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芦青河边的果园每年都要丢失好多果子。主要原因是园中有条通海大道,无数人早早晚晚就踏着这路去买鱼,去赶海,去洗澡……果园里每年都派几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护园,但最后苹果还是“在劫难逃”。有一天,果园领导领来了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儿,向人们介绍说:“以后,他就负责看园子。”
人们都认识这个叫“二老盘”的人,并且都知道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爱唱戏,一高兴就唱起来,那曲调和词儿常常是随口编来,想到哪里就唱到哪里。可他能看好园子吗?
二老盘也知道人们不大信得过他。他只不吱声,当时让人帮忙抬来四棵高大出奇的杨木竖在果园正中,然后在顶端搭起了一个草铺子。他说这叫“草楼铺”——看园子的人就应该住在草楼铺上。最后他让领导给配个助手,领导说:“我们有果园民兵,你挑最强悍的。”他摆摆手:“看园子是轻松活儿,最弱的就中。”领导想了想,说出了“常奇”两个字,大家立刻哄的一声笑了。
常奇十八九岁,长得十分瘦弱,脸色黄黄的,身材也极为单薄,侧着看去就像一扇破败的门板。更有趣的是那双眼睛:看起东西来,那有些歪斜的左眼总要执拗地瞥到一边去。当人们嬉闹着将他从人堆里推搡出来时,他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像做下什么错事似的低头掐弄着手指,只偶尔抬头瞅一眼二老盘,那左眼却总要歪到高高的草楼铺上。大家又笑了起来。一个叫“老憨”的青年这时不知从哪儿拣来一个绿色的大豆虫,一下放在了他蓬乱无光的头发上。常奇的肩膀本能地往后缩一下,然后伸手把豆虫拂掉了,也不吱声。
二老盘把那只粗大的手掌按在他瘦瘦的肩头上,说了句:“上楼吧,小伙子!”两人便“吱嘎吱嘎”地踏响了木梯,登上草楼铺。
一圈儿人围在下面看着,就像在等待一件即将发生的神奇事情,久久不愿散去。但见他们在上面也只是稳稳地坐着,最后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常奇在果园做了几年活,还是第一次登这么高。他望到果园的边缘了。他看到那条通海的大路原来是从园子南边的一个角落里伸延出来,又在园子中间——那片山楂树那儿拧了几下身子,穿出最北边的几排梨树远去,奔向了大海……二老盘也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动手铺一块草垫子,嘴里咕哝说:“这叫‘站在草楼铺,放眼全果园’!抬头一望,老大一块园子就像铺在胸口上一样,是吧!是吧!”他说着就唱起来:“好一派北园——风光——”可是常奇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弯着腰帮忙铺草垫子……
渐渐的,那些总想从果园里占点便宜的人,知道他们遇到怎样的敌手了:有人若无其事地在月色朦胧的路上走着,走着,阵阵梨香扑鼻,他忍不住猛一伸手去抓路旁的枝丫——可就在这时,那一串梨子突然显得耀眼夺目,原来从草楼铺上射过来一道强烈的手电光束,同时便听到二老盘的高声吆喝:“伙计,我给你照着亮儿,别让树枝捅了脸!”有人偷偷地钻到林子深处,先坐在树下喘息一会儿,然后从裤腰里拖出一条细长的布袋——这会儿,一边的树杈上会突然蹦下一个人来,正是常奇,有些畏惧地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只是那双略显歪斜的眼睛翻动着,不时地向他瞅一下,再瞅一下……
总之,在他们登上草楼铺一年多的时间里,果园再也没有遭受大的损失,同时威名大振,远远近近都知道河边果园有一个草楼铺了。
但也有些小的损失。这是因为二老盘过分地喜欢和相信读书人。离果园不远是乡村小学,有个姓郭的老师常来草楼铺上玩耍,少不了吃些果子。郭老师是县广播站的通讯员,大家从喇叭里听到他的名字,都知道他是个“写书”的人,了不得哩!二老盘对读书人从来都是无比敬畏的,他见郭老师进了园子,老远地就喊:“瞎呀!赶紧上草楼铺呀!你不知道上边有多么风凉……”
郭老师上了草楼铺。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人的时候总要先把脖子仰起来,然后再向着要看的方向拧过去。二老盘觉得被这样看一下也是光荣的。他嚷着:“常奇,常奇!摘果子去!摘果子去!”
常奇不作声,身子一扭,趴在铺沿上,一出溜就下了梯子。他真是爬得娴熟了。不一会儿,他就抱来了果子,于是郭老师拣个最鲜最大的吃起来。二老盘出于礼貌,也陪着吃一个,并对常奇说:“吃!”常奇瘦削的小手在宽大的袖口里摆动一下,然后异常谨慎地伸出来,摸在一个最小的苹果上……
有一次,郭老师看到柱子上挂了一把二胡,问:“会拉吗?”二老盘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我不会,我喜欢这东西。”郭老师于是取过来,调了弦拉起来。
常奇抬起了眼睛,直盯着两根震颤的弦。
二老盘笑眯眯地站起来,头随着曲调一点一点,然后竟放开嗓子唱起来:“……说起我二老盘哎,不忘八○年。就是这一年,我进了大果园。搭起了草楼铺,我说话就算数……”
常奇注视的是两根琴弦,但略显歪斜的左眼却像是盯住了二老盘。二老盘于是唱道:“小常奇你莫看上了瘾,下楼看有没有做贼的人……”
常奇正听得入迷,突然觉出末两句唱词是针对他的,于是赶紧下了草楼铺。
奇怪的是,郭老师和二老盘竟也能合到一个节拍上。唱罢,郭老师笑了,二老盘也笑了。二老盘在一边打量着,特别注意观察郭老师的那个脑袋——他想,这脑袋也真是奇特,能写书!他试探着问:“郭老师,你咋就能写那么多……拿去广播呢?”
“哦哦,”郭老师用手扶了扶眼镜,“这主要是配合形势的……抓准‘主题思想’……总之,讲不清楚的。”他很客气地笑了笑。
郭老师是草楼铺上的常客了,二老盘总是欢迎他,他也总是吃掉一些果子。
一年之后,果园被几十个有胆气的人联合起来包产了。二老盘扯着常奇的手去辞职,可人家立即阻拦说,他们包下果园,是连草楼铺、连二老盘和常奇一块儿包下了的,今后两个人的工钱就在果园里出,让他们回草楼铺去。
二老盘于是扯上常奇的手,重新回到了草楼铺。
常奇干什么都跟在二老盘的身后,不声不响的。二老盘问他什么,他要不只点点头,要不就只是摇一摇头罢了。二老盘打量着他,不解地说:“奇怪!我在你这个年纪,爱说爱笑,高兴了就蹦几下。你这孩子……倒是好孩子,就是……唉唉,也许有什么病吧?”说着把他的胳膊拉起来,挽起袖子用手捏了捏,失望地说一声,“这胳膊太细了,这不是男子汉!”
但有一次上草楼铺,常奇登在前面,二老盘看着常奇肉鼓鼓的小腿一屈一伸,就伸手轻轻砍了它一下。奇怪的是它就像没有知觉一样,依然一伸一屈地往上登去……二老盘愣住了。上了铺子,一把拽过常奇的腿脚,用手按一按,发现腿上全是结结实实的肌肉。他笑了,接着用力捶了常奇一下,喊道:“嗯,对,这就是男子汉的筋骨!你硬是练就的,草楼铺,大树,翻上来爬下去,这就生了一腿硬硬的肉……”二老盘高兴极了,从口袋里摸出烟锅点上,吸了几口,又磕掉。又摸了摸常奇又细又软的胳膊,说:
“上身还不行——不是男子汉:那是没有练成。等我闲下来教你‘功夫’吧……”
常奇一直默默地坐在那儿,这时眼睛一亮说:“你会……‘功夫’?”
“看着!”二老盘从草楼铺上站起来,将烟锅插在腰上,然后两手在胸前架起来,左腿使劲地弓起……
“这就是吗?”
“就是!武松也有过这一招。”二老盘说完收回姿势,重新坐下来吸烟了。
常奇把身子倚在柱子上,轻轻地将眼睛眯起来。他在想心事。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最重呢。他常常一个人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来,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开始想他的心事了。
常奇的爸爸是个哑巴,有一年打派仗,被一方拉去作证,由于没有比画清楚而引起了混乱。两军对阵时把他给伤了,不久就死了。常奇刚刚五岁,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了。他从小体弱多病,也读不好书,就索性早早来果园里做活了。在果园里,他一说话别人就笑,于是就常常闭着嘴巴。有人开心了就过来弹他几下脑壳,而且还说:“西瓜熟了,西瓜熟了。”他在心中积攒着愤怒,有一次终于伸手抵挡那两根伸向脑壳的手指了,结果是被对方揪住衣领,只轻轻一拎就提离地面,大家哄笑了一场。
常奇这会儿想的是:我学会了“功夫”,绝对不欺负人的,我只用它护身!
这天郭老师又来了。二老盘带着深深的忧虑,指着常奇问他:“你说他为什么长得这么弱呢?”
郭老师看着常奇,摇摇头:“在果园里工作,维生素倒不会缺的。也许……你以后多吃些肉吧,比如用猪腿烧汤喝。”
二老盘坚信不疑地重复一遍他的话:“你以后用猪腿烧汤喝!”
常奇点点头。
果园里吹着徐徐的南风。夏末的夜里,那风都是香的。蝈蝈、土促织、绿壳儿……叫得十分欢畅。它们有它们的世界,它们有它们的歌。月亮被云朵擦拭得更亮了,星星像些瞌睡的眼睛,一颗一颗暗淡下来,渐渐变得稀疏……
二老盘和常奇静静地仰躺着,倾听夜的声音。二老盘翻展了一下身子说:“和你在一块儿少好多意思——你不爱说话,我不说你也不说,这是一种毛病!”
常奇也像二老盘那样翻展了一下身子,就这样代替了说话。
二老盘又说:“会讲故事也好,你也不会讲故事。”停了会儿,他突然坐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问道:“你会笑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见你笑?你笑笑我听!”
常奇往铺柱那儿移动了一下身子,没有吱声。
“你笑,就这样——”二老盘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常奇照着样子学,但声音微弱。
“哈哈哈哈……”二老盘不禁大笑起来,声音在林子里传出好远,震荡着夜间的空气,直到他笑够了时,又伸手去拨弄挂在柱子上的一个小袖珍收音机。收音机嘶嘶哑哑不成调,一会儿干脆不出声了,他用手拍打两下,竟又重新响起来。二老盘兴致勃勃地道:“也怪,收音机这东西天天听,我就闹不明白它怎么能说,能唱!你知道吧,常奇?”
常奇嗫嚅着:“有电台……”
“什么是‘电台’呢?”
“不知道……也许一个大水泥台子,上面有铁,有电……”常奇费力地解释着。“收音机里的声音,都是从台子上射过来的。”
“怎么就能射过来呢?”
常奇反问:“你见了灯塔,眼一眯,它就怎么样呢?”
二老盘用力地回忆着,然后说:“那光‘唰’一下,射过来了,射进了我眼里……”
常奇说:“对,电台就是那样,不过射来的‘光’你看不见,也不是射进眼里,是射进这个匣匣里……”
二老盘一下把常奇拉起来,嚷道:“你把聪明装在心里呢——你只是不说!哎呀!以后就这样,这样就是个男子汉啦!”
从他们登上草楼铺以来,这个夜晚是他们交谈最多的一次了。
天亮以后,二老盘出去买来几只猪蹄。他在草楼铺下边烧了一小锅汤,看着常奇喝下,说:“你身上就缺这个东西!”
这天晚上,二老盘还想和常奇谈谈“电台”的问题,但总也没有成功,原因是通海大路上的人太多了,那“吱嘎嘎”的大车声,“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声,还有吆吆喝喝的呼喊,使他们不能安稳下来。他们老得用六节电池的手电筒往下照射。二老盘喊一声:“探照灯!”常奇就赶忙伏在铺上,按一下电钮儿。二老盘说:“也怪:怎么夜间赶海的人就一天多似一天哩?”
常奇摇摇头:“是贩鱼的……到南山,一次挣七十块钱……”
二老盘咬咬嘴唇:“发财的路子,苦路子,到南山一百五十里,天亮要赶到……苦路子!”
停了一会儿,常奇说:“邻居家的老憨,果园解雇了他,就专干这个。挣了钱,买来一个电视、一个录音机。他家的声音老传过来。妈妈说,‘你若强壮,你也挣来哩’……”
二老盘不作声了。他们从高高的铺子往下望着。这条路如今倒陌生起来了。人像穿梭一样多,常有轻骑车跑过,马达突突地响着,前头昂着一只雪亮的眼睛,像风那样一吹而过……
二老盘看着,神往地说:“这真是男子汉做的活儿!唉唉,可惜我现在老了,一夜蹬车子走不了一百五十里,再说扔下园子我也不放心……不过这真是男子汉做的活儿!”
常奇把一条布单拉到头上,像要睡觉的样子。
二老盘推他一下:“你敢不敢跑他一趟南山?”
常奇的头在布单里摇着:“……我会被挤死、踩死。”
二老盘捏捏他露出布单的那只纤细的胳膊,不作声了。
天亮后,二老盘又烧好了一小锅猪蹄汤。常奇喝过之后,二老盘问他:“强壮些了没有?”常奇像过去那样抹抹嘴巴,说:“嗯。”
近几天二老盘总是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常站在高高的草楼铺上唱歌,胡乱编一些奇怪的曲调和词儿……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突然出了园子,半晌才回来,还推了一个样子很笨重的粗架子自行车来。他对常奇说:“别看它模样不强,可能装三百斤货!我年轻时用的,如今归你了……”
“我……不要。”常奇盯着自行车,往后退开一步说。
二老盘像是没有听见,只是说:“天傍黑,你装上鱼,跑一趟南山。”
“老盘叔!我……我不哩,我不会做买卖,我怕……”常奇差不多在哀求了。
二老盘气愤地看着他,突然上前把车子一脚踢倒,说:“你白吃了猪蹄!你成不了个真男子汉!你再不用登这草楼铺……”
常奇惊惧地看看二老盘,坐在沙土上,无声地哭泣着。最后,他终于站起来,扶起车子,抬起头来说:“我跑一趟!”
天要黑了,一阵阵渔号子从海边传过来。常奇要走了,二老盘从铺柱子上解下一根布溜儿,结结实实地给常奇把腰扎起来,又用麻绳给他拴了裤脚,说:“这就叫‘武装’!”接着最后嘱咐一声:“走过园子时,你拉响铃子——我的铃子我听得出……”
常奇走了。二老盘在草楼铺上等着。
一个多钟头之后,那喧嚣的路上果然传来了他熟悉的铃声——那是“嘎啦啦啦”的一声长鸣!二老盘一个高儿从铺子上蹦起来,高声吆喝着:
“装了多少?”
“七十。我跟老憨哥一起走……”
常奇将铃儿拉得很响,这声音在喧闹的路上显得十分特别。
二老盘笑了。他迎着吹来的南风站着,把搭着的衣衫从肩膀上拉下来,举在手上唱道:
天黑路不清,
上坡下坎你慢慢蹬。
买卖人,鬼精明,
小常奇你可要——看准秤星!……
他把衣衫举着,像一面旗帜在风中抖动……直到那铃声越响越远,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才把手臂放下来。
小常奇走了,进了南山,南山——从草楼铺上看去,是天边上那一长溜儿黑黑的影子。二老盘年轻时进过南山,他知道那一长溜儿黑影,实际上是由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大山叠成的,道路就在这山间拐来拐去,上上下下的,有的紧挨着深不见底的山涧……二老盘在草楼铺上替常奇忧虑起来。
常奇两天没有回来。这段时间郭老师来了一次,样子显得很疲惫,对果子也不像过去那样感兴趣了。二老盘问他怎么了?他说正写一篇广播稿子,难的是没有“主题思想”……
第三天上,该是常奇回来的时候了。二老盘很早就烧好了一锅猪蹄汤。直到天快要黑的时候,常奇才推着车子来到果园。他见到草楼铺,立刻就扔下车子,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任二老盘怎么喊也不应声。他很快就在铺子上睡着了……二老盘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那细细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口里显露出来,上边粘着凝固了的血痕!二老盘惊讶地给他解开衣裳,发现了十几处跌伤……二老盘难过地自语说:“天黑路不清,上坡下坎你要慢慢蹬……”
常奇在草楼铺上一声没哼,睡了一夜。
醒来时,他看到身边的二老盘,一下子哭了起来。二老盘大喝一声:
“不准哭!”
常奇不敢再哭。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七毛五分钱递到二老盘手里。
“挣来的钱吗?”
常奇点点头。
二老盘把钱放进他的手里说:“全都交给你妈妈,一分也不能缺!”
常奇说:“老盘叔,我,再不进南山了……”
二老盘把头转向一边,吸着烟锅说:“看看再说吧……”
一连几天过去了,常奇每天都喝二老盘烧的汤。他身上的伤完全好了。一天傍晚,二老盘又从铺柱上扯下那条布溜儿,要帮着常奇扎腰。常奇惊恐地大喊一声:
“我不进南山!不进南山!……”
二老盘喝道:“南山没有虎!你是男子汉!”
他说完便缠好布溜儿,推推搡搡地将常奇带到草楼铺下,说一声:“出发!”
常奇一动不动,瘦小的身躯硬硬地挺着。他望着二老盘,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那目光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恐,只是圆圆地睁着,晶亮晶亮的。二老盘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不知怎么想到了黑夜中的两点磷火,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往后退开一步。
常奇望着他,突然射过来两道仇恨的目光,声音沉沉地呼喊了一声什么,接着狠狠一跺脚,推起那个异常笨重的车子,向着大路跑去了……
二老盘愣愣地站在那儿。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常奇一直没有回来。二老盘有些焦急,回村问过他的妈妈,老人说:“他走时来家一次,说不让我挂念,他在外日子要多些……”
二老盘在路口上拦问过几次,但都说没有见过常奇。
几个月过去了,这是多么难过的几个月呀!一天黄昏,二老盘正在草楼铺上歇息,突然听到果林深处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二老盘一愣:这声音又熟悉又陌生啊!是常奇吗?不,常奇没有这么高的嗓子。他急急忙忙坐起来,立刻就看清了——常奇!他差不多是直接蹦下草楼铺的,跑上前去,老远就张开了手臂……
两个人都很激动,大口地喘息着,最后一块儿登上了草楼铺。常奇刚坐下,马上就掏出了一个崭新的袖珍收音机,又掏出一个样式新颖的打火机……二老盘把这些东西统统推开,只着急地说:“我快急死哩!我真怕你不回来啦!快说说,这几个月你到哪去了?”
常奇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句:“我还是卖鱼。在南山……”
“我怎么就没有拦住过你呢?”
常奇抹抹鼻子说:“我半夜启程,改抄一条近路。”
二老盘没有说话,只兴奋地盯着他。常奇的脸显得更瘦小了,那皮肤几乎是紧绷在骨骼上,嘴唇稍有些歪。仔细端详,才发现嘴角上方新结了一个疤痕。眼睛,多么奇怪的眼睛啊,眯成一条缝,从缝隙里放出两道陌生的光,那光似乎表明他再不能够驯顺,也永远不打算跟谁妥协。不知怎么,这目光使整个瘦弱的身躯都透出一股野性。二老盘在心里说:“了得!这孩子也许跟山坳中的虎狼打过一架……”他声音颤微地问:
“常奇,如今山里还有野物吗?”
常奇依然眯着眼睛,不解地瞥了他一下。
二老盘越发小心起来,补问道:“我是说……有没有虎狼……”
常奇摇摇头,躺在了铺子上。
“说说吧,为什么这多天不回草楼铺!”二老盘见他像过去一样蜷曲在铺子上,这才转过神,大声问道。
“在山里,我不知跌了多少跤,也被同行们揍过,身上挂满了伤,可兜兜里还是空的。我想,我不能就这样见老盘叔!……”常奇盯着铺顶说。
二老盘听到这里,突然俯身抱起了常奇,喊道:“这是‘男子汉’!……”
常奇轻轻地用手拨开他的胳膊,坐起身来。二老盘觉得那手腕有股钢劲儿,攥住一看,只见皮肤上斑痕累累,握一把,硬实实的!他兴奋地拍打了一下说:“这也是‘男子汉’!……”
常奇告诉他:“我一直和老憨在一起。他真有拼劲,车子上绑着二百五十斤鱼,能一口气蹬一百五十里。我在路上央求他:歇歇吧,歇歇吧!他听也不听。我就咬牙跟上去。到了山里,我再也没有力气了,躺在树荫下歇一会儿,老憨一下就跑没了影儿,他怕我争他的买卖……”
“老憨心硬!”二老盘插一句。
“是心硬!他只记得发财了。”常奇两手抱起头来,靠在了铺柱上,说:“我不止一次看他在秤杆上做手脚,欺骗山民。你不知道山民有多么诚实,他们看见秤杆高高的就笑……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在他身后用手对山民指了一下——也巧,正赶上派出所的民警路过这儿,罚了他的款,罚得也真狠哪!……”
“咝……”二老盘不知怎么,听到这儿用力吸了一口气。
“……老憨在路上追到我,两眼血红血红的,对我说:小常奇,我一不揍你,二不让你赔钱,只在今天告诉你,你若是再出来卖鱼,让我碰到,我就折断你那根贱气的手指!……”
二老盘轻轻地喘着气。他知道这个老憨,也许真会折断常奇手指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秋风吹到草楼铺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啊,秋风真有些凉了。芦青河呜呜噜噜地流着。远远近近都是一片低沉的、神秘的呜鸣,这是秋天原野上的声音。常奇靠着铺柱坐着,二老盘闷闷地吸着烟,两人都像在倾听这秋夜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常奇突然掀了身上包裹的布单子,说:
“老盘叔,您教我‘功夫’吧!”
“这……”二老盘犹豫了一下。
“我学得会的!”
二老盘吸着烟锅,不声不响地吸着。他磕了烟灰,往铺下走着,说:“我到园里瞅瞅去,瞅瞅去……”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上了铺子,手里拿着三两个被风吹落的果子。他坐下来,望了一眼常奇,压着嗓子说:“在路口那儿的大石榴树下,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熊一样……”
常奇怕冷似的重新将布单围到了身上。
二老盘细声细气地说:“真的,像熊一样……它蹲在那儿,见了我,一动不动……”
停了一会儿,像有什么在催促他一样,二老盘又不声不响地下了草楼铺。他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握了些果子。他将果子轻轻地放到一个角落里,然后拿起了烟锅,小声说道:“我又看到了那个黑影,粗粗的身子,像熊……”
常奇自语般地应声:“那是老憨。我知道,他要等我推着车子走上路口时,狠狠教训我一顿呢!”
二老盘惊恐地磕了烟锅,直直地盯着常奇,问:“真的吗?我赶跑他!”
“你赶不跑。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性。他做得出来。”常奇阻止说。
二老盘不作声了。
天亮以后,二老盘用一根麻绳将自己的腰捆了,将常奇领到一棵大李子树下,教起了“功夫”。他像过去那样将胳膊在胸前架起来,然后把腿使劲弓起。他解释道:“你猛一放开胳膊时,打倒的是两边的人,你往前一踢时,打倒的是前边的人——这样能抵挡三方的歹徒,只是不要让人从后面赶上来……”常奇说:“我对付的只有老憨一个。”二老盘立刻将胳膊拉到身侧,双拳紧握,说:“那就这样!……不过,握拳时不能把拇指立在指缝里,那是伤人的一招……”
常奇一样一样记在心里。
十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常奇有些待不住,推上车子就要走出园子。二老盘上前拽住了车后座儿,说:“你还是不去了吧!你家也不短那几个钱,怕要出事的……”常奇执拗地说:“我也不为那几个钱。我是想,这么宽一条路,怎么能让一个老憨堵死!”
二老盘拽车后座的手并未松开,嘴里重复着刚才的话:“我看你还是不去了吧!”
常奇两眼望着林木深处,坚定地说:“要去!再说,我也跟你学了‘功夫’……”
“恐怕不顶事的呀!”二老盘这样说着,却慢慢地松了手……他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近那棵大石榴树,凝神瞅了瞅,并没见那个黑影。他想也许老憨的拗劲早过去了,心里轻松了不少……最后,他陪着常奇走出了园子。在路口上,他嘱咐常奇说:
“也只得由你去了。小常奇,卖了鱼,快快转来吧!”
一句话出口,二老盘倒觉得眼睛涩涩的。他赶紧转过身去,一边说:“上车吧,上车吧……”
常奇走了。
二老盘再也无心唱歌,整日闷闷地待在草楼铺上。
有一次郭老师来了,他一个人抓起二胡拉了一段,然后皱着眉头问:“小常奇呢?”二老盘说:“贩鱼去了。”郭老师长叹一声,说:“唉唉,这年头怎么了得,连小常奇也知道贩鱼……”二老盘听了,气上心头,恼恨地顶一句:“小常奇怎么就不能贩鱼,你当那还是‘伟人’才能做的事情!”一句话出口,他又觉口气太硬了些,忙笑嘻嘻地补说一句,“郭老师,你,找到‘主题思想’那东西了吗?……”
郭老师摇摇头,没有说话。
七天过去了。二老盘渐渐不安起来。一个夜里,他梦见老憨一只手抓起小常奇,“啪”地一下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里……醒来后他难受极了,真后悔不该让常奇走掉。第八天,常奇还没有归来,他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也坐不住了,终于让人代看了一会儿园子,到龙口镇买来了一包刀创药。
第十天,常奇回来了。
二老盘惊讶地盯着他,差不多都要认不出了!他浑身的衣服都撕成了条条,胡乱用一根葛藤束着。从撕裂的缝隙里,可以看到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眼眶上有一个乌紫的印记,半边脸都好像浮肿了。人更瘦了,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喉结突出着,使人能马上联想到一只脱了毛的鸡。但那神情却不像个被斗败的公鸡,倒像个刚刚厮杀完毕的雄鹰……二老盘的胡子颤了颤,问:
“赢了吗?”
“起码没有输。”
二老盘扯起他的手:“草楼铺上说!”
常奇半躺半卧地倚在了铺柱上,挡过了二老盘递来的刀创药,说:“……进山第二天,在山口上遇到了老憨。他放了车子就走过来。我说:‘讲理嘛!’他点点头,上前就折我的手指,我一挡,他照准我的眼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太狠了,我立刻趴下了,他趁势扑上来,用脚狠狠踢我。踢到第十下的时候,我一下子跳起来,架起了拳头……”
“你用了‘功夫’吗?”二老盘瞪起眼睛问。
“没有……他又把我打倒了。我就抱住他,死也不放开,咬着牙,和他紧紧拧到了一起。我心里想:没有谁好欺负。我们滚、打、踢、咬,从路口的茅草窝滚到荆棘窠里,又滚到跟前的小松林里。我想,只要不让他离身,他的威风就使不出。他用腿狠命地顶我的肚子,我不止一次觉得肠子就要被压断了。我伸出十根手指,把手指抠进他的肉里去。我们拧在一起有一个钟头,谁都知道先软下来就完了。有一回,我看见他腮帮的肉在发抖,就想,再撑一会儿他就没力气了。谁想到他突然像牛一样吼了一声,接上把两个老大的拳头并到一起,‘嘭’的一声猛击在我脸上!我带着满脸血花,也不知吼了些什么,我吼得比他响,两手抱紧他,撕、踢,还动用了牙齿。半个钟头以后,老憨抱我的手松动了,滚到一边歇了一会儿,然后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一歪一歪地连爬带走离开了……我想站起来,可怎么也动不了,像瘫了一样……”
二老盘一只手按在铺柱上,两眼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两行泪水顺着两颊滚落着……
这个夜晚,二老盘是紧靠着常奇睡去的,他不断用一双温热的大手抚慰着常奇瘦小的身体,几次流下泪来。天亮时分,他早一些醒来,就一动不动地在霞光里端详着常奇的睡态,看着那好看的圆脑壳。不一会儿,常奇也醒来了,一睁眼就说:“老盘叔,昨天忘了告诉你件大事:山里几个老主顾要与我联合,在当地开个鱼摊呢……”
二老盘惊讶地说:“那可是桩大事!”
“我想,也别太小气,要干,就索性开个店铺!下次去南山,我要商量定这桩大事。那要从政府开营业执照的……货源要足壮,老憨若不记仇,我准备把他也联上……”常奇望着远方说。
二老盘一愣,转脸盯着常奇的眼看了一会儿,伸出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你真正长成了一个好人,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常奇跨上那个笨重结实的车子走了。海风从北边吹来,当他满载南去时,将会是顺风得意的……郭老师又登上了草楼铺,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拉着二胡。曲调凄凉压抑,在秋风里飘出好远。二老盘和他合不到一个拍子上,也就不唱。他问:“还没有找到那个‘东西’吗?”郭老师摇摇头问:“常奇又贩鱼去了吗?”二老盘点点头,“成了个好人!成了个男子汉——用这做你的那东西不行吗?”郭老师苦笑一下,摇摇头。
这时候,从喧闹的大路上传来一阵脆响的铃声,“嘎啦啦啦!嘎啦啦啦!……”
二老盘顾不上和郭老师说话,立刻站起来,高声唱道:
……
天黑路不清,
上坡下坎你慢慢蹬。
买卖人,鬼精明,
小常奇你可要——看准秤星!……
铃声断了一瞬,大概拉铃人正在倾听这草楼铺的歌声,但紧接着,铃声又响起来了,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夜色茫茫,那远山在天边上显现出一溜儿黑影,那点点星辰使夜空变得更加神秘而空旷了。二老盘站在高高的草楼铺上,还在倾听那远去的铃声。他十分兴奋,这时突然把胳膊在胸前架起,将腿用力弓着,对低头冥思的郭老师说:“喂,这是‘功夫’!”
1983年4月写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