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娃被足环拴在老族长的屋里。足环的链子很长,所以金娃可以在屋内随处走动,如果想爬上炕去,那也完全办得到。可是夜间金娃宁可蜷在地上,也不靠近老族长。老族长的确变得虚弱了,躺着吸烟,躺着与金娃交谈。金娃不说话,也不吃饭。老族长在第三天上有些慌,跳下炕来,将一钵汤递到金娃跟前说:喝下!金娃摇头。喝下!金娃又摇头。老族长哇哇大哭。他坐在地上,两手抱脚,一摇一摇地哭。许多人都听到了哭声,围在边上看。金娃害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听到老族长哇哇的哭声。他总是觉得这哭声会带来什么最大的灾难。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捧起汤钵,咕咕地喝下了。老族长爬到炕上睡了。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来为金娃医伤。老族长问那个乡间医生:能不能落下疤痕?医生说保不准会有。老族长暴怒道:有一个疤痕,我就让人在你身上割一刀。乡间医生吓得面如土色。第十八天上医生为金娃拆下药布,果然没留下一个疤痕。老族长大喜,让人给了乡间医生一大包银子。
半夜里老族长问金娃:我待你这般好——要知道我一辈子也没待人这么好过——你怎么还要跑哩?金娃不吭声。老族长搂住他一阵大哭,说我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还差点什么?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哩,求求你这娃儿莫要再跑了,可好?金娃点点头,说我不跑了,我一准不跑了;不过你得给我把这足环除下。老族长问:你真能不跑,跟我一心一意地过?金娃又点头。老族长说,好呀,来人唉!来人马上除去了金娃的足环。
从除去足环的一天,院落四周的汉子增了许多。他们扛着大刀片子、土枪和棍棒,还提着铁链子。老族长在屋里从不让金娃穿衣服,出门时却要让他穿得厚厚实实,稍一活动就得冒汗。在室外,远远近近有不少人跟着,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足环。
夏天来了,金娃说要去海里洗澡。老族长想了想,说那就去河里吧。一大群人跟着去河里了。老族长和金娃一块儿跳下河去,老族长一下河就嚷,说多么滑溜的水呀,哎呀,死了也值。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金娃一个猛子扎得没了影子。一群人全下了河来,会水的不会水的,喊着叫着,有的淹了个半死才蹿上岸来,沿着河岸飞跑。金娃的水性全村第一,这个猛子一扎就是河对岸,爬上了岸,找个好心的大娘讨来一件衣裳,又风一阵火一阵地往前跑了。可怜的孩子也不知哪是边哪是沿,只顾一顿疯跑。他是让老族长吓得没了魂魄。
就这样金娃昼伏夜行,一跑跑了七七四十九天,歇了脚一问,才知道是南国地界。这里人生地不熟,吃物也怪异,口音十句里有八句听不明白。他还想爹想妈呀,就流着泪水打工,挣一口吃一口。他扳着手指算老族长的年纪,决心等那家伙死了的一天再返回故乡。这样想着,熬着,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年。金娃到底是年轻啊,有一天做了个梦,说是老族长死了,爬起来就哭了一场,接着抬腿就往回跑。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长,他跑了八八六十四天,这才望见了村边儿。金娃跪下就哭,他是想起了爹妈呀。路上有人见他哭得伤心,就问:谁家的俊娃,这么呼天号地哭哩?金娃这才抹抹眼泪,问那个老族长可是死了?听话的人吓得四下里看看,见四周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啊呀,你这莽撞娃儿,咋敢这么说话!人家老族长活得正硬朗哩……一句话落地,金娃就蔫了。他怔了半天,不知该往回走还是往前去。他两眼直盯着村子,心里阵阵发疼。
最后金娃咬咬牙,决定回家看上一眼——只一眼!他心想,那个老族长如今就算不把他忘了,也早就失了耐性,回去看看爹妈再走,不会碍事的。他在庄稼地里挨到了天黑,这才小心地往村里磨蹭。
这是那个滚滚发烫的小泥屋了,金娃哭着敲门。黑洞洞的屋子好不容易才传出一点响动,妈妈隔着门缝问:谁呀?金娃的应答声小得像蚊子,可是妈妈听得真哪,一把拉开了门,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一夜全家都没睡,也没敢大声说一句话。爹妈都让他天亮前离开:那个老族长可没把你忘了,这回要是逮到你呀,就不会像上回那么便宜了。金娃问这回要是逮到了会怎样?爹妈都哭了:杀呗。天快亮了,全家抱成一团,该分别了。
金娃在灰蒙蒙的天色中紧跑慢跑出了村子。后来的多少天里他走得慢极了,因为他只在周围的村子里转悠。自己的村子像有着强大的磁性似的,吸住了他,不让他走远。他每天都靠讨要度日,因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在哪儿久留。有一天,他正在街巷上闲逛,突然有一个头上包黑布的家伙靠近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又有两个人从一旁夹住了他。很快,他被拴上了足环——这足环很旧,他一眼认出还是当年的那个。他闭上了眼睛。
老族长正坐在大院当中等他呢,好像比当年老了十岁。他死死盯住金娃,头往前用力探着。金娃说:快杀了我吧。老族长说:偏不!
从此以后,金娃给套上了两个足环,每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金娃想,可怜的爹妈呀,他们还不知道我又被逮回哩。这会儿他想:今生只要能跑出去,再也不回了,死也不回了!可是他也知道,这一次逃走的希望只有米粒那么大了。不过要真有跑走的机会——老天爷,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绝不会活着回到这个发臭的地方来。
他从头至尾想啊想,想这一辈子只要一次的那个机会。老族长只要不在身边,他就琢磨这两个足环。每个足环都有拇指粗,是铁匠锻出来的;再看链子,每个环扣上都有小小的缝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在这链子上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伸拉这链子,有机会就在屋内的粗石上磨。老族长夜间搂抱他的热情有增无减,只不过一碰到发凉的铁环就骂。金娃趁机说:老老爷爷,你就除去这倒霉的环子吧,我再也不跑了。老族长哼一声:别想吧,我宁可咱俩都拴上环子,也不能放了你。
大约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金娃看到了出头之日。那个铁链眼看系不住他了。可是他还要等到屋子四周人手稀少时才能动手。他想选个月黑头,晚上。这样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老族长上半夜睡得死沉,金娃用冰凉的铁链往他身上触,他就往后缩。等老族长一离了身,金娃就小心地弄开了链子,摸下炕来,摸出屋门。星光下,金娃又赤条条地撒开丫子跑了。这一回是往北,一直往北,那是大海的方向。满村的狗都咬,汪汪的叫声弄出一片火把——金娃终于明白那是老族长的人追上来了。他发疯一样地跑,跑,死也不停歇。他一直向着大海的方向。
老族长的人越聚越多。村里的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全涌出来。火把往前追,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金娃被火把给逼到一个临海的悬崖上——天哪,四下都是绝路,这可怎么办哪!
火把越逼越近,就离金娃几十米远了。老族长站在一大簇火把下,瞪着贼亮的双眼喊:我娃,快回心转意吧,今个家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一天给你一块肥肉咬,大鱼呢,尽吃。你反正也跑不了啦,跳下崖去还不是一个死……老族长说着说着当众哭起来。就在老族长边说边哭的时候,手下人早在暗影里往前摸了。这一切金娃都看在眼里。
最后的时辰到了。他大喊了一声爹妈,跳下了十丈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