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我们一直等着“狐狸老婆”醒来。
这次他醉酒很厉害,直到天完全黑了才睁开眼,哼哼呀呀叫。当他弄明白自己被捆了时,马上大叫起来。我和老憨赶紧随上叫。
“狐狸老婆”骂着:“狗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嗯?”
他一发凶,我立刻胆怯起来。我甚至马上有些后悔。我一下想到了他手里的那把镰刀……我呻吟着,想着怎么说。
老憨先开口了:“老叔啊,来了一伙背枪的人,他们抢走了不知多少好东西,然后就……捆了咱。”
“快些,这么着。”“狐狸老婆”在炕上挪蹭着,靠近我们俩,反手揪我们的绳扣——他真有办法!
可是我和老憨并不配合,这就费了他双倍的力气。我们三个好不容易解了绳子坐起来,老憨带着哭腔,哼着,装得太过反而不像了。
“狐狸老婆”看不出什么,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回事?给我往细里说说!”
再说还是那几句话。
他的眼变得尖尖的,问:“那几个捉鱼的孩子呢?是他们一伙的?”
老憨说:“也许……”
我一机灵,马上说:“不,不是,那些人逼着他们抬上东西,一起离开了……”
“狐狸老婆”先在屋里、小东院盘点了一遍,又破口大骂着进了园子。我们一直跟在他的后边。本来好生生一个园子,这会儿到处乱糟糟的,这让我觉得有些可惜。
“狐狸老婆”一屁股坐在土埂上,说:“我得罪了谁呀?”
他这样问着,很快回答自己:“我只有玉石眼一个仇人哪,不过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我心上一动,说:“来抢的不是仇人,他们不过是贪图东西!”
老憨拍腿:“一点儿不差,都是冲着财物来的!”
“狐狸老婆”看看我和老憨,头低下来。他好像浑身上下没了一点力气,咕哝着:“我心疼这园子啊……”他的手抚在我们后背上,不住地叹气。
这样坐着,很长时间谁都不吭一声。“狐狸老婆”在黑影里说:“给我拿来烟斗吧,我想抽口烟。”
老憨应声跑走,很快把那支长杆烟斗取回了。他还为老人装上烟末,点上火。
烟的香味很浓。老人一口口吸着,我和老憨望着天空。今夜一天的星星可真亮啊,像一些眼睛直着盯过来。
四周有什么喘息声,一听就知道是“哈里哈气的东西”。它们在树隙和草丛里看我们。各种声音增大了,先是那只大狗默默地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偎到了“狐狸老婆”身边。一会儿,那只大鹅也过来了,也挨近了主人蹲下……
老憨突然闷声闷气说:“老叔,你就别难过了,让我们老果孩儿给你唱个歌怎样?”
“狐狸老婆”哼了一声,烟斗从嘴里抽出,显然是同意了。
我一点唱歌的心情都没有。
老憨推拥我,这使我明白,他想用这种办法表达歉意吧……我没有抬头,低低地唱了一句,然后就渐渐高起来……
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停下来时,这才发现不仅是“狐狸老婆”和老憨,就连那只大狗和大鹅,也都在静静地听我唱歌。我细瞧一下“狐狸老婆”,马上惊呆了!
他的脸仰着,嘴抿紧了,手里紧攥烟杆,两行长泪从鼻孔两边流下来……
我暗中捅捅老憨。老憨也看到了,这时靠紧了我,细细地吐气。
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不该唱这支忆苦歌。可我有个改不掉的毛病,一开口就会这样唱,我不是故意啊!我想安慰几句“狐狸老婆”,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狐狸老婆”把我和老憨,还有那只大狗和大鹅,一块儿往身边搂紧了……他松开我们,叹气,吸鼻子,说:“我想起了她——想起了我那口子啊!她今夜要在多好啊……”
我的心开始揪紧了。我又想到玉石眼的话:整整三年啊,那个女人就在这林子里等他。他是个负心人,尽管他不承认。
老憨闷声说了一句:“那你就不该当‘狐狸老婆’!”
这一次老人没有发火,只是叹息和摇头,连连说:“哪里啊,哪里啊!”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老憨看着他。
“就因为我没家没口的,海边人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外号,瞎编出一个故事,传来传去像真的……我年轻时在南山结了一个仇人,然后就跑到林子里躲藏起来……”
“什么仇人?”我问。
“说来话长了,你们听不明白……反正我在这儿藏着,一直到遇上那个女人,恩恩爱爱过下来。谁知后来那个仇人摸进了林子,我就连夜逃命了……”
“没领女人走?”我问。
“逃得急嘛。这中间冒死回来几次,想领她走。可是仇人盯得太紧,没能得手。三年过去,仇人死了,我这才返回林子,女人早不在了……”
“狐狸老婆”声音低低的,讲得断断续续。
我还是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到底是什么仇人?”
“你们听不明白。那是混乱年头,妈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有一天为了救妈妈,我跟人动了镰刀……那时就像你们这般大……”
我的心怦怦跳。我难过极了。我不想听这故事了——只要是忆苦歌引出的故事,谁听了都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