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乡村医生会像三先生一样荣耀,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行医的过程我目睹过几次,观感可用八个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维。真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异人,一个无法理喻的遗老,一个技艺超凡却又令人生疑的江湖术士。总之这个人让我多少有点害怕。可是这一带的村民却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但将其看成一个好医生,更把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圣手。大概方圆几百里都流传了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单听这些故事,你甚至会近前怯步,惮于见面,害怕被他周边那道神秘的光圈刺伤。
他与一般意义上的医生当然大为不同,单是行头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箱,而是在肩上搭一个土黄色的药褡子。据上年纪的人说,最早的记忆就是这样,正经的乡间医生人人如此。别看行头古旧简单,褡子里装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几把铁制的小器具,一点膏丸丹散等。那里面绝没有什么温度计和血压表之类,因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兴物件,只能加重人们的担忧。许多老年人对它们的功效将信将疑,有时干脆断言:只有不中用的医生才借助那样的机器哩,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脉手”不好。把脉万能论在这里是颇有市场的,评判一个医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话就问:“脉手咋样?”脉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问。
这里的乡村习俗、规则,照样是以老年人作为根据和基础的。比如医疗问题,年轻人的见解不占上风。可能是他们不太考虑这一类问题吧,对行医的方法效用等还未拥有发言权。直到今天,按村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固执地认为西医不能治病——“西医不过是使使止药,西医怎么能治病?”年轻人指着一个刚刚被西医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不是被西医治好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止住了。西医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该有什么病还有什么病。”有人又以一个开刀手术治愈的人为例:“这人不是西医救过来的吗?”他们说:“动刀自古就是咱中医的拿手活儿,这算不得什么。”
相传三先生与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人身上有什么病。他如果在一户人家屋外瞅上一会儿,还能预言这一家的“人气”——气旺祛除百病,气衰五乱滋扰。他认为人身上的气味是最不可忽视的,就像天气预报中的云雾一样。有一次,一个中年壮汉得了怪病,亲疏不辨,动辄妄言,村头正想捆绑起来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在街口拦住了。他先是打量一会儿,而后取出一根银针,乘其不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刚刚还在狂呼乱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紧接着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厉,什么命门、印堂、人中,一一开伐。那壮汉随着击打先是一下下摇晃,接着就当街倒地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微笑如常,见人频频颔首颇有礼数。还有一个绝不相信中医的人背生恶疾,痛不欲生,跑了几次大医院都说要动刀,还说要剜去一大块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于是家里人只好出门去寻三先生。三先生当时正好因事路过这里,身上连褡子都没带,看了看病人,哼了一声。他返身出门,到就近的田里转了转,随手采了几味草药,嘱其家人:一半炙搽,一半水服,一周为限。七天刚过,病人果然背疾痊愈。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药材,以他看来,有些名医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药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无实——产地不同,药力则大相径庭。还有一些药原本就得医家亲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为这其中满是玄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人们说三先生的奇绝之处,有一多半就来自他的隐秘不宣之药。比如,一个叫老冬子的人昏惘在床,迟迟不能治愈,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寻药艰难。有人曾问他那到底是什么药?他闭口不答。
当地人称随从为“跟包”,意思和秘书差不多——一位跟随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后透露:治老冬子的病两味药不可或缺,一味叫“魂”,一味叫“魄”。两味药都属无影无形之物,难在摘取,非大药匠而不能为。所以三先生必要亲自动手,而且也保不准就能志在必得。
先说“魂”。这需要取药者征得家人同意,然后站在即将过世者旁边,伺机动作。那时节全以心悟而不以目视,全凭一个寸劲儿,将刚刚飘游离体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持一洁白口袋,于半空捕获并速速扎紧,并当场以朱砂点红。如此,一个“魂”即告采收。据说魂是吱吱有声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无法听到——它的欢叫或哭泣只有采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的人以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伤的,其实不然。魂离开了躯体就等于一个客人离开了常住的寓所,其高兴与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刚一离开即欢叫不止,有的则恋恋不舍。魂其实是纯稚如儿童的,它天真极了,只是和肮脏的皮囊合在一处才变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实相告家人:这一次相助只会积累功德,大有益于来世。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同意采摘。
魂在一个小白口袋里欢叫着,不时蹿动几下,吱吱叫,又像蝈蝈一样唱起来。它有时还要逗弄提袋子的人,当他举起口袋想要听一下有无动静时,它先是不吱一声,而后就猛地大哭起来,让其吓上一大跳。一般来说,魂刚刚离开躯体还是轻松活泼的,它们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玩。魂是不难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经积了许多扎好的、上面有朱砂红点的白口袋。最难的是寻“魄”——它不像魂一样往上飞扬;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离开人体总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儿待着。它一般于瞬间落地入土,然后慢慢渗入土壤。它会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飞速漂移,就像船一样。所以在水皮浅的地段要找一个“魄”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个采集的难处在于其他:“魄”离开躯体是必要从脚尖开始的,于是过世者的脚尖指向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脚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这样到底从哪里入地也就难说了。有经验的老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准确挖到一个“魄”是难上加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