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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老婆 早晨

张炜Ctrl+D 收藏本站

我们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夜晚和黎明,也忘不掉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

就说那个早晨吧。

我们害怕铺子再烧起来,更不能扔下玉石眼不管,所以一步都没有离开。这样直到太阳升起来,打鱼人从四处赶到海边……他们每天都要在天不亮赶来拉“黎明网”。一伙人先是愣怔怔地看着,然后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围起了我们。

那个叫“老扣肉”的海上老大绕着铺子看了一遍,脸一直沉着。

我们所有人都怕他,这会儿真担心他挥起巴掌。谁知他转了一圈儿,抿抿嘴唇,蹲在了哎哟哎哟的玉石眼跟前。他仔细瞧了瞧伤,掀开老人的衣襟裤脚看过,弹弹老人的脑壳说:“再敢喝酒!”

他让人快些找个担架,把玉石眼抬到园艺场门诊部去。

吩咐完了这一块儿,他才开始转向我们,像对玉石眼那样将我们挨个儿细细看了一遍,说:“还行,能跑能蹿的,快回去擦药!”

他当众夸我们几个:“还真亏了这几个毛孩儿,要不是他们,咱这个鱼铺就完了——玉石眼也见了阎王!这家伙又抽烟又喝酒,这回大概老实了!我赶明儿要找学校的头儿,给这几个孩子一人戴上一朵大红花……”

他这样说的时候,所有人都望着我们,齐声感叹说:“真好样的啊!”“这铺子就让他们救下了!”“看一个个烧的,像灶坑里扒出的地瓜一样……”

当海上老大再次催促我们去门诊部的时候,我们就跑开了。

我们一口气跑到了河湾,又沿着河湾往南走。这时都感到了脸上身上的刺痛。正走着,老憨一抬头看到了什么。

一个细长的影子,那不是“狐狸老婆”吗?

我们大伙搓搓眼辨认时,老憨已经在喊了:“哎——‘狐狸老婆’——”

细长影子停住了。他手打眼罩往这边看了看,然后加快步子赶了过来。渐渐走近了时,我们都看清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布包。

“狐狸老婆”气喘吁吁,见了我们上前一把攥住:“啊,果真哩!玉石眼呢?”

他怎么知道鱼铺失火的事?原来天刚亮他就从北风里闻到了焦糊味儿,马上知道海边出事了。当他往那里赶去时,半路已经有人告诉他,说铺子救下来了,不过看铺老人和几个孩子烧伤了。

他立刻回头取来了烧伤药。

“狐狸老婆”解开布包,拿出一个装了黄色油膏的瓶子:“快些抹上,抹上它就留不下疤痕……”

我们都见过这个瓶子。

他抓住我们的胳膊,一边抹一边询问玉石眼的伤势。当他知道人已经给抬到了门诊部时,咕哝说:“不能全靠洋法儿的。我这油膏最管用的!”

他说自己的油膏是海边流传了几辈子的烧伤奇方。真的,我觉得一直刺痛的脸和手,刚抹上这油膏就舒服多了。

我们下边最急着做的,就是赶快和“狐狸老婆”一起去找玉石眼。

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一层薄雾缠在树梢上。“狐狸老婆”急匆匆走在前边,我们紧跟在后。他的步子就像猎人一样灵巧,每一步都踏向灌木空隙,满地的酸枣窠和荆棘都被躲闪了。

在园艺场门诊部,几个医生正在给床上的玉石眼治疗,他们每动一下,玉石眼就发出一声闷叫。我们一进这间房子,马上闻到了浓浓的药水味儿。

“狐狸老婆”小声对一位医生说了几句,举了举手里的布包。医生接过去,拿到了床边。

床上的玉石眼看到了我们,嘴角露出了笑容。可是当他一转脸看到“狐狸老婆”,立刻闭上了眼。

“狐狸老婆”对医生说:“抹上吧,最见效力。”

玉石眼听到了,睁开眼说:“我不抹他的药膏。”

医生劝他,他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扭过头去。我们有些着急。

正这会儿,“狐狸老婆”突然上前一步,盯着玉石眼看起来。玉石眼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被盯得转过脸来。

两双眼睛对视着,目光全都尖利利的。

屋里静极了。

“狐狸老婆”说话了,声音低低的,不过就像一道不容更改的命令:

“玉石眼,抹上这药膏!”

玉石眼闭上眼,再次把脸扭到一边。

“抹!”“狐狸老婆”又说一遍,这一次声音加重了。

在场的人都看到玉石眼睁开了眼,咬咬下唇,很不情愿地把伤处袒露出来……几个医生为他抹药膏了。

从门诊部出来时,“狐狸老婆”问了失火的原因,我们闭口不答。他回头望了一眼,说:“玉石眼要能喝上一碗‘黄鳞大扁’,好得也就快了。”

我们告诉他:玉石眼不吃河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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