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积蓄内力
一部书先是有一粒种子植在心里,它会慢慢发芽和生长。这本书(《刺猬歌》)是十几年前起意要写的,因为笔力和心情,当然主要还是没有在心里长成大树,还不能收获,不能作为大材砍伐下来。要等它长大就需要耐心,就得等待,就得好好培植它。我写长一点的东西从不敢草率,不敢想到了、让一个念头激动了、触动了就写,而要让它在心里多生长几年。我现在有几个短篇在心里放了十几年了,有的长篇装在心里时间更久了,可就是没法写——不成熟。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完成一部作品所需要孕育的气象、蓄炼的内力不够,这是万万动不得笔的。作品放在心里,比写出来更安全,它存在心里会被自己多次挑剔,一遍遍打磨。
故事性/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处
我一直特别重视作品的故事性。我知道造成一部作品的粗糙和过于通俗的原因,主要是,首先是故事性不强,或故事老旧。别致的美妙的故事应该来自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处,只有这样的人性的展现,才能纵横交织出一段段绝妙的故事。失败的作品不仅不可能送给我们深刻的思想,更主要的是,它没有一个令人击节叹赏、让人耳目一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要有一个好看的表层,而且要有一个精密的细部,要特别经得起咀嚼。讲述那样的故事难度很大,技巧应该是第一流的。杰出的写作者,必然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当然,他们不太照顾那些格外迟钝的糙耳朵。
作家应耿耿于怀/给他时间
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问题够多的了,经历的也够多的了。受不了。还有写作,写了三十年,磨砺,上下求索,是不容易的。作家应更多地记住,应耿耿于怀。作家如果进入单纯的专业竞争,或者更等而下之,进入单纯的商业竞争,那样就完了。文学面对的是社会现实和自己的一颗心,是这二者。不然就会哼哼唧唧,为风头、为卖而写。单讲趣味和风尚吧,一股恶潮来了,有人会趴下,有人不会。人还是不能像草一样倒伏。一个作家就该坚持着,挺着,一直写下来。我们没有那么伟岸,但我们可以是很倔犟的。还有,作家对文学的爱应是刻骨铭心的,迷人的艺术总是从这儿来,只要给他时间就行,他有了时间就能办成一些事。
道德冲动/个性化的本源
在我们读过的几乎所有杰作中,哪怕是稍稍好一些的作品,它们冲动的本质部分、核心部分,仍然也还是道德冲动。缺少了这种冲动,首先不会是一个有文学创造力的人。这种冲动如果处于中心,其他各种冲动就会真正地交错复杂起来。这也是个性化的本源。如果强烈的道德冲动导致作品视野狭窄、只剩下说教和理念的一根筋,那也不是这种冲动的错,而是作家本人生命力孱弱的问题,这更致命。我们可以看到一直吊在“道德”和“苦难”这棵树上再也下不来的情形,看到这种尴尬,但那也不是“道德”的错。相反,作家的“道德冲动”不仅会激发,而且它直接就会以千姿百态的、各种各样的绚丽形式爆发出来绽放出来。
以半岛为中心/爱与知
我二十多年来以半岛为中心,一直在走和看。我一直叮嘱和告诉自己:要走了再走,看了再看。能力是一回事,我最害怕自己变得没有感情。写作这种事可没有那么简单,这不仅仅是一件室内的雅事和爱好。我既然写作,怎么会不羡慕强大的杜撰能力?但我更需要强大的爱与知,需要感情。广阔的视野、灵活的章法、天马行空的想象,所有这些,最后都是那些脚踏实地的人才能办得到。再美妙的杜撰技巧,一旦丢掉了现实的心,也至多走向三四流。
复杂的个性/人性的大层
有人认为某些小说人物个性太古怪、太复杂,层次太多,有时不那么好理解。从抱朴含章四爷爷(《古船》),到老丁文太(《蘑菇七种》)、秃脑工程师大脚肥肩赶鹦(《九月寓言》)、蜜蜡伍爷(《丑行或浪漫》),一路下来,特别是到了今天的《刺猬歌》,到了其中的美蒂廖麦唐童珊婆,一个一个都太古怪了,太神神道道了——好像作者只为了独特和触目惊心才这么写——我却不觉得是这样。人性的大层(鲁迅话)一旦深入了,必然复杂,层次纠扯繁多,它的内在部分是极独特极触目的——所以生活中有的好像是很熟悉的人,一旦露出(揭出)真相的时候,会让我们吓一大跳,原因就在于此。通常呢,大路的作品往往要按流行的风气去写,所以气味就差不多,比如一味的脏痞丑狠腻歪粗犷之类,其实都这样跟上去写,也就遮蔽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内心一开阔一放平,朴素点,就会发现人不是那么回事,人真是让咱大吃一惊啊。写作这种事,让爱冲动的浅薄人嚷叫起来是容易的,让自尊的方家、让时间认可并不容易。苏东坡说:“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众人之心,如泡在水。”
闭关之力/浑然独具的气象
面对喧嚣的世相,要有“闭关”之力。这其实主要是蓄养内力,炼成自己浑然独具的气象。我深知道理如此,并想记住它。
人与大自然流畅自如地相处
人与大自然流畅自如地相处并不容易,可是这样下来,对生活就会有另一种理解和表达。岁月在我、在我们一些半岛上的人看来,其实不是这样:从书本上抄来,然后再复制到城里或其他人多的地方去,久而久之就像真的、像一种常态了。绝不是这样。在更广阔之地,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是怎样的?大抵就是这本书中写到的。这可不全是为了写一部“奇书”,不是艺术手法,不是杜撰,不是风格需要。凭我的经验和观察,人在书斋中待久了,侃常了,在会议场所和咖啡屋之类的地方待久了,见了动物和原野就会极陌生极胆怯,会视为“魔幻”什么的。中国民间文学常常充满了人与动物复杂纠缠的关系,这实在是自然的,具有坚实生活基础的。即便今天,只要是地广人稀之处,只要是自然生态保持得较好的地方,就一定交织了许多我书上写的这种故事。可见这就是大自然,是与人类生活最密不可分的真实。
背面的质地应该像丝绒
心里没有世界和现实,就没有诗。从纸上传来抄去的好词,还有学来的一些套话儿,最终筑不成诗。最能记住的是形象。具体的物,作为形象植在心里了,它们一想就跳出来了。“物”有无限的思想。情感有无限的思想。艺术的强大说服力,来自物,而很少来自直接的道理。所以作家注重细部和细节,特别是语言的细部腠理,因为只有让读者在这里停留和玩味,让其慢下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让读者随着急促的外在节奏匆匆而去的,掠一遍文字好像两耳填满了呼啸似的,怎么会是上品?这和网络电视上某些粗俗娱乐有什么区别?文学给人的是幸福,是陶醉,甚至不能止于有趣,更不能只图个大热闹,笑一场叫一场完事。它可以是黄钟大吕,可它背面的质地应该像丝绒。
意象/笔墨功夫
中国传统艺术特别讲究意象、变形、简洁、白描,等等。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极大地依赖笔墨,做到极精准的笔力,从而具备强大的表现力。在描绘和表述方面,细部、局部必须是逼真的,而大象却会因为变形而更加传神。意象,即象随意行,意不同象就不同。离开强大的笔墨功夫,民族艺术的继承几乎谈不上。寥寥几笔使描述对象活起来,栩栩如生,这就是简洁和凝练,这就是笔墨功夫,是民族传统。我有这个意识,但不一定做得好。
飘浮到空中,或溢到内容之外
一直害怕自己无根,害怕中空。如果这样,技法探索就会变成“空降品”或“舶来品”,而不是从自己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对应现实的紧张关系,一种最真实最切近的痛与忧,当然还有欣悦,所有这一些与文学觉悟紧密相连起来,才有可能往前走、走远。我在写作中,特别是长篇写作中,决不让形式感、让各种技法的实验和尝试飘浮到空中,或溢到内容之外。
只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
作家也许不必过分埋怨时代和世界,因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不是有这样的困难,就是有那样的困难,其实都差不多。关键还是个体的自信与平和,是自己努力的程度。那些嬉戏闹着玩的写作是既存在也需要的。它们冲荡流行喧声四起,也说明了生活一个方面的真相。它们和全部生活合在一起启发我、帮助我,这就不用说了;可是这种宽容和理解,并不能代替我对自己写作的苛刻。我要写作,就只能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我在别人的语言艺术中深深沉醉过,大概一生难忘——那更得相信这种沉醉、相信求得沉醉的方法和过程,等等。时代不是浮躁吗?那就用大定力对付它;文运不是无常乖戾吗?那就用最传统的劳作心对付它;时尚不是最浑浊最粗鲁吗?那就用清洁癖和工匠心对付它;势利客不是总盯着洋人和热卖场吗?那就用自家写作坊银匠似的锻造去拒绝和抵御它,心无旁骛。方法还有好多,我这里说说容易,做到很难。咱们的日子既长长的又短短的,大风吼啕的,不从头好好修炼怎么行?总之小书一本,无可夸耀,这里不过是说说心情而已。
文学给出的空间/文字凝固的美
如今,网络声像制品及各门各类娱乐多了,这对文学作品好像不是个吉音。事实上这么一冲,有一部分文学阅读也完了,基本上完了。这一来,自认倒霉的作家就只好觉得生不逢时了。不过事情还得两说,物极必反。文学当然能够存活,这个不必怀疑,大可怀疑的只是存活的方法;它存活的唯一途径,或说方法,肯定还要靠它与其他娱乐品的最大区别、它的本质追求。语言的迷恋癖们会找上文学,而且终生不渝。令人陶醉的语言艺术会让一个人,让生命,在更深处——在最隐蔽处领悟和沉潜一番。那才是大过瘾大快慰。文学给出的空间、人在这个空间里的作为,太独特太不可替代了,一旦经历了就不再忘记。被文字凝固的美无可比拟。所以作家如果更爱文学——深刻地迷爱,这才是文学继续生长的前提。作家对于语言病态般的苛刻追逐,应该不可避免。精准、一丝不苟、不向任何浮浅廉价的娱乐倾向靠近和妥协,不参与一次性变卖策略的共谋,是文学与整个消费文化分庭抗礼的本钱。能这样对待语言的,其实也能够对待灵魂。别的,比如责任啊,立场啊,对于真正优秀的作家大概是不必饶舌的,这是另一个话题了。可惜,要说作家应迷爱文学,这在今天也不容易……
阅读也可以说是最难的事
或许有人认为写难而读易,实在地说,能够读出一段文字的妙处、懂得文字之美的,并不是那么容易。这同样需要天分。以为读了许多书,或能组织起一段华畅的文字,就一定能懂文学了,一定是专家了,这是一种误解。一个人有没有幽默感、悟想力、对场景的还原力,有没有实际生活经验的支持,这哪里是上学和作文得来的?所以说我有时不是觉得自己不会写,而直接就是不会读。我深有感触的是,一方面阅读是最朴素的事,因为有这种天分的人很多很多,正是他们构成了“阅读大众”;另一方面阅读也可以说是最难的事,因为人没有天分,只靠学点文学原理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可以说,读得懂不同层面不同风味的小说,比写出好小说更难。
先锋小说的着陆/中国传统
任何时期,最优秀的写作一定是最具有先锋意义的,而不是相反。这是不需置疑的事情。问题是怎样的先锋?何为先锋?对西方或其他地域的简单模仿,不会是先锋。先锋应该植根于自己的土地,其强大的艺术说服力来自于本土,并由此持续和连贯地生长出来。我喜欢中国的传统,写意、白描、变形,是这些。离开了中国传统,哪有先锋?
第一次发表作品/伟大诗章
第一次发表作品,是一九七五年的一首长诗。我非常崇尚诗,到现在写了三十多年了。诗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大概只有音乐才能稍稍接近一下诗吧?心里瞄着伟大诗章,每次只能表达出十分之一也好。我记得自己十几年前就不自量力,想写一首英雄史诗,没有成。有人认为英雄史诗只能写智勇神武的超人,现在倒也不一定。
写作过程中的嗜好/纸和笔
我有时要听过一段时间的音乐再写。没有音乐的写作,对我多少就成了一件苦事。只有坐到桌前时,才要关掉音乐。
写小说从不用电脑,而是一笔一画写在好的、喜欢的稿纸上。用钢笔写出的文字,自己觉得比用圆珠笔的要好。涩涩的、含木浆较多的纸,钢笔,运腕,它们交互作用,发散出人的内力。小小的电脑荧屏太冷了,它容不下我滚烫的心。写文论之类,用电脑就行了。而且我从一九八七年就开始了电脑打字。
职业色彩/写作的速度
用来写作的专门时间不多。我不愿让自己的写作沾上太多的职业意味,因为那样的话,就是说职业气太浓的写作,不会产生真正的好作品。职业色彩太过浓烈,写得再好,可能至多也是二三流的。最好的作家应该是“业余的”,写作对于他应该是一次次难以遏制的、非得如此不可的冲动,是生命冲动的结果。谁能想象“职业化地冲动”,那会有多么可怕!写作一到了职业化,文字就会黏疲,就会无力和平庸。专业作家的时间不是很多吗?那就用来走和看,最好身上带足了书。作家应投入一些实际的事情,亲自动手干点什么,这样会将职业化的庸气洗去一些。我写作不慢,正经写时,一天两千多字没问题。
没有采风过程/感动放在心里
通常我没有为一部书去进行采风。我只是有了感动放在心里,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理不睬地让它自己生长。它在心里长不大,就不会是好东西。如果后来忙得把它忘掉了,等于是这颗种子在心里死了,那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因为它不是良种。
小说的瓶颈/清爽的心
在写作上,我好像没遇到什么瓶颈。我一直或者说常常处于激动和冲动中,总觉得有无数可写的东西,只是在克制,在等待——等一个最好的状态再写。有时心里不清爽,也不敢动笔,担心把东西写浊了。我可以写各种生活,写最底层最粗陋之处,但不喜欢浊从心出。心里脏浊,那就全完了。
会不会同时构思几部书/一个世界
不会同时构思许多书,只要写,就要全力以赴地写好这一个。这个想象的世界,就会是我生活的全部,起码在一部书完成之前,我大致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写完了,就等于重返现实人间。
看书/没有做笔记的习惯
一部打动我的书,我会一年或几年之后回头再看,不知看多少遍。我把最好的书放在一个专门的地方,不与一般的藏书混淆。这等于是我个人的“特藏部”。一般不做笔记,因为我不是学者;但是书上有些好的话,很绝的话,还是忍不住要抄下来。某一本书给我的特别感受,我是不会忘记的。它们有时是颜色,有时是气味,有时还是声音……
最近在看什么书/一些有趣的人
看多卷本的《名老中医之路》,和一些医案。已经是十几年后再看了。不是为了学习治病,而是觉得他们这些人有定力,有常性,求真理,人一纯粹,也变得无比有趣。还有一本写一位善使勾连枪的武士,其人生禁忌、德行、操守,都有趣极了。我们国家的那一茬老人、曾经出现过的专门家,真是令人崇敬。说到文学书,谁写的短篇也不如马尔克斯的好,我经常看。马尔克斯的书,特别是短篇,掩卷后常给人芬芳扑鼻的感觉。
《远河远山》的重写/自传色彩
这本书约十年前出版单行本,当时仅是上部,因为也可以单独成书。这个单行本印了多次,海外也出过。我一直想写它的下部,出一部完整的书。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现在以完整的形式在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
读者认为是我的自传色彩较浓的一部书,这主要指它写了一个在大地上漫游的文学少年的故事——许多青少年读者给我来信,他们想从此得知文学少年的路径和奥秘。这本书从第一版的一九九七年六月,到后来的不同版本几次印刷,印数已经较大了,所以这次能够畅销,主要是写了关于写文学少年故事的原因。写这样的故事,我当然十分投入。
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不同的气象
谈到文学作品所具有的不同气象,这种气象还不就是味道、色彩,而是一种境界、气势、神采。作品的气象是各种各样的,有的野性,有的凛冽,有的放肆,有的悠远,有的傲岸……一个作家气象平凡,他的语言、个性也必然平凡。气象是孕育涵养而成的。气象的孕育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是看你如何处理与外在客观现实的关系。作家总要处在一定的时间单位之中,与客观现实相联系,他原有的个性很容易被外在剥蚀,所谓“环境塑造人”,这是与环境对峙的过程,它会影响到人的气概,进而影响到作品的气象。“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所谓“不舍人间”的大情怀。真正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很少。第二个方面是指在孕育一个具体作品时,也要养成一个不同凡俗的独特气象,这往往是决定性的。一部作品能否成功,当然在于它的气象。
喜欢“异人”之作和“异人”
我喜欢读“异人”之作,在生活中也极喜欢交往“异人”,并常常为生活中缺少“异人”而痛苦。事实上,这几十年里,我因为专心于和“异人”交往,而耽搁了许多大事,蒙受了较大的世俗层面的损失,在此不一一说了。我认为现代生活中的“异人”越来越少了,有的本来是,因为要得到众人谅解,也要装得与众人无异,结果要识别他们就变得十分困难了。好在“异人”总是天生的,这种装扮和遮掩最后也不会成功。再就是,“异人”代代不穷,他们是生命现象,他们只要生活着,一定会从各个方面暴露出来,比如他们要说话,要写书——他们写出来的书,让我如痴如迷。我一眼就能看出“异人”写出的东西,不论是古代的、现代的,也不论是文学书还是其他方面的书。总之“异人”之作味道内在,不可言说。“异人”的秘密保存在字里行间,历久难消。只要是这样的书,我会一读再读,忘记周围风景。我写作时,也专心于和心中的“异人”对话,所以会忘了周围风景。当代写作者中有“异人”吗?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呢?不过许多读者是不认识“异人”的,常常将“异人”的书和平常的书比较,结果评论起来浑浑浊浊不知所云。
在我眼里,“异人”不仅在乡野,而是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各种职业中都有这样的人,只不过由于职业的关系,有时“异人”会被表面现象给隐住了。他们不得不庄重矜持,有时还让人望而却步,其实内里是很有趣很古怪的人。中国的传统写作方法,最终也是来自生活本身。
信史所记/徐福的传奇
秦始皇派徐福到大海里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而徐福把他骗了,带走了三千童男童女和大量财宝,一去不归的事,根本就不是传说,而是在中国的信史《史记》中实实在在记下的。从近年胶东半岛龙口一带,还有日本的考古发现上,也一再证明了这段历史史实。史书上还记下了秦始皇几次东巡,其中到月主祠祭月主的浩大场面,而月主祠古遗址,现在仍然在龙口市的莱山上,一切都清晰可见。我们小时候听的关于徐福和秦始皇的故事太多了,并于二十年前成立了“中国国际徐福文化交流协会”,我到现在还担任这个会的副会长。日本、韩国和一些东南亚国家,都有这样的研究部门和学会、协会,出版了许多著作。沿着徐福当年出海求仙的海路出海的计划,一直都在我们的筹划当中。关于《史记》上的“三仙山”的确切位置,也一直是我们协会里许多学者探求和争论的问题,这种争论遍及大江南北。徐福当年出海探险的浩大船队和经历,远远早于和超过西方的哥伦布,所以这是个值得研究的大事件。我这些年有许多时间都花在这些活动上,还撰写和主编了一套几百万字的《徐福文化研究集成》,参与创作了获得文华奖的大型历史歌剧《徐福》。所以关于航海和找仙山的事,关于那一段秦始皇东巡的事,我写起来是十分自然的。这是一个大传奇大事件,对中国和东南亚地区的文化历史影响巨大。我将来也许会专门写一下。
不幸和爱/我们的难题
有一种感觉可算是中年人的觉悟。就这一点来看,我是同意笔下一个人物的看法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不幸和爱”,还有什么呢?人们一天到晚苦苦应对的就是这两种东西。不想要“不幸”,可是我们人人生活中绝不会少这种东西;只想要“爱”——爱可爱的人和物、被爱。可是后一种东西虽然并不少见,但因此而产生的麻烦也多得不得了,于是就转化为了“不幸”——转了一个圈又回去了。我们人类就是在这个圈里打转,打上一生,一代又一代。我们要处理的难题不是随着世界科技的发展而变得少了,而是变得更多了。“不幸”更多,“爱”更多,最终当然还是“不幸”更多。“爱”越多,“不幸”越多,没有办法。
优秀作家的“挽歌气质”
作家,其中的一部分最优秀的,就是所谓的“挽歌气质”。这是一种赞扬。这不存在向后看的问题,而是写作者身上的“优秀”或“杰出”的成分多少的问题。
作家一虚荣又会忘了乡村
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成熟都市极少——有传统的现代都市,少而又少,所以要写城市,大多模仿外国翻译作品。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外国气质用在中国大农村(城市)中,很是别扭。但是,作家一虚荣又会忘了乡村。所以两头都不靠。
作家是语言艺术的痴迷者
说到拥抱现实,小说中内在的、骨头而不是肉的部分,不光是紧紧的“拥抱”,简直就是生死相依——可能一直如此吧。把小说写成报告,写成大字报和匿名信,那可不是文学。往往社会写作力量的自发的“文学表达”,是很现实很社会的,但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写出真正杰出的文学作品,而非其他。真正的作家不是社会问题的直接传达者,而是语言艺术的痴迷者。这种痴迷者,又是社会中的勇者,因为他在这种痴迷的工作中已经表现出了极大的牺牲精神。
怀念现实和梦想中的某种英雄气概
现在的书越来越难写了,主要原因是作家已经被市场招安,被八面来风弄得心烦意乱了。其实每个时代都有一些问题,都要写作者去面对。写作者天生就是要面对一些不可能战胜的巨大难题的,关键是怎样去看待它们。在这样一个信息的、市场的、极为势利和多变的时代,写作者寻找一种生活方式和内心的明晰理性是极为重要的,有时甚至是生死攸关的。因为写作者是最敏感的人,对各种生存丑恶和人性弱点,对攀附无聊那一套是极其熟悉的。我不是说自己已经拥有了这种免疫力,拥有了这种明晰和洞察通达,而是说自己还差得远。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更永恒更重要的支持,比如万松浦那样的边地野林与大海,还有山区深处的沉寂与旧式乡情的温暖。我怀念现实和梦想中的某种英雄气概。白天黑夜都听到大海的涛声,有时还听到林涛的呼鸣。扑扑的浪涛有时就在枕边轰鸣,那种力量会一直推动人的身与心。它们当然是有能量的,可以让人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莽林之中,让人在其中跋涉。支持我过去作品的内在力量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可以更加自由无畏,可以更加放松和发力。人的一切妥协,并不会变成希望。我信赖的东西变得更加集中,我长久以来的探索都积在了一个出口,这次等于是一泻千里。正是这些因素和变化,使我的写作与以往有所不同。
会呼吸的作品/气息在字里行间周流不息
其实作品可以分成两种:会呼吸的和不会呼吸的。前一种是活的,后一种是死的。读者因此也分成了两种,即能够读出这种呼吸的和不能够的。文学的杰出与否,其实皆赖于此。我知道这个道理,却不一定能写出会呼吸的作品,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我写了三十多年,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吧,才掌握了一点这个方法。一部作品的呼吸律动不仅决定了其长度和情节起伏、章法,而且还直接决定了它是否具有活的生命。中国艺术理论和写作美学中讲的那个“气”,其实就是在讲作品的呼吸。一呼一吸,就有了生命。高级的体育运动、书法绘画,更有写作,都是这个原理。语言“得气”之后才能运行,“气”一断就立即停止。这就是饱满的问题。强盛的气息在文章里,在字里行间周流不息,于是也就饱满了。如果写作中不能得“气”,是压根不能写的,要写出来也一定是死板无趣之物。我这些年来的写作不可能全部成功,但作品却一直是能呼吸的、有生命的。
人生的入口/自然呈现
痛失林子!我有过许多梦想,我要从人生的一个入口进入这个梦想,这个入口就是小说。童年时代所生活的那一片无边的林子,与各种动物的交往,特别是我所见到的美丽海角,在今天想来都会引起一阵铭心刻骨的热爱和留恋。让人迷路的林子没有了,连同摘不完的野果和看不完的野物。那时我们只要进入林子,野物就一直会跟在身后,四蹄踏踏,边嗅边走;就连大鸟也飞飞停停追随而来。可见在飞禽走兽眼里,我们人类是最令它们好奇的一种动物,它们也在注视我们的生活,有时还要因为我们而感到焦虑、气愤和心寒。我常常觉得所谓的“灵长类动物”,也应该包括人。像这样的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探究和想法,今天即便是在儿童那儿也没有多少了,如果做一个成年人还要这般设计,那除非是痴人说梦。但我今天的书,是在说昨天的事实。我常待的万松浦及南部山区,水波一片,林密野性动物繁多,一再勾起的梦想竟会让我一时忘掉了身在何方。一种充实的连接四方的力量、大天真大希望,偶尔袭上心头。可是抬头四望,这梦想又被倏然打断,那时的疼与苦,还有惊愕,也非他人可知。我在诗里写道:“心中有一杯滚烫的酒,眼里有一片无边的荒。”就这样,我把一切都写下来。这是我与动物和梦想纠缠不已的状态,它许多时候是无关乎艺术技法的自然呈现。
满身长刺而且目光温存
刺猬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感到神秘和不解的动物之一。满身长刺而且目光温存,羞涩可人,行动似乎笨拙实则技艺超群。我饲养它的过程充满了不解,有时真的接近于传说和迷信。当地人都说刺猬有非同一般的神力,比如说它会通过“土遁”而神秘地消失。这是真的。有一天我找到一只大个的刺猬,回家时已是深夜,就把它反扣在一个筐子里,上面又压了大块的石头。可是天亮以后我掀开筐子发现是空的,而地面却是坚硬的且没有掘痕!即便在城市我也养过刺猬:放在干净的大盆里,喂它炸鱼或火腿肠,一点牛奶之类。它们的饮食习惯并不一样,性格和胆量也不一样:有的养了几天还怯于见人,有的后腿还揪在人的手里,却已经伸出长嘴找东西吃了!它们会像人一样侧睡,还会打出轻轻的呼噜。它的咳嗽特别像人,有一次我在一间果园小屋午睡,几次被一种老头的咳声弄醒,出来看了几遍都没有人,后来才知道是窗下草垛中的刺猬在咳。有一个看园人长期与一大窝刺猬相伴,已经与之结成挚友,他一拍巴掌它们就出来与他玩。
对人性的无奈/二十年前的人
说到无奈,其实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无奈!全球无论如何,人还是人,人性都在那儿。当然,时代的确是变了。随着工业化、网络化时代的到来,随着离大自然越来越远,我们人类的确是变得更无趣了,这个是不必讳言的。人的小聪明是明显比过去多了,而在我的记忆里,即便是二十多年前还不是这样,那时的人比现在还是要淳朴一点吧。我想不出再过二十年,那时我们大家都更老了,面对这么多机灵狡猾算计到骨头的人士,我们还怎么过日子怎么应付。有人问我读不读当代人的作品,当然要读。我喜欢交往生活中的“异人”,只要是“异人”,我就能与之愉快相处,如果他们写作,他们的作品就会格外有趣。现在有的单位搞不好,文坛上缺少真正的好作品,种种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主要的一点,我看还是缺少“异人”。有的人披头散发,但那并不一定是“异人”。所谓的“异人”并不简单等同于“异类”,但也会包含这种人。总之他们会是极其个性极其质朴、心身俱异的奇才特能之士。
中年人已经毫不耐烦
一部在气脉中游走的小说,写作者会在它的一呼一吸中走笔。我不认为精心设计章法的小说会是成功的上品,因为这样一设计,准要伤气。气随意行,笔到气到,有些笔墨的转折完全不是理性的。我想也只有这样,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构。阅读如果不在一种气里,也难以读得懂文学作品。一般看看通俗故事还可以,读稍稍高级一点的文学就不行了。领悟诗意之美,这是人的一种天然的能力,这种能力一般会在一种不好的教育或时尚风气中遮蔽或丧失。作品中的气如果顺和足,就一定会是十分好读的。我认为一部书如果缺少别的优点,那么它好读是一定要好读的。一个人到了中年,一般的故事和趣味已经不让他振作提神了,只有极其非凡的什么东西才会让他动心——作为一个中年作者,我对不吸引人的东西已经毫不耐烦。
个人的语言与时尚的语言
这是个人的语言、文学的语言,而不是时尚的语言。涩与不涩,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个人感受。其实在我来说,它已经太过流畅了,文学语言还完全可以比它再涩一点,这不但无妨而且还会有大的艺术收益。文学除了语言也许已经了无他物。语言就是一切。在我眼里,作家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用银匠一般的心态来打造自己的语言,这本来没有二话。有人担心语言太过打磨就没有了生气和张力,那是十足的误解,因为匠气了也同样是功力不济。论一部文学作品,只要语言粗糙,其他即要免谈。一个时代、一个人,对于文学的践踏和污辱,更有误解,其实首先就是从语言开始的。我对文学献出的所有热情,也是从语言开始的。
人取了动物的名字
我一直这样给人物取名字,他们是从我生活中所来,是实际生活中近似的名字。同一个名字,在海边林子中是很朴实的,到了纸上就显得特别一些。同样的道理,他们在林子里叫了城里人的名字,也会是极不上口和别扭的。林子和海边的人的名字,更有生气,生长感强一些;而城里人,特别是读书人的名字,有时深奥费解得很,要查了书以后才会觉得好、才会明白。这并不高明。往往是这样:城里人的大号还不如小名好——本来是挺好的乳名,一到取了大号就不灵了。让名字的灵气保持到永远,这是我的愿望,它在书中实现了。
动物双目清纯
咱们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天天变过来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世界变得越来越泼辣了,而不是变得越来越羞涩了;它还变得越来越直接,胆大妄为之徒往往觉得生得其时,活得自在。名不正则言不顺,古代圣贤的话再对也没有。现在走在大街上,看看一些招牌的名字,你有时会觉得人是这样愚蠢而粗野,还不如动物。看看好的猫和狗,它们一尘不染,双目清纯,多么文雅!
大多数动物纯洁无欺
大自然可以让人的视野更开阔,让人超脱于狭隘的物质利益和繁琐的人际关系。动物是大大不同于我们的生命,也是许多方面与我们相似和相通的生命。它们的喜与怒,它们的思维方式,它们的心思与动机,都值得我们去研究。关于动物的内在素质,特别是它们心理精神方面的技能和特点的最新发现,总是使我格外向往。这主要不是好奇,而是引我想到更多的生命的奥秘。这样的事情会让我离开人的固有立场,去反观我们人本身。我觉得,一个敏感的、有心力的人,直直地对视一条狗的天真无邪的眼睛,就能悟想许多、学到许多。它们和大多数动物一样,纯洁无欺,没有什么杂质。这是生命的一个方面。它们的激情,大多数时候远远地超过了我们人类。我在林子里亲眼偷窥到一只豹猫,它当时以为是自己处在了阳光普照的林中草地上,就仰晒了一会儿,然后尽情地滚动玩耍起来。它那一刻,我想是多么高兴和幸福。它对于大自然,在那一刻肯定是满意极了。
我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大海一直是一个突出显赫的存在。我是在海边林子中长大的,所以没有比这二者给我的印象再深的了。它们的神秘与美,足够我写一生的了。写大海,不仅是追问历史,还有回忆童年,更有唱不尽的挽歌。离开了大海,我会觉得拥挤和逼仄。现代人破坏大自然,主要就是从破坏大海开始的,大概也首先会受到大海的报复。大海的伟大辽阔,一般人并没有认识,他们待在小小的陆地上,自高自大,坐山为王,是夜郎心态。我在大城市待得久了,夜郎心态就悄悄地出现了,这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人与动物是又斗争又合作的关系
我书中的某种关系和空间,对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来说,是很自然的表现。十几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海边丛林里,那时候记忆中是无边的林子,还有长长的海岸线,有伸进大海深处的大沙坝、长而狭的半岛和大海深处迷迷蒙蒙的几个岛。这些地方在我和童年伙伴的心中是神秘无比的,向往极了,一直想到有一天会去那儿探访个究竟。有的地方还真的去过了,那些经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现在讲出当时的印象、一些记忆,没有多少人会信了。特别是城里的机关人、网络人、影视人,要让自己靠想象去还原那种场景,可能是非常困难的。我们难忘在无边的林子里迷路的绝望感和恐惧感,也难忘在岛上石礁过夜时面对一天又大又亮的星斗的奇特心情。动物多得不得了,它们与我们没有一天不见面,“它们”不是指家养动物,更不是指猫和狗这种经典动物。我们与它们之间在长期的交往之中形成了一种又斗争又合作的关系,我们和它们对园艺场林场、周围村子里的大人们的态度,有许多一致的方面。我们与它们多少结成了一种统一战线的样子。记得在教室上课时,有许多同学都在课桌下边的书洞里和包包里、口袋里偷偷放了小鸟和小沙鼠——特别是刺猬。记得我们同学当中有的没有按时来学校上课,最后搓着惺忪睡眼进门,告诉老师:昨夜一直在帮叔父捉狐狸,它附在婶妈身上闹了一夜。这些事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没有一个不信。因为这都是经常发生的。黄鼬也能附在人的身上,这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每周里都有一二起。任何动物,无论大小,都有一些过人的神通,刺猬唱歌只是小事一桩。如果有人说这仅仅是愚昧,我是不会同意的。因为劳动人民其实是最聪明的人,大家既然都确信不疑,代代相传,并且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身经历,我们就不该简单地去否定了。总之动物和大海林子人三位一体的生活,是几代人延续下来的一种传统。我写了这种传统,不过是等于在梦中返回了一次童年、重温了我的童年生活而已。
人与动物的浑然一体/寓言性与艺术手法
在生态保护较好的地区,在地广人稀的地方,这几乎是一种日常生活状态。差不多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都有与动物密切交往的经历。有一些奇异的事例并非是传说,只是我们很难解释罢了。无论怎么破除迷信,我都不会怀疑某些动物的超人灵性。这方面的故事、例子,我可以讲出许许多多。
现实的吸引/书院
有人以为现在的书院会完全和古代的书院接轨,会继承他们,这是极好的心愿,但却是难以办到的。可是有这个心愿就好,慢慢做,必会找到自己的道路。
现在有大学,有研究生院,他们可以发学位证书。现实的吸引下,绝大多数青年会在那里扎堆,至于怎样修自己的学问,那是另一回事。但是现代大学也不是万能之地,特别的传帮带、特别的学习,也不见得全要在那样的大学里。那里基本上是大锅饭。大学里开小灶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大批量生产更是他们的现实和出路。
书院要有自己的专门计划。这个计划不能太大,要内在一些,切实一些。要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一点很要紧。千万不能虚荣。
文学以什么为参照算是边缘
“文学边缘化”一说,从来没有成立过。文学以什么为参照算是边缘?这句话其实从来不通。任何时候的文学也不能当饭吃,任何时候的文学也没有政治和权力的决定力,更没有法律条文的硬性服从性质。文学作品只是有时候读者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而已——况且要看是什么作品,现在的通俗文学,我看读者就很多,比“文革”前后还多——难道能说“文革”前后文学处于边缘,而现在的通俗小说处于中心吗?说文学边缘化的,是逻辑不清。文学与生命的关系,从来没有变化过,只要有人类,就只能是这种关系,这是短促的人生根本来不及怀疑的事情。
大海的巨涌潮声就像强烈的脉冲
万松浦于几万亩松林之中,大海之侧,它有一种语言难描的伟大力量,这力量鼓动我支持我。林子里有万千生物,它们与我天天相处,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向我叙说它们的故事。一个人类与大自然万物交织生存的浑茫世界,彻底地笼罩了我的心身。所以说,没有万松浦,就感受不到危机,也获得不到心力。午夜里,大海的巨涌潮声在我听来就像强烈的脉冲,正频频发射过来。
半岛上的半岛/一个梦
我不会忘记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环境:无边无际的林子,海边林地茂密,到处都是野物。那里是山东半岛上的半岛——胶东半岛,而我所写的这片神秘美丽之地,又在胶东半岛的西北部,像是伸进大海深处的一个犄角。那里过去是林深如海的,记得小时候没有人敢独自一人往深处走。我没有看到哪里比它更神秘更优美。可是这一切几乎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消失净尽。它只是活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写出这个记忆,它像我的一个梦。但我知道,要写出来,非要有五彩之笔不可,就像神笔马良的本事。而我远没有这种能力,所以一直拖下来、再拖下来。
形式探索花费心力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二十多年来在艺术形式的探索上,花费心力极多的一个写作者,从《古船》《九月寓言》到《蘑菇七种》《瀛洲思絮录》一路下来,乐此不疲。但我不愿从翻译作品中做简单的模仿,那不是成熟作家所为。根植于本土的生长,形式探索只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显示了写作的力量。《刺猬歌》在形式的探究方面仍然一如既往,那就是继续呈现生长的状态。形式上任何的固守陈旧,都会影响到内容的生气勃勃,最终沦为一个时期的下品。
一个十分艰难和愉快的过程
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过久了,有时离开也难舍难分。我走出门来,一眼看到面目全非的大海滩,马上一愣,沮丧不已:好像它昨天才变成这样似的。想象的这个世界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起码在一部书完成之前,我大致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写完了,就等于重返现实人间。我还没有新的打算,因为每一部书的产生,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酝酿。这是一个十分艰难和愉快的过程,这个过程又开始了。
离开了土地,没有先锋的生长
任何一个民族一个时期的最好作品一定有先锋意义,这不要怀疑。在写作手法、文学观念方面滞后的创作,肯定不会是杰出的作品。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小说不是模仿,不一定是西方的先锋。有些所谓的先锋完全是刻意的模仿,是舶来品。必须根植于自己脚踏的土地。离开了土地,没有先锋的生长。
非畅销的写作是为了拥有更多的读者
西方全球一体化的风浪在不停地推波助澜,在这个风浪中,要呼吸这个时代的空气,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受影响,不可能不受感染。
很多人都说,只有畅销书才能够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可、拥有最广泛的读者,为此,很多作家都在这样做。实际上还有更多的作家选择另一条道路,即为了获得更久远、更众多的读者。看文学史,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现代的还是当代的,畅销一时的书说明不了什么。一部杰作,一般来说印刷数量也是重要的考虑、重要的指标。有人选择非畅销书的道路,不是拒绝读者,而是为了拥有更多的读者。这要拉长了时间来看。
从拉美到齐文化
国外的很多作品像《变形记》,是相对抽象的、虚幻的,影响比较大。有好多评论这样说。所谓的拉美文学爆炸以后,形成了文学的强势。的确,中国的作家受到了影响,也激活了当代文学的创作。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很多杰出的作家可能自觉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受它的影响和启发可能,但不能跟着它的脚印往前走。立足于脚下这块土壤比什么都重要。具体到山东的作家,谈到齐鲁文化,就说儒家文化对他的影响。在他们血管里流动的最多的还是儒文化。其实中国的作家无论是反对孔孟还是赞赏孔孟,骨子里都是很传统的。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他们在谈到齐鲁文化的时候,很容易把齐文化和鲁文化合并,甚至用鲁文化来替代齐文化,他们谈的实际上是鲁文化,就是儒家文化,并没有谈齐文化。
儒家文化,大家都很熟悉了,比如仁义、君君臣臣那一些。齐文化就不是了,它的诞生地是胶东沿海。齐文化实际上是极其边缘、极其陌生的,是独立存在的文化。实际上今天对齐文化的理解和诠释并不多,这方面的作品作家也很少。齐文化,简单地概括一点,就是放浪的、胡言乱语的、无拘无束的文化,是虚无缥缈的、亦真亦幻的、寻找探索开放的一种文化,它很自由。
理解一部作品,就要理解文化,这是一个前提,即文化的土壤。要作为一种文化的背景去理解。每个人脚踏的土壤都不一样,我脚踏的这片土壤就是齐文化,或东夷的文化。从书中就可以发现,人对外部世界的幻想、疯癫的语言等等,就不奇怪了。齐文化滋生的就是这一类的色调和故事。
人们要注意齐文化,齐文化对这个时期的中国和世界是有作用的,是对它的一个很大的补充。有的人反复讲儒家文化对于当今的全球一体化有强大的互补作用,但很少有人谈到齐文化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有什么样的作用。
齐鲁文化之不同/边缘和放浪
齐文化和鲁文化是不同的,但许久以来人们只称之为“齐鲁文化”,不太注重它们之间的深刻区别。面向大海,幻想多多,虚无缥缈,仙风道骨,这是齐文化。胶东半岛是齐文化的核心。这本书中商业活动的狂乱放肆,海岛开发的奇幻景象,民间风习的种种特异,都是基于这种文化。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事来自《史记》,这是中国的一部信史,而不是传说。鲁文化在中国是更正宗的文化,而齐文化稍稍边缘一些,也更放浪一些。
语言的角度/职业化的弊端
现在人们谈书,更多的是谈技法、思想、文化,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是我觉得一定要注意语言,要贴着语言走。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离开了语言的层面,什么都没有了。它的想象,它给你艺术的快感,思想的刺激,还有在思想上的抵达,都是通过语言。语言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可惜,今天很少有人从语言的层面去感悟和理解。
通过语言进入作品。读起来才生动、跳跃,能感到快感、力度。比如说有时候我们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当代的读者会不耐烦,语言也是问题。需要各种变化、跳跃和奇异的穿插。现代作品注意了短句,再一个是角度——语言也存在角度问题,也是有角度的。语言出现在视觉里,是有角度的,甚至有气味、有色彩。语言的色彩和气味很多人谈到了,但是角度还没有人谈到:语言词汇出现在视野里是有角度的,如果这句话的角度是四十五度,下一句仍然是,就成为一条直线了。如果角度能快速调整和变化,动感就强了,语言的舞蹈和狂欢就出现了。坚持高标准的文学写作,是从语言开始的。
一个职业的写作者,所谓的专业作家,每天做的就是写作、阅读,研究怎样把这件事情做好,就跟勤劳纯朴的农民一样。十年二十年的语言操练,非常自觉地锤炼,语言应该会搞好。但是也有一个问题,职业化的工作太久,会带来一个弊端,即语言变得黏疲。职业的弊端,比如说内容的苍白,精神的萎靡,感觉的迟钝和陈旧,等等。职业化的作家,凭着笔端的惯性就可以做得不错,所谓的笔下生花。难的是怎样超越职业,这时就要求助于行动,更多投入当下的生活,这样就会产生很多新的感触。新的事情会改变你原来的看法,改变书斋里的一些毛病。这时写出来的书,有可能就变成了一本新书,一本生气勃勃的饱满的书。
好看和难懂/自然和纯朴
作者考虑读者的时候很多,但在创作中一味地、不停地考虑读者是不正常的,那样就会限制自己创作的愉快、陶醉和自由。但是一点不考虑读者也不可能。有的书面临着两种读者,他们都会读下去:一种读者就是很自然的社会读者,他们不一定有漫长的阅读历史、很扎实的阅读功力和专业知识,只凭自然和纯朴,就可以看到书里大量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说动物的事,现实的冲突,爱情、背叛、欢乐、悲伤,摆在表面的东西就足够热闹了;另一种读者是很专业的读者,他们就更没有问题了,可以穿透热闹的表层到达深处,因为书中会有很多埋藏。一本好书,通常是好看、难懂。好看有时却肯定难懂,为什么?因为很多书必然是有非常丰富的阅历、有深度的作者写的,他们埋藏在书里的东西很多,要挖掘还要费工夫,门槛很高。
很多人对文学语言有一种误解
语言是最基本的,所谓思想、热闹、好读、人物等等,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比如教科书上反复讲好的语言应特别像生活中的语言,所以一直号召深入生活,跟老百姓学语言,学各种各样语言。用意非常好,但是说法太普通,太一般。进入文学写作的内部,从行家来说,绝不单纯是这个情况的。从虚构的作品来说,故事、人物都是虚构的,但不能忘记虚构从哪里开始——从语言开始,语言本身就是虚构的,这和生活当中的语言是完全不一样的。这要比生活中的语言还生动,还形象。好的文学作品的语言是杜撰的,或者说是虚构的,是经过作家个性化的、深刻的过滤之后的一种语言。就像高级过滤器,一种液体放进去,过滤出来就变化了,味道发生了变化。
很多人对文学语言有一种误解,要求怎么样更像生活中的语言,忘记了杰出的文学语言本身就是虚构的,虚构的目的是为了释放自己的声音。这样产生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可以模仿和重复。因为模仿是暂时的,重复是一度的,不是长久的。
作品的客观与主观
一部好作品的要求非常多。纯文学的作品,语言是很重要的,也应该有好的故事,但是不能有裸露的思想。深刻的思想不能裸露在字面上,是内藏的、文字背后的。深刻的思想埋藏在整部书里,要读者自己慢慢发掘。好的文学作品,大致是客观的,而不是主观的,主观性很强的作品会排斥很多读者。但事物非常复杂,有时是悖论:有的作品写得非常主观,如托尔斯泰,不过也产生了很具体的、永恒的美。海明威的作品写得非常客观,当然是非常好的。一般来说,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客观性很强的,作者超越,超然,超脱。
阅读/经典内外
文学书,我个人愿意读经典的,国外的经典、国内的经典。我喜欢把一个作家的全部文字尽可能都读一遍,有关他的文字也全部读一遍,这样对一个作家尽可能全部了解了以后,事件掌握了,把握了,读书可往前走一大步。无论怎样成熟的作家,都没有权利也不敢把自己隔离在经典之外。今天社会的读书,特别是年轻的这一拨人,给我个人的一种感觉,读了太多当下的快餐,把自己自觉不自觉地隔离在经典之外,这是非常不幸的;隔离在经典之外,不会成为好的作家还在其次,还会有更大的问题,如价值观、如思想的传承和理解,都会有问题。
再就是读的书要杂,要广博,不要完全读文学书。科技方面的书,都要读;读国粹,比如说看京剧,它能够代表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和思想结晶的一部分,所以要看。我在好多场合给人推荐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韩愈这些书,他们都觉得是老生常谈。可是不读这些读什么?这部分书永远不会过时。
不能放弃的当代阅读
强调读经典,是文学阅读的主体部分,是时间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那一块,不读非常可惜,那是非常可悲的。但是再了不起的中外名著,都不能取代当下作家的这一支笔,因为他们身上负载着时代,拖着这个时期的月光和阳光往前走,耳廓里吸收的是这个时期的各种嘈杂、喧嚣,所以当代作家的感受和表达是中外经典作家所没法产生的。如果遇到本国当下的好作家和好作品,千万不能放弃。
写作状态/电脑或笔
最佳的创作状态是能够陶醉的状态,比如哪部书写完以后,非常快乐,因其充分地表达了我自己,不可抑制地焕发出巨大的创作愉悦,那个时候可能是我最好的一种状态。
写作用笔也用电脑。最重要的作品,比如小说,是用钢笔写下来的。我愿意有一份整洁的手稿。为了提高书的质量,要找到通过手、通过笔刻记下来的感觉。中国字是大小脑、左右脑一起运作的过程、整合的过程。
有的东西根本就不在话下
当下的文学创作,非常活泼。加上网络,整个写作参与的人很多,发表作品的渠道也很多。很多人担心淹没很好的作品,那是很自然的,没有办法。不必过分地担心,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激活、混乱,这么多人参与,更容易产生杰出的个体。面对混乱不必惧怕,有的东西根本就不在话下。如果因为浮躁、因为各种各样的影响,写得很糟,以至于不能写了,那就不要写了。在这方面要顺其自然,乐观、坦然,同时要充满希望。
网上作品看的不是太多,我看屏幕有问题,不能看得太久。
等待时间老人/沉默者
有人批评中国当下的文学都是垃圾,一钱不值,这不必介意。但是有一点我确信,评论界的一部分人、一些读者、包括作家之间,对当代的中国文学的评论和认识肯定是有问题的。个人的视野、能力、判断力非常有限。要等待什么东西帮助?就是时间,这个最智慧的老人来帮助,才能弄得明白哪些作品、哪些作家的确是了不起的。独具慧眼的、特别有穿透力的高人存在,但他个人的声音太小,不够强大。况且,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吵闹,甚至还会选择沉默。这种沉默的、有力量的人,我们轻易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杰出的作家作品还要等待时间的鉴别。今天对当代文学的认识、认知还有误差。
长篇,小说与诗
我发表的第一部长篇是《古船》。有人会以为我个人是最看重长篇的。其实我个人最看重诗,一开始发表的作品就是诗。但是后来发现小说可以更自由,表达更复杂的东西,于是更多地选择了小说这个形式。小说我更看重的是中短篇,但是人们的注意慢慢转向了长篇。
超出预想或达到预想
作家的写作完成之后,无非是两种感觉,一种是与原来的期望、设定还差得多,或勉强达到了预想的。还有一种就是创作结果超出了预想。
有人说我的写作来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对过去美好的回忆;另外一个就是对欲望、对外部世界的恐惧或迷茫。实际上写作中的表达会复杂得多:生命对外部世界全部的感触、感动,一次又一次的综合,对个人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和肯定,所以它最终会复杂得多。即便是一种幻想的浪漫的世界,内里也常常是非常有现实感的,是对现实的撞击,与现实仍有强烈的对应关系。
阅读的耐心/没有文学之光的世界
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作品,杰出的创作,能够存在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靠的不是强迫的力量,而是它自身的无穷魅力。长期以来,所谓革命现实主义的阅读训练,使我们的审美走向单薄、简单和贫瘠。后来又是开放以来的泥沙俱下的阅读,什么快餐、无厘头,这部分东西进一步把我们与经典隔离,使我们很多人对语言的基本感受力丧失了,基本的阅读耐心也丧失了。
他们基本的好奇心为什么会丧失呢?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对那些更放肆的编造,更粗糙的语言反而更愿意接近?好的作品读不进去,其要害不在于想象的生活不够陌生化和神奇化,而在于他没有进入文学的内部,没有进入作家的语言系统。有两部分人的阅读是津津有味的:一是放松的自然的阅读,因为这部分人生命中对文字魅力的需求是天生的;还有一部分人是专业能力非常强的阅读,他可以深入到文字表层之下,进入内部,这部分人往往会获得更多的东西,更大的快感。夹在这两种读者中间的,就是受到长期不正常阅读训练和影响的人,他们会有自己的阅读概念,会受到阻碍。
有一部分读者不是短时间,而是长达十年、二十年在荒谬的阅读环境里生活。有一个比喻,比如说一个人长达一年的时间在没有光的环境里工作,突然到了有光的地面,哪怕是很平常的一束光,他的眼睛都会致盲。我们如果是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隔离了,就等于在没有光的环境下生活——在没有文学之光的、没有文学光亮的环境下长期生活,突然来到文学的世界里,哪怕是不太强烈的一束光,也会让人致盲。可是文学的世界是很正常的,它的颜色是正常的,它的光亮是正常的,它的存在是具体的。
一部分出了问题的、不可理喻的读者,长期以来生活在非文学的阅读空间里。
回到经典/结伴而行者
更多地回到经典,回到一个正常的阅读世界里。我们现在不光不读文学,就是对于其他文字,基本的感受力和鉴别力也丧失了,已到了不能够挽回的地步。
对美的东西已经麻木不仁,缺乏应有的感受和感知力了。这不仅是一般读者,一部分搞研究的人,也丧失了对文学语言高标准的要求。这不是一个耐心的问题,而是一个能力的问题。他们没有鉴别力,当然也就没有自己的标准,没有指标。没有指标的研究和阅读,再配合没有操守、完全市场化、圈子化的学术环境,其结果只能是灾难性的。所以说那些努力实践自己的写作高标准,和那些努力寻找好作品的研究者,应该是结伴而行。我对这样的人充满敬意。他们的数量也许不够多,但他们会具有感召力,会有历史意义。
为想象中的两部分人而写作
有人不考虑阅读。有人考虑,并为想象中的两部分读者写作。
一部分是为分散的大众,即很自然的阅读——因为他们生命里有一种很自然的对文学作品的渴望,其理解力和阅读力是与生俱来的,生命本身具有这种能力。这种先天的能力如果没有被破坏,是最可靠的。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个受过很少教育的识字人,可以为非常好的作品感动,如被鲁迅的作品所迷恋,找到所有鲁迅的书来读,甚至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读《复活》《老人与海》,可以不停地读李白和杜甫。而这其中有一小部分进入了所谓的高等教育环境,所谓受了更好的教育之后,突然就丧失了这种能力,最基本的好作品也看不懂了。为什么?就因为脑子里装了越来越多的概念,半生不熟的学术问题,他自己原有的能力给破坏了。
第二部分就是为敏悟杰出者写作。这部分人无论怎么学习,怎么接受概念,怎么接受学术训练,也仍然能够进入作品内部的,能够保持自己生命中的那份敏感。这两种写作指向实际上是统一的,是一回事。放弃了第一种读者,就放弃了第二种读者。
中间地带那部分一定会往前走,如果走得好,可能归到第二部分。但更多的会一直待在中间地带,他们可以读快餐文学,极通俗的东西,不必细读文字,快速地掠过,获得自己的信息印象即可。这也是一种需要,也可以理解,也应该尊重他们的个人选择。
但一个作家就不同了,他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往前探索,一直坚持自己的高标准,这种标准永远不能降低。继续往前走的结果并不是读者越来越少,最后获得的读者可能很多。杰出的作家,愿望之一就是寻找到越来越多的读者。有的好作家基本上做到了,有的一生都做不到。作家害怕在漫长的阅读史上丧失读者。杰出的作家,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在刚开始的时候,也许不如垃圾文字拥有的读者多,但是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后,还是他们拥有的读者多。
网上阅读/反射光给人的安宁
网上阅读普遍起来了。但是我认为,文学阅读更可靠更适合的方式,还是纸质印刷品。网上可以更多地获取资讯、信息,要读书还是要安静下来,找一个相对寂静的环境。荧屏是直射光,人的眼睛被击打和刺激,会让人不安,让人烦躁。人的眼睛花了上万年甚至更久才适应了反射光,在这种反射光下生命才能安宁,才能进入深刻的理解,回到放松的想象,葆有自己的捕捉力和创造力。
网络是一个了不起的传播方式,它带给我们很多的自由、方便,同时也带来了很多可怕的东西。网络上如果有文学作品,把它印出来再看,那样就把二者的长处结合起来了。如果去买一本书,直接阅读书,是多么幸福。
(2007年3—6月,文学访谈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