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宁两年前抛掉了他的铁铲。他常常望着屋前粗粗的葡萄藤出神。夜间从窗上望出去,葡萄树的枝条纠扯在一起,像一片山峦,透着无比的神秘。婶母在夜间走出来,就是先要穿过这些葡萄藤的。
罗宁记得老奶奶发现婶母走到明槐叔窗下时,那副惊喜的眼神。他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后来他自己也分明看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那个影子漂亮极了。
他还记得老当子嗅着那个影子,摇动着尾巴,躺到窗下去睡觉了。奶奶也说:如果不是婶母,老当子决不会这样的。
罗宁平常听得最多的就是老奶奶的故事。现在他不那么想听了。他的心头被一个秘密压得紧紧的,总感到沉甸甸的。他于是常常不顾奶奶的管束,一个人跑到葡萄园里,在一片片绿荫下徘徊。他似乎在寻找秘密。
第一批葡萄快要收完了,园子里开始安静。除了啄食葡萄的灰喜鹊之外,其他的鸟雀都可以算作葡萄园的客人。今年的灰喜鹊也许算错了日子,至今还没有成群地涌进园里。罗宁听奶奶说过,往年的秋天里,园里的人要费好多工夫去驱赶灰喜鹊。她不能做别的活儿了,她的年纪大,又不愿闲着,就给园里赶走灰喜鹊吧。那些日子里,她就在葡萄架下奔忙着,拍打着手掌,呼喊着,看着一群群嘴馋的东西从这个架子落到那个架子上……
罗宁很想去看一看爷爷和婶母的坟。
过去的春天里,奶奶都要领上他去两个坟头烧纸。那时他心头有掩饰不住的高兴,他老想,那儿有花,有青草,有马兰,好玩极了。在坟头前边,奶奶和叔叔用一根树条划个半圆,然后在里面点燃了黄纸。奶奶和叔叔跪了,让小孙儿也跪下——罗宁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好玩……后来园子里有人不准他们随便去坟边了。奶奶和明槐都在半夜里去,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坟地在葡萄园的边缘地带。那里有花,有青草,有马兰。罗宁一个人向那儿走去。有什么在头顶上弄出了声音,他抬头一看,见是小圆伏在架子上。它的尾巴紧紧贴在身侧,一双眼睛那么专注地盯着他。罗宁想招呼它一块儿走,但想了想也就作罢了。
早晨刚刚过去,朝霞还没有退尽。彩色的阳光从葡萄架的空隙洒下来,把他的身上脸上都照花了。罗宁每一次仰起脸看这阳光、这紫色的葡萄穗,心中都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他真想大声呼叫,想跳跃,想在地上滚动,想猛力攀到架顶,去看整个的葡萄园……园里如今是太沉寂了,那些能吵闹的妇女们如果不凑在一起做活,园里就是这样静静的了。她们很少能看到罗宁走出来,如果看到了,就喊:“喂,小男孩儿!过来——”罗宁当然不想走过去。她们就把他抱过去,抱在怀里。她们抚摸他,小心地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罗宁这时候总想到母亲,想到母亲身上特有的那种温热和柔软……罗宁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一边走,一边迎着阳光大声呼叫:“啊——啊哟——啊哈哉——!”
这种叫法是他跟奶奶学的;而奶奶,又是跟老爷爷学的。
园子里发出了微弱的回声。罗宁高兴得笑了。
脚下有一片潮湿的沙土,因为这儿总被四面的架子遮住。湿沙土上,长满了一些阔叶儿青菜和开花的草。有一种大叶子菜叫“猪耳朵”,也是猪最爱吃的一种菜。那一簇淡蓝色的小花,颜色那么浓,一枝枝紧紧地挨在一起,像土地上点燃的一些硫黄——罗宁有一次夜间看过配制农药水液的人点了一块儿硫黄玩,它就发出了蓝色的光束……他蹲在湿沙土上看着,真想把那棵花挖走。一只翅上有黑点的黄蝴蝶飞过来,罗宁就离开了那簇花。蝴蝶落在了蓝花上。
他往前走去,一路上又遇到了好几棵这样的花。
蜜蜂在园里飞来飞去,落到葡萄叶上,又很快飞走。蜻蜓不慌不忙地、平稳地飞着,飞到罗宁跟前,罗宁就迎着它的翅膀吹了一口气。在没人经过的一些角落里,蜘蛛牵上了网子,一个个花脚红斑的蜘蛛在网上活动着,像是用脚爪去拨动一些丝弦。青蛙猛地从草窠里蹦出来,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像是从地底射出的一支支箭。它们经过的地方都惊动起一些蚂蚱,蚂蚱又蹦、又飞,在阳光里显得浑身通亮。一个无比勇猛的大绿蚂蚱不巧撞在罗宁的身上,他就逮住了它。它在手中挣扎,用多刺的两条长腿去蹬罗宁的手指,把手指扎出了血。罗宁觉得它太不友好,也就用力地往上抛了一下,像抛一块石头:它在半空里展开了翅膀,真像一只小鸟啊!而真正的小鸟却在更高的空中飞来飞去,发出“滴溜——滴溜——”的叫声。小鸟每叫一声,身体就往前猛地推进一次。另一些前不久还像小鸟一样欢叫、一样飞动的蝉,如今却死在了葡萄架上。它们看去如同活的一般,眼睛闪着一层光亮,双翼依然透明。罗宁试着摘下几个蝉来,见它们的爪子都伸开来,明白了它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牢牢地抓紧了藤子。
快到葡萄园边了。罗宁看到了墓地上稀稀落落的几棵杨树。他的心跳起来。
罗宁伏在葡萄架上,望着架子的那一边。他突然发现前边有什么在活动,碰着了葡萄叶子。他很想转身跑开,但身子却执拗地靠在架子上。一会儿,一个姑娘走出来——是曼曼!罗宁认识她,刚要喊她一声,但看到她手里捧着的东西,就闭上了嘴巴。
曼曼手中捧了一棵闪着蓝光的花。她走到坟边,蹲下来,小心地把花栽上了。
罗宁这才注意到,爷爷和婶母的坟前,已经有好多这样的花了。
曼曼站起来,久久地望着什么,身子一动不动。
罗宁叫了她一声,从葡萄架下钻过去。曼曼吓了一跳,见是罗宁,这才镇定下来。两个人都坐在了沙土上,看着坟前一个个蓝色的花簇……
“这都是你栽的吗?”罗宁问。
曼曼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不高兴,心事重重的样子,这点罗宁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就这么坐着,谁也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会儿,罗宁问:“这是什么花?”
“灯盏花。”
“这种花样子真怪啊。”
曼曼点点头说:“傍晚,别的花都看不见了,只有这种花在黑乎乎的地方一闪一闪的……它有点像火苗儿,一闪一闪……”
罗宁惊奇地大睁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
“为什么?”
曼曼摇头:“这谁知道。有人说这种花是人的魂灵变的。好人死了,他的魂灵就变成这种花,在园子里闪闪烁烁的……”
“园里好多灯盏花——我路上见到了。”
“它们都是好人。”
罗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盯着眼前刚刚栽上的花,紧紧地皱着眉头。他自言自语地说:“那么爷爷,还有婶母,他们也变成了这样的花了吗?曼曼?”
曼曼的眼睛闪着晶莹的亮光。她把罗宁抱在了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脸颊上。
罗宁一动不动,他感到曼曼的胸脯在跳动。曼曼抚摸着他的头发,仔细地抚弄着弄皱了的衣服,轻声说着:“你见过婶母吗?你没有。她长得好,刚来葡萄园那会儿,人们看她看得都忘了做活儿。她像我这么高,可比我好看多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了一件毛线衣服,紫嘟嘟的颜色,紧领儿……她用手理我的头发,说我的头发真滑啊。那时候我初中还没毕业,放假的时候就来园里做活。大家渴了的时候,就随你婶母到家里喝水。她从柜子里拿她做的手工活给我们看。她剪的窗花真好,贴了两个窗户,剩下的就分给我们大家。如今大概还有人家里放着她剪的花……”
曼曼说着说着声音变涩了。
罗宁偎在她的身上,真想大哭一场。他想把婶母夜间去找叔叔的事告诉曼曼,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曼曼又问:“你知道婶母是怎么死的吗?”
罗宁说:“病死的。”
“病死的!”曼曼恨恨地重复了一遍,抬头望着远处,没有吱声。这时的葡萄园里没有一点声音,远远近近都是那么安静。做活的人们呢?她们的歌唱和喧闹呢?老鲁和明槐的大车呢?……葡萄树藤蔓纠扯,叶子浓密,一层层望也望不透。在这葡萄的绿海之中,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之中,又到底蕴藏了多少故事?
曼曼紧紧地搂抱着罗宁。罗宁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曼曼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使他想起了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像曼曼的一样温柔,一样灼热。他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心中有一股热乎乎的水流在缓缓流动。曼曼的目光从罗宁脸上移开,重新望着远处了。她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像是在叮嘱她自己什么一样。
“她是病死的……可她受了欺负,死得冤枉……”
罗宁从她怀中挣脱了,惊叫道:“婶母?”
曼曼嘴唇哆嗦着,突然伸手抱住了罗宁,不停地亲吻他的脸颊、他的眼睛,泪水沾了他一脸。罗宁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喘息着,大声说:
“婶母活过来了!她半夜里——我和奶奶都看到了,她半夜里就到叔叔的窗下去了,奶奶说他们有好多话要说。他们说,说个不停,老当子也知道,不过它不喊,它认识婶母!……”
曼曼一把推开了罗宁,站起来,盯着他。
“这是真的!你去问奶奶!老当子也看见了……”
曼曼的牙齿咬住了下唇,不停地颤抖。她这样站了好长时间才坐下来,说:“这不可能——你和奶奶一定是看花了眼。人死去了就不会活,也不会说话了……”
罗宁有些委屈地嚷道:“这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曼曼摇着头:“也许你真看见了,不过那也不会是真的……”
罗宁难过得哭了起来。他擤着鼻涕,蹲在了地上。
曼曼说道:“人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也不能说话了。那些好人死了,就变成了灯盏花。它们一闪一闪的,就等于说话了。我把灯盏花移栽到坟前,就是怕老爷爷和婶母孤单得慌。”
罗宁这才明白了坟前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蓝色的花。不过他心中还是感到委屈极了。他一声不吭。他真想大喊着告诉曼曼:“你要不信就去问叔叔吧!叔叔心里才清清楚楚呢!”他只是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曼曼说话了。也许是要故意将话题引开吧,她问:“你想不想爸爸妈妈?他们在哪?”
罗宁也不太清楚他们的事情。他只是从叔叔和奶奶的嘴里知道一点他们的情况。爸爸和妈妈近来也不怎么捎信了。奶奶说他们已经顾不上小泥屋了。有一次,叔叔读了城里的来信,跟奶奶说了几句什么,奶奶就擦起了眼睛。罗宁告诉曼曼:爸爸和妈妈已经不在城里了,他们分别在两个农场劳动。他们离得很远。
曼曼再不作声了。
罗宁又说:“叔叔和奶奶都说,他们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园里把我接走了。”
曼曼的眼睛望望四周,问:“你喜欢我们的大葡萄园吗?”
“喜欢。可我不喜欢老黑刀。”
“你喜欢奶奶——喜欢叔叔吗?”
“喜欢!”
曼曼的眼睛又渗出了泪水。她又抱起了罗宁,重新亲吻着他的脸颊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