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觉得中午的太阳真好。它从树荫下走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看空中那个白亮的火球,然后就卧在热乎乎的沙土上。它扭动着身体,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温热的沙土使它闪亮的皮毛更加柔软,它炙过了后背,又翻转身子去炙肚腹。作为一只花猫,它懂得自己有多么健壮和漂亮。它比一般的猫要长,腿脚粗而有力,全身都由黑白两色交织起来:黑的地方如墨,白的地方似雪。它只在干净的沙土上躺卧,所以看上去一尘不染。它还长着一对明亮的灰蓝色的眼睛。
太阳晒得小圆周身发热。它幸福地滚动着,直到有些疲惫了,才站起来。它望了望身后的一棵葡萄树,兴奋地抿了抿舌头,一纵身子跳了上去。葡萄叶儿垂在它的四周,把一个美丽的躯体全部遮掩了。它就从枝叶的间隙里向四下观望。
不远处就是那个暖乎乎的家——小泥屋。窗下,老当子在阳光下打盹。它的脖子下垂着一条锁链,链扣儿都磨得闪闪发亮了。小圆每一次从高处看到老当子,都对那条锁链感到满意。
原来的老当子骄傲得很,没有锁链,可以满园里奔跑。这是一条见多识广、通晓世故,对园里一草一木都熟悉的狗。它是由罗宁的爷爷养大的。小圆记得自己当时很小,除了老奶奶偶尔抱一抱,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还有一只猫。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老当子:它追逐一个偷葡萄的人;它发现了深夜袭扰的贼;它咬死了一只野兔……
小圆记得自己当时逮住了一只田鼠,并且把这个猎获物摆在了窗台上展览。后来只有明槐一个人看到了,他嫌脏似的用一根秫秸把田鼠挑起来扔了。这是小圆最懊丧的记忆。
老爷爷除了种葡萄,给葡萄树剪枝、施肥,再就是到荒滩上打猎。他有一杆土枪,乌黑笨重,脏里脏气。每一次打猎老当子都神气无比,尾巴高高地翘着在老人身前身后奔跑。鹰落在树上,兔子卧在草中,山鸡在瞧不见的地方嘶哑地喊叫。老当子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只无比丑陋的、罕见的长嘴对在泥土上嗅着,然后转身对主人咕哝几句什么。当猎物出现时,它则伏下身子,专心地等待枪声。枪响了,它倏地跳起;在硝烟中把垂死的猎物逮住。
小圆曾经跟着打猎的人到过荒原上。尽管它走不远,但终于还是弄明白了打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瞧见了老当子的表演。
猎枪是了不起的,而老当子不过是一个愿意凑热闹的东西,唯一的本事就是献殷勤。小圆没法遮掩它对老当子的藐视,半路遇见了,斜也不斜它一眼。
老当子很想跟小圆玩一会儿。有一次,它在园子里遇到了小圆,就笑着走过去。小圆抬头看了看,气愤地“呜”了一声——因为它正在解溲呢,老当子怎么能如此不知羞臊。老当子又走了几步才发现小圆在干什么,猛地收回微笑,立在了原地。待了片刻,老当子回身走了。小圆自己跳上了葡萄树,默默地看着离去的老当子,难过得哭了。它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小圆在葡萄树上看着老当子打盹。锁链耀得它睁不开眼。它在想:这条锁链到底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它已经记不清楚了。它只是知道从那时起,老当子就给拴在了屋前的葡萄树下。
那是一个秋天,就和现在的秋天一模一样,满园的风是香的,葡萄黑紫闪亮。小圆用它尖尖的小牙齿咬碎了一颗葡萄,吸吮掉里面的汤汁。它小心地用通红的小舌头舔着溅到嘴巴上的甜水……每天小圆都是自己在葡萄架上玩,很少回到泥屋去。它发现在这个秋天里,人们的脾气变坏了。小泥屋里的主人哭丧着脸,老要唉声叹气。有一次,它爬到明槐的膝头上,被明槐一下子掀开老远。两个老人都愁眉不展,常常半夜里还低声交谈着什么。
园子里的人都在一夜间戴上了鲜红的袖章,动不动就举起拳头呼喊什么。老黑刀让所有人都排成一行,他在队伍前边走来走去。他呼喊一句,所有人都要重复一遍。后来他们做成了一面红旗,老黑刀让一个年轻的妇女举着,站在队伍的一端。
葡萄熟透了,可是人们都排成了队伍,没有一个人可以伏到架子上做活。小圆藏在葡萄叶间,亲眼见到一群群灰喜鹊来偷啄葡萄。这些贼在园里畅行无阻,尖声大叫,吃起葡萄来挑挑拣拣,把肮脏的粪便留在葡萄叶上。它们已经不是来偷吃了,而是胡乱啄着玩,一颗啄一个洞,然后就看着葡萄粒儿流泪,高兴得大笑。这种笑声特别刺耳,小圆常常要掩上耳朵。
葡萄被啄过,慢慢就要烂掉。葡萄园的香气中掺杂着一些酸霉味儿……小圆决心逮住一个灰喜鹊。有一次,它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根粗藤往前移动,巧妙地利用了葡萄叶片的遮挡,离一个灰喜鹊只有二尺左右了。它的心扑扑跳动,全身都在颤抖。它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察一个大鸟。它看清了灰喜鹊的眼睛,甚至是睫毛。它觉得那一身灰衣服质料不错,可惜颜色令人厌恶。就在灰喜鹊啄碎了又一颗葡萄,高兴得大笑起来时,小圆迅捷地扑了上去。
它咬住了灰喜鹊的翅膀。灰喜鹊尖声大叫,一边用尖嘴啄它的眼睛。小圆紧紧地闭上双眼,真怕眼睛像葡萄那样被啄上一个洞。灰喜鹊扑动着,仿佛要把它带入空中。小圆用小巴掌敲打着灰喜鹊的脑袋,一边将身体移动到对方的脊背上。它想这一次可逮住了一个偷吃葡萄的贼。灰喜鹊在小圆的身子底下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尾巴上的一串长翎像扇子一样猛烈展开,把小圆翻了下来。但它的嘴巴还紧紧地咬住翅膀……灰喜鹊扑打着、尖叫着,渐渐呼唤来一群同伴,在它们的头上惊恐地翻飞、呼喊。小圆有些害怕了!它这会儿想起了泥屋的主人们,也想到了老当子……灰喜鹊挣扎着,终于留下一根灰色的羽毛,飞得不见了踪影。
小圆鼻子上落下了一个小血口子。它叼着这根羽毛回到了泥屋。
全家人围着它,默默地坐在炕上。安兰用手去理它的脊背,又取来一块红薯给它吃。全家人都在等着爷爷回来——他一大早就被老黑刀那伙人叫走了。
天乌黑乌黑了,爷爷才回来。大家松了一口气。爷爷蹲在屋子角落里吸烟,不住地咳。他自语似的说:“我种了葡萄,三棵,后来只活一棵;来年,我又种了三棵,活了两棵……我种这几棵葡萄不容易,葡萄熟了舍不得吃,拿去换粮食。我是逃荒来的,我不是地主……我种了葡萄,种了个小葡萄园,用它换粮食……”
夜里,小圆躺在枕头边上,听着两位老人交谈。它终于听明白了:老黑刀领着一伙人围斗老爷爷,说老人就是过去的“园主”,是个阶级敌人。一伙人大都黑着脸,只有几个妇女嘻嘻哈哈。有人把老爷爷推推搡搡,老爷爷站不住,老黑刀就厉声喝一句:“站稳立场!”……
天亮了,老爷爷从枕头边上捡到了那根灰色的羽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召唤一声老当子,掮上猎枪就走出了泥屋。
小圆原以为老爷爷又要去打猎了,但走到园子深处立刻明白了:老人是领上老当子来驱赶灰喜鹊的。
灰喜鹊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它们一会儿从这个架子上飞起来,一会儿又喳喳叫着在半空里回旋:像一片乌云,像一股肮脏的烟。小圆恨不得也飞到空中,去和它们搏斗——它这时觉得鼻子上的小口子又钻心地疼起来。
老当子愤怒地吼叫,声音威严。小圆不知怎么,这一瞬间觉得老当子是一个男子汉了。
老爷爷仰头望着翻飞的鸟鹊,一脸深皱痛苦地活动着。他望了一会儿,放开喉咙呼喊起来:“啊呼——哟——嗬哉——!”
灰喜鹊惊慌地聚到了一起,落在一棵杨树上,一声不吭了。
“啊呼——哟——嗬哉——!”
老爷爷呼喊着,一边摘下肩上的枪,往杨树那儿举着,威吓着它们。
杨树上仍然没有声音。园子里死一样沉寂。
老当子瞅着那棵杨树,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脊背弓起,毛也炸了起来。
小圆一声不吭地踞在葡萄架上,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它知道老当子不会爬树。它不知道老爷爷会不会用右手的食指去扳动那个弯铁片——如果扳动,就有一声霹雳。
灰喜鹊一直待在杨树上,不再啄食葡萄,也不愿离开园子。它们分明是要挨过这个时刻,重新来糟蹋葡萄。
又待了一会儿,小圆看到老爷爷右手那根黑黑的食指向土枪的扳机伸去。它捂上了耳朵,但还是感到了一阵强烈的震动。枪口吐着暗红色的火焰,刺鼻的硝烟味儿弥漫开来。小圆看到老爷爷的枪口抬得很高,明白他是故意吓唬它们的——灰喜鹊“呼”的一声从杨树上飞起来,飞得很高,飘到芦青河的对岸去了。
老当子箭一般跑向杨树,但没有多会儿,它又回来了。
小圆嘲笑地看着空手而归的老当子。
老爷爷在园里走着,伤心地看着在架子上变坏了的葡萄。他伸手摘下几个颗粒尝了尝,又赶紧吐了……小圆知道被啄过的葡萄是什么味道。它沿着葡萄藤往前奔跑着,架下的老爷爷和老当子都没有发现它。它在高处观察着老当子的傻相,觉得十分有趣。老当子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胸脯很高,一双眼睛东张西望,黑色的长嘴一甩一甩的。有时候老当子停下来,低头去嗅嗅地上的什么东西,蚂蚁顺着鼻子爬上脸颊,它就用力地摇头,嘴里喷着气,发出“费!费!”的声音。
突然,老当子定在了原地。小圆爬到架子的最高处,看到了站在一个葡萄架后面的老黑刀。黑汉正把下嘴唇咬在牙齿里,弓着腰从葡萄枝叶间望着老爷爷。停了一会儿,他故意咳起来。
老爷爷站住了。
老黑刀走出来,大背着手打量老爷爷。
小圆看到老当子急忙溜到了老爷爷身后。
老黑刀伸出手说:“我看看你的枪。”
老爷爷迟疑了一下,只得从肩上摘下来,递了过去。
老黑刀拉了拉枪栓,哼哼地笑。他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古怪东西。哼哼,是个老货儿了。老货儿使用老货儿。”这样咕哝了一会儿,他把枪掮起来,说一句:“武器没收了!”
老爷爷慌慌地喊了一声“啊?!”向前追了一步。
老黑刀伸出一根食指,用力地点着老人的胸脯说:“反革命也允许有武器吗?”
老爷爷叫了一声什么,跌坐在地上。接下来,他一直这样坐着。太阳在空中移动,树荫儿慢慢离开了老爷爷和一声不吭的老当子。老爷爷咕哝着,小圆听清了,他在说:“我的枪!……”
老爷爷从此没有了枪,也不再打猎,老当子也不必跟在他的身边奔跑了。
小圆在园里玩耍,多次见到老黑刀和几个人在葡萄架下放枪取乐。有一次,一只美丽的乌蓝鸟飞来了,老黑刀瞄准它放了一枪。乌蓝鸟的羽毛全被硝烟炙成黑色,很多地方露出了皮肉,淌着血死在泥土上。小圆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呆呆地瞅着跌下去的乌蓝……
就在乌蓝鸟被打死后不久,有一次老爷爷领着老当子走到园子里,老黑刀躲在葡萄树后面向老当子瞄准了。
老爷爷几乎和小圆同时发觉了那个黑色的枪口。老爷爷大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狗……
从此,老当子就被老人拴上了锁链,缚到了泥屋前面。
这个秋天的末尾,当一串串葡萄干在架子上蒙了一层白霜的时候,老爷爷就长眠不醒了。小圆见泥屋里的人都在泣哭,就跟着哭起来。老爷爷仰躺在炕上,紧紧闭着眼睛,睡得好香。
小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老爷爷。
它看到老当子一直拴在泥屋前面。
明槐代替老爷爷去开会了,代替老爷爷回答“过去有多少葡萄树”之类的问题。
小圆不记得老当子被拴了多久。它只是记得那以后架子上的葡萄又紫了三次,眼下的葡萄是第四次变紫了……
它呆呆地踞在架子上,俯视着老当子,回忆着往事,已经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儿。它这会儿想起老当子该到园里跑一跑,一个多可怜、多寂寞的狗啊!它还想跳下架子去跟它玩一会儿,但一想起它的凶恶样子,只好作罢。小圆想无论是谁,只要拴在泥屋前面两三年,都会变得像老当子一样暴躁。
小圆缓步离开了葡萄架,向一边走去。
沙土到处都一样温热。小圆的前爪给沙土印了一串串美丽的图案……它在这个秋天的温暖的阳光下,突然感到了一阵难忍的惆怅。有谁可以交谈呢?有谁可以结伴而行呢?
一只螳螂从一片树荫下走出来,伸长了脖子,目光迷蒙地望着小圆。
小圆走近了它,看着它一身碧绿的衣衫、手中的两把长刀、那个美丽的三角形脑袋。螳螂摇了摇头,似乎也不怎么愉快。小圆很想借它的两把长刀玩一玩,但螳螂却总是摇头。
原来它的两把长刀是长在了手上的——小圆不禁惊呼起来,它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螳螂告诉它:园子里的坏东西太多了,它要时刻提防,刀不离手,夜间也不敢松开一刻,天长日久,两把刀也就长在了手上……小圆听了长长地叹气,它们又交谈了一会儿,就各自走开了。
小圆在葡萄园里奔跑着。
不远处传来喝牲口的声音,小圆知道那是明槐或者老鲁的大车来了。它害怕大马,于是就远远地躲开了。
后来,小圆又攀上了高高的葡萄架。它有些渴了,就吃了两颗葡萄。当它低头擦嘴巴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架子下有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穿了绿色的短裤,白色的衬衫,十分精神。他转过脸来,小圆看清了是小罗宁!它立刻高兴起来,很想扑到他的怀里。但它又发现罗宁锁着眉头,也就犹豫了。它想,罗宁怎么了呢?他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