。几缕沙痕云固定在天穹之上,一只鹰贴云翱翔。他身下,荒NDAA3板结的土壳晒得暖烘烘的。九月的茂草葳蕤的肥叶,庇护地遮掩着一颗颗大而完美的露珠儿。有只野兔,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漠然地诧异地瞧着他。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从他的腰下,从坟NDAA3里翘向天空。一列错落纷乱的牛蹄印,深深地印在换季时节色彩斑驳的正蜕皮似的大地上。
他看见了他的砍刀——白天看来它并不短并不钝,分明也是并不轻的。
他从荒NDAA3之上翻下身,站了起来。
那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失去了使之翘起的压力,倏然落下。
他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
他惊异于自己并未砍下那头鬼畜的首级……
更惊异于自己居然还活着……
当这年轻人回到他的翟村时,所招致的是陌生而怨忾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都不认识他了。一夜之间,翟村被糟踏得面目全非!许多人家砌垒工整的土坯围墙,变成了一堵堵残垣断壁。从坍塌的缺口,心有余悸的人们神情麻木地望着他。一些人家的房门倒在院子里,门板有牛角NB059穿的洞,有被牛蹄所踏的龇牙咧嘴的折断新痕。更加令他狐疑的是,除了人而外,村中的一切生灵都不见了。牛、羊、猪、狗、猫、兔、鸡、鸭、鹅……一切人们饲养的畜和禽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甚至……连树上的鸟雀也不见了!翟村原本是树木成林的一个村子。现在,树桠杈上一只又一只空空荡荡的鸟巢,在他看来,恍如一张又一张欲喊无声的口……
他蹒跚在村中,不知该向人们说些什么。
翟玉兴家院子里,三具模糊的尸体,僵蜷在凝固了的血泊中。
他立刻用双手捂脸——被牛角和牛蹄报复过的人的尸体,其状其惨怵目惊心!
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欲呕。
血腥之气透过指缝,沁入鼻腔,像一股股浓稠的人血注入肺中……
“哈哈哈哈……”
谁在院子里狂笑——是他的堂叔翟玉兴。那汉子从猪圈爬出来,虬须上沾着猪粪。望着那么一个伟岸的男人作可笑之极的幼儿状,他感到堂叔也变得有几分可怕了。堂叔视而不见地爬过堂婶堂侄和堂妹子狼藉的尸体,爬出院子,爬到他脚前,仰脸瞅他片刻,就用衣袖揩他的鞋,好像老妪用衣袖揩一只宝贝罐子什么的。并且,堂叔一边揩,一边喃喃着:“都跟去啦!都跟去啦!猪啦,羊啦,狗啦,鸡啦,都跟去啦!……我也跟了去吧,谁不跟去它是不会饶谁的……”分明的,堂叔是精神失常了。
他难过得揪心,悲泪潸然而下。
他欲挪开脚,可堂叔将他的双脚抱定不放。不但细揩,而且亲,而且用胡子拉碴的脸偎,而且啃。啃湿了他的翻毛皮鞋。啃得堂叔的牙床出了血……
呆立在各家院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从一堵堵残垣断壁的缺口,冷漠地观看着堂叔侄间这龃龉的一幕。
一头鬼畜只因疯魔了便竟有这般道行吗?他不相信呵!他举目四望,但愿发现什么畜生或什么家禽。却没发现什么畜生。也没发现什么家禽。倒是发现了一队耗子,能有六七十只多的一队耗子,由一只硕大的老耗子率领着,不知都从哪些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不知怎么就集合到一块儿的,浩浩荡荡而又慌不择路地奔窜。也是朝村外奔窜。朝雕嘴峡谷的方向奔窜。耗子们一边奔窜,一边吱吱地唱着它们的歌。那种耗子们的歌,听来很有欢乐的情绪。
“等等我啊!等等翟玉兴啊!……”
堂叔终于不再摆布他的双脚,追随着那队耗子匆匆爬去,惟恐和那队耗子拉开距离的模样。在疯了的堂叔脸上,那时刻焕发出一种虔诚的光彩。
望着越爬越快越远的堂叔,翟文勉不知所措。
那队耗子爬出了村,奔窜到了村口的河边,排成单队从独木桥上迅速而过。那一种秩序相当井然。堂叔也相随着爬出了村,爬到了村口的河边,从独木桥上爬过。也爬得那么迅速。甚至可以说爬得很优美。的确,堂叔真是爬得很优美,很平衡,很像一头真的什么畜生。望着这一怪诞的情形,翟村的后生悲哀地想:由人变成畜生很简单亦很容易,并且一定还很很快活吧?进而想:堂叔一家的悲惨,究竟该由谁负责呢?该由堂叔自己负责?该由全体翟村人负责?还是该由他翟文勉一人负责呢?
是呵是呵,也许更该由他翟文勉负责。因为是他三个月前将那些拍电视剧的人引到翟村来的。此前翟村曾是一个多么美好安谧的村子啊!
他妈的那个年轻的至今不知真名实姓的女导演!那个美丽的和蔼的可亲可敬的臭女人呢?在这些惶惶不安的充满恐怖的日子里,他一想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喂!小伙子,到翟村怎么走?”
端午前,他从省师范学院回翟村的路上,一辆奶色的小面包车停住在他身旁。车门一开,探出一颗年轻的美丽的女子的头,巧笑嫣然,谛视而问。那车上,红漆鲜亮,写着七个字是——《屠牛倩女》摄制组。
他告诉她,他便是翟村人。她那脸不敷而白,她那唇不施而红,她那眉不描而黛。惟她那双眼睛是细细地勾勒了眼影的。这么一双眼睛在那么一张脸上,效果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儿栽了个跟头。不是他的过错,百分之百是她的过错。她那张脸在晴天白日里看去,真真的是光彩照人哇!何况她还对他巧笑嫣然,谛视而问呢?能经得住她那一笑一视,足以证明他在男人堆里,算得上一个很能把握自己心智的非等闲之辈了。当然,原本他便性情稳重并不轻佻。否则,那一个跟头已是当场栽定的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就上了“《屠牛倩女》”的车的。至今也不太清楚。任怎么努力回想,也是个回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一个细节,那就是——她笑盈盈地扯了他一把。指如柔荑,齿若瓠犀。是她的指和她的齿,不是他的。
她坐在车内的首排坐位。她一个人占据那一排坐位。她身旁放着扁而方的黑色皮革箱。他一上了车,她就将黑色皮革箱搬起,放在自己双膝,示意他坐。他一落座,她就和他说起话来。九月,在北方,穿连衣裙未免已晚。但她穿的就是一件连衣裙,藕荷色的。不消说,剪裁得很适体,NFAC7纤合度。更不消说,她整个人也是NFAC7纤合度的。燕瘦环肥,领美于一身。从画册上挂历上观赏美女是一回事儿,身旁坐着一位气韵鲜活的美女又是一回事儿。她不但气韵鲜活,而且神光爽迈,而且秀耸灵动。翟村的性情稳重厌恶轻佻的后生,上车后备感头晕目眩了。几番番所答非所问,惹她一次次满面粲然。她笑他那份儿腼腆那份儿不自在,如同笑一个滑稽而可爱的马戏团丑角。同车的她的那些伙伴们,男男女女的也跟着笑。
“呀!都不要笑啦!咱们也太放肆啦。给咱们带路的,是人家翟村的天字第一号的知识分子呢,省师范学院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哦!……”
当她得知他的身份后,显出了一种讶然,一种肃然起敬的样子。他根本判断不了她那种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那会儿对他失去了指导意义。她说起话来快而且甜,眉挑目语,传达出一种惯于撒漫失花的灿烂性格。
她一路之上尽说尽问。车还未到翟村,她对翟村人接人待物的态度和处世伦理的原则,便知道得很多很多了。她的伙伴们也知道得很多很多了。翟文勉这个翟村后生中的惟一知识分子,因此曾感到非常自豪。他所饱学的那一套一套的心理学方面的书本知识,在解释和剖析、介绍和比较他的翟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时,方显得那么有价值有意义。就好比一位老生物学家,在解剖台上向一群刚开生物课的小学生们解剖一只青蛙似的胜任愉快。他渐渐地变得口角俏利起来。他力图向她和他们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学识谫陋的,在城里人面前,尤其在她和他们这等浑身上下皆是艺术细胞的城里人面前,常发司阍人语的农民的后代。他希望博得她和他们的好感。他并不掩饰这一点。他一再地不厌其烦地向她和他们表示,自己是个有着很强的崇拜意识的人。崇拜影视明星。当然更崇拜影视导演。尽管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目的达到了。她渐渐流露出挺喜欢他甚至挺荣幸的那种意思。其实是小小不然的很含蓄的有着交际成分在内的喜欢和荣幸的那种意思。他们也是。但这就够他知足的了……
至于她和他们,他则知道得太少太少了。她是导演。她率领着他们在拍一部多集电视剧。好像是五集,也许是十五集。总之是多集。电视剧名曰《屠牛倩女》,有香港老板慷慨赞助,资金雄厚。剧中之倩女,也就是导演本人,按剧情需要,非屠牛不可。当然,屠一头是不够的。屠小牛是不行的。屠一头小母牛或小公牛,那可就太没意思太没劲儿啦!香港老板也就没兴趣赞助啦!导演一行也就更没情绪兴师动众,来到此偏僻之地了。而在这一地区,据她和他们所了解的情况,翟村牛最多……
“是的,是的是的。我们翟村不但牛最多,人也热情、大方、好客。尤其对你们,会更热情、更大方、更好客!还没有拍电影拍电视剧的到我们翟村来过呢!……”
翟村的知识分子后生,赶紧加以证实——她和他们到翟村是太对太英明了。他的话中,带有明显的鼓励和怂恿。
“不过,请问你们,具体来问,也就是导演您NB034,究竟,要屠多少头牛,才……心满意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