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四处打听并叮嘱他人:如果听说哪里有悬梁自尽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实这样的消息近年并不少见,四周村子里每年都有几桩。收“魄”之难,不仅在于信息灵通,于事发后即赶到,以防其沉入深处或借水游走,更有其他种种因素。三先生感叹:“我一生收集此物难则难矣,扳指算来也不计其数,现如今竟一‘魄’难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来报,说快点,一个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凌晨有人自尽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时间,带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个一百多户的小村,因为靠近另一个大村,在一年前被“兼并”了。这个大村现已照例改名“集团”,村头儿改名董事长,搞起了各种工企业,于几年前开始圈占大片土地——低价租用不成则兼并村落,这样属于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划归这个集团。“二里外”成为集团中的一员,所有村民及土地财物统统归了新的主人。类似的兼并在这一带经常发生,于是不断传出一些惊人的消息:有人被强逼搬迁新区,因缴纳不起使用费,只好赖在祖传的小屋中,结果被无名无姓的闯入者暴打致残;还有的孤苦老汉干脆服药自杀。光是半年的时间,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两次。一次,听说一个中年妇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赶到才知道已经迟了整整十个小时,“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时赶到了现场,但细细勘查出事地点,发现此行仍然无效:死者吊死在中间隔壁的门梁上,其脚尖下垂处有一块厚厚的青石。三先生虽然知道机会甚微,但还是耐心地揭开了石板,然后用一个桃形铁铲细细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么迹象都没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会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这次跟包一路上都在咕哝缘由:出事的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在集团里看仓库,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真是玩物丧志啊,老大不小一个男人了,那么喜欢猫,养了不止一只,养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让带猫上班,他就偷着揣去。哎哟,连吃饭都一个碗,恶心!”三先生听着,只不吭声。这个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养猫,一辈子就是因为太喜欢猫了,连老婆都没娶。跟包一路上多数时间都在谴责猫的罪过,后来没听到一声回应,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见他不说话了,就回头瞥瞥。跟包立刻说:“他是害怕怪罪下来,半夜偷偷吊在仓库前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跟包后来对人说,当时老先生听了这句话以后,眉头一直缩着,步子快得追不上。“集团的人不让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还是什么别的人,谁也不让到出事地点去。谁要是不听劝告硬挤,就咔嚓一棍打过来……”跟包的描述现场情景,十分兴奋。他说由于和三先生在一块儿,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就因为这当中有人认出了背褡子的人,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药来了。他们不光是将二人从一群咋咋呼呼的村里人中间拉出,还由一个保安模样的扯手领到那棵歪脖子树下。那人指指点点,取了一根粉笔,在地上描了一个圆圈。可是三先生并没有开挖,像过去一样,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亲眼看看不幸的死者。老人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会儿,咕哝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然后再动手。那个保安说这回可不行,得请示一下。保安找地方打电话去了,半天才转回来:“看就看吧,领导说瞅上一眼就得了,外面家属正闹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细了。最后走出来,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看着那个粉笔画上的圆圈,摇摇头。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还是摇头。“怎么了?”“咱白跑了一趟,下边什么都没有。”“不挖咋知道?”三先生小声地在跟包耳边说:“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然后移在了这棵树下。”跟包将信将疑,还是从老人手里取过桃形铲挖起来。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么痕迹都没有。
有一个油嘴滑舌的乡头儿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难为例,大谈今日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这地方什么多了?电视机多了,小汽车多了,楼房多了!什么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问问三先生去,他这一年里硬是弄不到一个‘魄’!这有事实为证哩,这可不是胡吹的吧?嗯哼?”跟包告诉了三先生,三先生摇头:
“那是因为水泥地多了。”
的确,有许多次急匆匆赶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因为死者垂挂之处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坚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机会就嚷嚷,像是在当众做出一个重大宣示:“现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懒惰,都到了最后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几步吧?跑到一个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时候再拴绳子什么的也不晚哪!”周围的人总算知道了他的意图,都说:干什么想什么,这家伙说得多少在理呢。
大约在跟包胡嚷了一阵之后,真的有个人在自家门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来,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男人直挺挺地挂在那儿。
这个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后揣了一笔钱回家,发现老婆跑了。这就是村里人知道的全部故事。这个人平时闷声不响,谁也不清楚更多的缘故,直到等来这个结局。那一天大家把人移走,跟包就领来了三先生。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铲把周边的浮土和杂草除掉,在大约七寸半径的圆周内由外往里开挖,动作小心谨慎到极点。跟包蹲在旁边,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孤岛时,三先生开始轻轻拨动:一层黑如麸炭的泥土,状似枣核,厚二寸许,大如童掌。他一点点儿将其从中剥离开来,再缓缓移至桃形铲上,取过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铲柄倾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