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节,暖气已停,室内冷阴阴的。但他们进了屋后,我却顿觉燥热起来。分明的,温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请他们坐下后,身上燥热得不行,赶紧地重入小屋去,脱了毛衣,只着一件衬衫。
当我又出现于他们面前,那女警便瞧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而那男警,则倒背双手,俯身看我铺陈在桌上的文稿,双手中的大黑壳夹子,轻拍着自己后背。
我问:“两位有什么公干?”
那男警转身望我,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有意将沙发礼让给他们。
他们倒也不谦让,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将夹子递给她,淡淡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觉得脸上忽地一阵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裸体。那仿佛是被热吹风器直接对着脸上吹的一种热法。
男警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了。我顿时觉得脸上加倍的热。热得脸皮仿佛会立刻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您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就受不了啦。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多望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后,心中疑团百种。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灼热得不行。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觉得热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镜后,尽管目光仍望着我,我毕竟觉得脸上承受得住了些。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
我想这两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地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的。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又称为编剧。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一谈到“酬”的问题,免不了向他们抱怨了几句小说稿费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费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
男警竖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吧,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属A级三类。”
说完对我大摇其头。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厌恶的成分。
我一听急了,我说:“同志,你不能这么给我也就是给作家下结论啊!不错,我们的职业,是要求我们经常编出一些故事,骗人们的感情投入,骗人们的眼泪。但是人们的心灵,往往很需要这一种欺骗的呀!这一种被骗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理过程嘛!我们的职业,那是同制造和传播谎言完全……”
那男警又竖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对我选择的将终生从事的职业,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诽谤与诬蔑性质的错误结论之后,还不许我替自己也替作家这一种职业进行辩护!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然要生气的!
我急赤白脸地说:“好,我不和你们理论了。两位,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证件?”——那男警将脸转向了女警,耸耸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爱。
她说:“我们没有证件。”
我说:“没有?那我可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温良地说:“是的,你有理由怀疑。”
男警说:“而且,你怀疑得对,我们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们两位都不是人?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们究竟算什么东西?鬼?妖精?”
女警郑重地说:“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们强调我们不是人,是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思维逻辑而言的。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
“另一个星球?”
“对。”
“说了你也不知道。”
“怎么来到地球的?乘不明飞行物来的?”
“我们到地球来,并不需要乘什么,想来,凭意念就来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板脸,指着房门说:“两位,不管你们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你们的企图是什么,都他妈的趁早玩蛋去!否则我一拨电话,三分钟后真的民警会赶到,你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女警缓缓地将脸转向了男警。
那男警缓缓地摘下了眼镜。
倏地我觉得前胸有两处像被烧红的铁钎子捅了两下,本能地朝后一跳。低头看时,见我的衬衫上已出现了两个洞,露出两点灼红的皮肤。
妈的!跟老子来这套!无非是什么“特异功能”之类的小把戏,老子不信旁门左道,不信邪,也不惧邪!
我顺手从墙上摘下了宝剑。那是多年前从外地买回来的。原本是为了健身的,却一直没再动过。不想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打算抽出来,威慑他们,喝令他们立刻从我家滚。不料一抽,没抽出来。再抽,还是没抽出来!什么他妈的宝剑!也没沾过水,居然锈住了!
那女警瞧着我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好玩儿似的,扑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则轻轻对我吹送过一缕气。
于是我周身一热,竟被他妈的“定”住了!想不到对方还会“定身法”!但他似乎“气”下留情,因为我的思维能力仍保留着。
而那男警则吸起烟来。吸我的烟。就见我摆在桌上的那烟盒,自动立了起来。一支烟不可思议地从烟盒里冒出,飘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他以目光将那支烟玩弄够了,一张口,那支烟平稳而又准确地冲他口中飘移过去。被他双唇轻轻衔往。他吐出的烟雾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五颜六色,缤纷绚烂,美丽极了。这美丽的烟雾在空中组成一幅幅图画,如同国画大师们,以大写意笔墨画成的印象派国画。
女警问:“看到了吗?”
我点了下头。
这一切太邪门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邪不惧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时刻,也不禁地对其邪信之惧之了。
女警说:“你可以开口讲话。我们还没取消你开口讲话的权利。现在我再问你,我们瞧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身上不自在是不是?”
我说:“是的。燥热。”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爱说假话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个,但却是比较典型的一个。说假话,制造谎言,二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同属于你们地球人的一种。我们将你们地球人的这一种病,定义为‘真话拒绝症’。病灶起源于你们的脑。我们对你们这种病,已经关注了几千年了,如今你们发明了宇宙飞船,你们地球人已经开始出现在别的星球上了。那么我们就不能不产生这样的忧患——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会将这一种病带到别的星球上,传染于整个宇宙。所以,我们受命来你们地球,更具体地说,是到你们这个国家这一座城市,进行直接调查了解。我们是另一个星球的两位科学家。两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病理科学家……”
“你们妄自尊大!”——我愤愤地叫嚷起来,“我们地球至少已经有五十亿年的生命了!我们的国家至少已经有五千多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史了!”
她轻轻摇头,温良地微笑着,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
“难道你们星球上就没有说假话的人吗?!”
这时满屋里已经垂悬着几十幅用烟雾交织成的半透明的“国画”了,而那男警仍在一口一口地“创作”着。衔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支烟,仿佛永远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喷出的烟虽然已充满了空间,五颜六色缤纷绚烂地浓一团淡一团,但是却不呛人,非但不呛人,反而散发出种种芬芳。种种我“闻所未闻”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产生香醉之感。我简直被迷幻了,暗暗地希望他不停地将把戏玩下去……
“你说得对。”——女警合上了黑夹子,眯起眼睛注视着我,表情变得异常之严肃了,“在我们那个星球上,的确没有人说假话。首先因为我们没有国与国之分,其次也没有高人一等的权势者,所以我们没有政治。甚至也没有知识者与非知识者,文化者与非文化者之分。更没有从事你这一种不正当职业的。我们的语言中不可能产生假话,因为我们的生命是与真话共有的。一个人如果说了假话,哪怕仅仅一句,哪怕出发点是良好的,自己也会顷刻化为乌有。所以一句假话对我们而言等于自杀!可在你们这个星球上,似乎假话才是与你们的生命共存的,据我们统计,你们每个人一生所说的假话,占一生全部语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你们的儿童从五六岁起就受你们的影响开始说假话了!对于主宰一个星球的权威生命群体而言,这是相当可耻的。你们这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传染病的病毒,从你们进入你们所谓的文明时期以来,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间中挥发着,毒害着宇宙空间的绝对净化,威胁着我们其他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坦言之,我们要对你们实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说是一次小小的惩罚……”
我只有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俨然是在向我宣言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衣服若不全烧起来了才怪呢!足见这外星球来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干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然的,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咱们中国人不是早已经开始说“一等智商从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从文”了吗?要论职业什么什么的,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殊荣”该归前两类人啊!干吗“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A类三等,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我们的工作打算就此结束。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们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总积累率超过二百万句,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产生。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衔在他嘴上的烟,又自动飘移开,归回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语言对话,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音美妙有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于是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满屋里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所组成的“国画”,也几乎顷刻间便消失了。
我怀疑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仍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洞,我胸前两处被灼伤的焦点……
我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的伤处开始火辣辣地作疼。
这时我妻子回来了。对了,那一天是星期六,她单位只加半天班,所以才三点多就回来了。
她“友邦惊诧”,皱起眉头问我究竟找过什么,将家翻得到处乱七八糟的?——像所有妻子们一样,她最难忍受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我说我在找笔啊!我一支使惯了的笔。
她将挎包放下,双臂交抱胸前,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的口吻说,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吗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样的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老婆撒谎说假话吗?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吗?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过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吗?比如当时在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吗?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吗?
我说没有。
妻又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吗?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吗?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好香啊?
我说哪里有什么香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呢?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着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吗?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吗?导演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的看法。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没有警务人员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是没有。但是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们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很虔诚,当然希望我对他们着警服后的扮相提提看法啦!
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呀!说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干吗不值得的事儿也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谁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吗?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吗?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那都是成串成串的。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必须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假话呀!我妻子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吗?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她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她说她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
“试装还试这玩意儿?”——她用一根手指将胸罩挑了起来。
我一时语塞。
“除了试这玩意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地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嘿嘿笑了。我说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审堂”了。
她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没热到这份儿上呀!恐怕连衬衣也是我回家前匆匆穿上的吧!怎么还没下过水的衬衣上有两个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审视我衬衣上的洞。
“烟头儿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她在你面前试装,从乳罩儿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儿烫你,你先别急着辩解,我替你说出你想说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床上戏吧?瞧你现在多能呀!越写越出息了,赶浪潮了,会写床上戏了!可你就不觉得可耻吗?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堕落和糜烂!你还跟你的‘女一号’上床了吧?”
“胡说!我揍你!”
“恼羞成怒?没上床也叫堕落!也叫糜烂!被女人拿烟头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这叫受虐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有了?我忠告你,现在‘扫黄’‘打娼’正抓得紧,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黄色俱乐部’给端了!那么一来,丑闻可就够你一辈子后悔的!……”
妻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啊?
她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要么在危险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儿们一块堆儿去,堕落到不可救药的程度算!……
她瞪了我片刻,毅然决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我们市作协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买了部电脑,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郑重地说:“老苗哇,有件事,责任重大,我必须向你汇报。”
他说:“嚯,有那么严重吗?”
我说当然很严重!简直严重得不得了!希望我汇报的时候,你一次也别打断我。
他说咱们“作协”能和什么严重得不得了的事儿发生关系?好吧,那你就开门见山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我就将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现代荒诞戏,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地、有情节有细节地讲给他听。
他表现出了极可敬可爱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没打断我。
等我终于讲完了,吸烟时,他站起来,挠挠秃顶,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作思考状。
我也表现出应有的耐心,期待地望着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说:“挺好,不错。”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又问:“你打算创作多少字?”
我恍然大悟。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了呀?我不是在跟你谈构思!我讲的是真事儿!是昨天真真实实地上演在我家里的真事儿!
“真事儿?”——他弯下腰,将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了我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你希望我相信你讲的是真事儿?”
我说老苗你必须相信是真事儿?你丝毫也不能怀疑的!
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丝毫也不能怀疑?我为什么必须相信是真事儿?——并将一只手放在我额上,自言自语地又说,不过你也确实没发高烧啊!
我说老苗,我当然没发高烧!我可不是来你家里跟你胡言乱语的。这事儿非同小可,你不能当成儿戏!我尊重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级领导,所以我才首先向你汇报。而你,有不容推卸的职责向市委汇报!
老苗说,向市委汇报?你将我当傻瓜耍弄哇?你也想将市委的领导同志们当傻瓜耍弄哇?你是不是神经病了呀?
我说老苗,你看我像神经病了吗?
老苗说,如果你不是神经有毛病,那么就是心理有问题了!你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惟恐受到滋扰,门上要贴“恕不待客”的条子,电话机要关掉,一天只开两小时!连“作协”的例会都不参加!你一旦创作画上了一个句号,就该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创作中,屁股沉得很,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来没完!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你,烦不烦你。捎带着还侃你的下一篇构思!在滋扰别人的过程中,你的另一部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老这样,为人可就不太道德了吧?我坦率地告诉你,咱们许多作家朋友,早就对你这一点有意见了!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很反感了,你既然说你尊敬我,还视我为你的领导,那么我今天就以作协主席的身份奉劝你,心理状态不能那么阴暗……
我火了。我说老苗你他妈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说着就打开了我带去的布兜……
老苗说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说还能往外掏什么?掏他们穿过的衣服!
老苗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说还能是谁?是我对你讲的那两个外星来客呗!……
由于那些小件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丝织裤头,带出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的双眼不禁睁大了。他说,那个那个女外星来客,出现在你面前时,穿的就是这?而脚上是高跟鞋?
我说当然不是你想像的样子!我说老苗你的想像力怎么也开始朝赤裸裸的方面丰富啊?
我一边说一边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说好兄弟别往外掏了别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两位男女外星客,到你家里将你戏弄了一通吗?这类事儿多了!《飞碟》杂志上期期都有!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还不成嘛!还往外掏?别掏了!……
老苗也有点儿火了!他推开我,将我刚掏出来的东西又往包里塞。
我说,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迟,我要求你立刻就去向市委领导们汇报……
我没工夫!——老苗吼了起来——你没见我正在创作吗?我平时为你们这些作家老爷作家少爷作家女士和小姐们服务,好容易挤出点儿时间,自己批了自己一个多月的创作假,你又来胡搅蛮缠!你走你走!快走吧!市里的领导们这几天正开常委会,找谁谁都在!要汇报你自己汇报去吧!拯救咱们全市人的功绩也都归你,我不沾你的光!……
他一边说,一边将我的包儿塞进我怀里,并将我推出去,呼地关上了门。
我正站在他家门外发愣,门又开了,只见他的一只手伸出来,将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瘦秀的高跟鞋扔了出来……
我大骂老苗你王八蛋!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市委管文教的曲副书记的秘书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见过他几面,彼此较为熟悉,所以他对我也还算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