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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贞子遇到三喜和三来,立刻问他们为什么不来护秋。三来说:“我的田里和老混混一样,是种了地瓜的,护不护都不要紧——不过我以后每夜都来的。”三喜说:“我不知道你在园子里呀,我以为还是有振叔呀,就没有进园子……”

他们都向大贞子保证:以后每夜都出来护秋。

大贞子高兴极了,说:“哎呀,昨夜里把我孤独的!小霜只知道趴在铺上睡觉,跟没有她一样。一晚上只听老混混瞎唱了……”

他们走后,大贞子回家看了看父亲。他的病好些了,不过医生说还必须在家养一养。他问起了园里的事,大贞子说:“你放心在家里吧!那边挺好的——哈也好,小霜也听话,老混混再不敢进园子。”对最末一句话,曲有振感到特别欣慰。他想世上事,一物降一物,老混混就是怕大贞子!他想只要大贞子在,老混混也许就不敢去园里骚扰,不敢提联合承包的事……想到这里他安然地闭上眼睛,说:“你就在园子里吧,我的病好透了再去替换你。不过还是要记准那两件事——第一不要招惹老混混,第二提防三来!”……

大贞子笑着离开父亲,笑着回到了菜园里。她这次特意从家里拎来一个小铁锅。一到园里就架好了。她想夜晚烧起它来,做什么不行!这都是老混混的经验——什么人都有经验!

也许就因为小铁锅的缘故,这天她老盼着夜晚早早来临。

黄昏时分,她在小铁锅里煮了几个土豆,作为晚饭。吃过饭,天就黑了。小霜来得晚,所以没有吃上土豆。哈很感兴趣地望着火苗怎样舔着锅边,有时还要伸出爪子去抚摸一下——每一次都哭丧着脸叫一声。大贞子十分喜欢哈,她坐在铺子上,总是将身子探出铺沿一截儿,用手将它拢到近前来,跟它说话。她问父亲在的时候打过它几次?它亲眼看见多少贼来园里偷过东西?半夜里冻不冻脚?……哈将头扬起来,认真地听着,但最终还是因为不能听懂而焦躁地活动一下前爪。它的眼睫毛一动一动,看着大贞子,一副老练的样子。大贞子用手指按一按它的鼻子,说:“你是狗,但不是一条‘走狗’……”说着,就绞拧着手掌大笑起来……

住了一会儿,三来先一步来到了。

大贞子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香味,转过身子,见三来坐在那儿,脸上好像搽了一层白粉……大贞子生气地说:“你又搽粉了?”

“没有的事!”三来红着脸摇头,使长长的分发一甩一甩的,“我天生这味儿……”

这味儿马上使大贞子想起了在海滩上看野枣那会儿的事。那时候三来就是搽了粉的,一次又一次地往海边跑。海滩上的芭草都是一人多高的,他就跟在大贞子身后钻着茅草棵,嘴里咕咕哝哝说着巧话儿。后来民主选举,他的队长职务被选下来了——大贞子想,这与他搽粉多少也有些关系的。主持选举的驻村干部就说:人民不相信一个“油头粉面”的人能做好队长……大贞子这会儿坐在铺子上,厌恶地噘噘嘴巴。

三来见小霜睡了,就给她盖了被子。他坐在那儿,逗一会儿哈,然后又去拨弄铁锅底下的火。他揭开锅盖看了看,见是清清的白水,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田里扒几块地瓜……”

大贞子一直低头看脚边的泥土,三来走时她头也没抬。她脸前仿佛还飘着那股香味儿,于是一直噘着嘴巴。天色渐渐浓了,眉豆架儿、葡萄树、西红柿棵棵、远远近近的庄稼,都变成一丛丛、一簇簇、一团团的黑影了。有的地方簇生着一些缠得很密的藤蔓,在夜色里看去好像一座座小山……大贞子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看对面那个小草铺,发现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里面仍旧死一样的沉寂……

哈突然抬起头来,先是“呜呜”了几声,接着就摇起尾巴来——三喜扛着猎枪走了过来。

“三喜!”大贞子兴奋地叫着,“我看看你的枪——你晚上还扛着枪吗?”

三喜“嘿嘿”地笑着,摘下枪来说:“我爸不让带的。他的东西谁也不让碰一碰。我偷着扛出来了……”

大贞子欣喜地抚摸着,又端起来瞄着准,说:“放一下吧,打对面那个小草铺,老混混在里面,他就好比一只兔子……哈哈!”她笑得枪杆都托不住了,掉在了泥土上。

三喜小心地把枪背在了肩上。

大贞子说:“你爸二老回这个人,挺坏!”

三喜惊讶地瞪着她:“为什么?!”

“不让咱使枪!”

“这个……”三喜抿抿嘴角,“不能说老一辈坏的,里面有个‘道德’……”

大贞子撇撇嘴:“怕什么?我有时高兴了,就说我爸坏的!他也不恼,只是用烟锅敲我的头,轻轻地敲……”

三喜笑了。他和大贞子在地垄里来回走着,看着,挑拣了一串葡萄、几个西红柿吃起来。他说:“你爸见了,非心疼不可!”大贞子高兴地说:“吃吧吃吧,我才不心疼哩——去年我和爸支龙口镇上卖菜,一大卷一大卷钱往回拿,里面有五元的,还有十元的,都是新票子,一板‘哗哗’响……”

三来在架子外边喊了:“看见了!”

三喜小声对大贞子说:“他看见什么?”

大贞子摇摇头。

三来又喊:“看见了!”

他坐在铁锅跟前,一边低头捣鼓着火,一边喊着。三喜和大贞子出来。一齐叫着“三来”。三来故意不声不响地捅捅火炭,又揭开锅盖看一看,点了点头。

“哈哈……”大贞子笑了。

三来指一下分头,朝三喜挤挤眼,小声说:“两个人钻到架子后面,嘻嘻,嘻嘻……”

三喜拧了他一下。

锅烧开了,水咕嘟咕嘟地响。大贞子这时候看到了对面的小草铺上亮起了一个红色的点子。

地瓜煮熟了。大家刚刚围到小铁锅跟前,老混混就来了。他一来就用粗粗的嗓门说:“吃东西也不叫我一声,独吞吗?我有东西都是叫老有振一块儿吃的……”他说着在锅边蹲下来。

大贞子回身把哈也牵过来,说:“狗,你也跟着吃吧!”

三喜笑了。三来也笑了。

老混混正剥着瓜皮,这会儿盯着三来说:“三来!你他妈的跟着笑什么?嗯?”

三来赶紧收敛了笑容。他说:“混混叔,你也来地里过夜啊?”

“我问你笑什么!”老混混用愤愤的目光盯着他。

三来嗫嚅着:“我笑……小霜吃地瓜,手指都吃进去了。”

大贞子说:“老混混,就笑你,怎么着?!”

老混混最后盯一眼三来,才把瓜妞儿推进嘴巴里去。他连吃了几块,又从锅里舀一点水喝。最后他站起来。拍打着油光光的肚皮,蹒跚地挪动步子,到了无花果树下。他揪下一个果子。

大贞子回身去拿木棍,可是已经晚了。她说:“不熟的果子也摘呀?”

老混混挤开果皮,用舌头舔一舔流出的白汁,长叹一声说:“像酒一样……”

“以后进了园子,老实点!”大贞子对着他的耳朵喊道。

老混混咂着嘴,又咕哝一句:“像酒一样……”

大贞子气得把棍子扔到一边,说:“真是个老混混……”

老混混吃了无花果,卷一支喇叭烟吸着,大口地吐着烟雾。他转头寻找着三来,拉着长声说:“三来呀,五百块钱什么时辰能还我呀?”

三来没有做声。

大贞子插话说:“诈人!”

老混混又说:“分了责任田,收成又不好,我老混混连酒钱都没有了……哎哎,鬼年头,压制贫农……”

三喜笑着说:“你算‘赤贫’了!”

老混混顺着他刚才的话茬说下去:“鬼年头啊,肯定是路线歪了!你们看——”他说着使劲将手一挥:“过去地主也不过就有这么一片大菜园吧!”

大贞子蹦到他的对面:“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老混混气昂昂地站起来,右手按在韭菜刀子上,说,“我老混混饿死,也不走这条剥削的路!我今年四五十岁了,可还是记住当年那句话:‘人老心红’!”……他的脖子硬挺着,望着北方那几颗灿灿的星星,停了好一会儿才坐下。他把身子斜一斜,倚在了一个石桩上。

三喜笑了起来。

老混混眯着眼睛,拉着懒洋洋的调子说:“哎哎,我这个人哪,谁也不服。我就佩服老忽一个人……”

三来在黑影里小声对大贞子说:“老忽,是解放前村里的无赖,常常跟人拼命……”

“我佩服老忽……那一年南村大地主家的人打了他,他说:不出三天放火烧你麦田!吓得地主摆下筵席请他。再到后来,他看好了谁家什么,说一声就可以拿走的……嘿嘿,老忽可算条汉子,我就佩服老忽!……”

老混混说着,用手抚摸着韭菜刀子。

三喜:“你不佩服好人!”

老混混站起来:“‘贫农’还不是好人吗?”

大家笑了起来。哈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吃惊地望着每一个人的脸。小霜也笑了……

老混混离开园子,回他的小草铺去了。

几个人围着小铁锅。三来捅着下面快要熄去的木炭。谁也不吱声,停了一会儿,三喜突然说:“我在邻村有个朋友,叫老得……”三来插话说:“就是看葡萄园的那个老得吗?”

三喜把枪放到腿上,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现在改行去海上拉大网了……他有个双筒猎枪,比我这个可好多了。他还会做‘诗’,是个‘诗人’,什么诗都做得哩……”

大贞子觉得有趣,自语道:“做诗!……”

三喜望着一天星星说:“他看太阳出来了,就写:‘太阳升起来了’;看到天黑下去了,就写:‘天墨墨黑’,好懂的。他写多了,就用一个纸口袋捎到城里,城里看了,再捎回来……如果相中了,就用机器印出来。”

“相中了吗?”三来几乎和大贞子一同问道。

“没有……”三喜低下头说。

三来往炭里扔了几块干木,火焰又慢慢燃起来了。三喜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糖果,每人一块吮着。他说:“老得真有意思!他把那些坏事、坏人,比如老混混这样的,都叫成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大贞子问。

三喜摇摇头:“猜猜吧。”

大贞子和三来都不做声。三喜停了一会儿,见他们猜不出,就站起来,用食指往脚下的泥土断然一指,说:“‘黑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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