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有个最大的村子,老鹰在天上飞,飞到了云彩那么高,往下一看,地上那黑压压的一大片,就是这村子了。那些曲折的街巷呀,又粗又高的老树啊,都证明了这个村子不仅是大,还有长得没有边的历史呢。真的,谁也不记得这个村子存在了多少年,千八百年?呸,差远了。老族长鼻子一哼,谁都得老老实实听着,不老实,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一切都完了。
这个村子从来都是老族长说了算。老族长有辈分还有模样:中等个子大圆脸,身子比石碾还粗,肚子像一口反扣着的大锅。他手里端了金子做的水烟袋,身上穿了绸缎衣裳;身边什么时候也不缺使唤人儿,一声吆喝,点心盒子上来了,茶水上来了;再就是为他捶背挠痒的、理眼眉的——老族长有个嗜好,就是没事了要理眼眉。结果他的眼眉越长越粗长,眼也黑洞洞得吓人了。这双眼盯谁一下,谁就得浑身筛糠。
老族长一共娶了六房老婆,熬死了三个;剩下的三个也半死不活了。因为老族长命性大,一般的人怎么能和他贴边儿?没他的命性大,一靠近,身上的火气就被他吸了去。有个通事理的先生远远看过他,评议说,那些为老族长捶背挠痒的、搀着他走路的,都得被他吸走了火气。话是这样讲,理也是明摆着,可他身边的人还得小心地陪着,好话说着。不这样不行啊,因为谁都明白,人这一辈子少活几天不要紧,活不利落就可怕了。族长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呢,而且根本不用自己动手,鼻子只要哼一声,早就有人替他做得利利索索。族长的威气盛,村子里无论有什么事摆不平了,难住人了,只要经了族长,一切也就不在话下。有一年,本族里从外边娶来个俊俏新派媳妇,结果惹下些麻烦。因为新媳妇见多识广,根本不把公婆的权威放在眼里;他的男人用族长吓唬她,她就一时发狂说了句粗话。这话很快传到了族长耳朵里,族长鼻子哼了一声。四周的人立刻慌了,他们小心翼翼问族长怎么办?族长说:俺不知道怎么办!四周的人更慌了,于是连夜商量。按照老理,她既算个“欺爹欺娘的后人”,就按族规办吧:先剥个浑身精光,然后用细韧的藤条抽个仔细;改过了的,留下;不服的,用麻袋装了抛进海里。新派媳妇当然不服,她被脱光了还发蛮力,只得被人按个铁定,暴打之后直接扔进了海里。
因为那个新派媳妇着实太俊俏了一些,所以她的死在村子里的确也引起了不少波动。年纪大的啧啧不停,说这一下断了俊苗了!年纪轻的就说:别人不稀罕俺还稀罕哩,怎么能这么心狠呢!后来他们听说老族长因为她的事气恼过,这才赶紧收声敛口。有的还改口说:别以为自己长得俊就无法无天了,自古以来俊人多了,都像她这样人还有法活啊?这是欺祖啊!
村子里有两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他们快五十岁才生了一个男娃。这男娃一两岁的时候简直像个女孩儿,眼睫毛扑闪着,谁见了都喜欢得挪不动腿。老两口疼爱得没有办法,一天到晚守着他,耽误了不少活计。他们给孩子取名“金娃”,又说,比起俺这娃儿,金子又算什么!金娃长到五六岁上,嘴角和眉头都增添了一丝威气,这又使他既有女娃之美,又有男儿之刚,简直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美少年。村里人都说:这是全村一宝啊。金娃长到了十二岁时,已经美名远扬,许多外村人不惜跑远路来看他一眼,看过了都说:真是不看不知道啊。金娃不光是长得俊美,而且聪明过人,在学堂里样样领先;他胆大心善,有一回与几个同伴去林子里采果子,忽然一条大蟒蹿出,一口咬住了一个同伴。那些比金娃大许多的孩子都吓哭了,撒开腿就跑;金娃却一个人跟那只毒蟒搏斗起来,一直斗到太阳落山。最后他带着一身血水、背着获救的同伴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老族长听说村里出了这么个孩子,咕哝说:那我得去看看了。四周的人赶忙告诉了老两口儿,两个老实人欢喜得哭了。他们说:天哪,这怎么该着呢,让他老人家跑腿;俺让这娃儿自己去给老人家看看吧!来传话的人说:那不中,老族长说来看,你就得等了;你全家都等在家里吧!就这样,这一家人没敢挪窝等了五天,老族长还是没有来。他们也不敢催问。第六天上午时分,太阳把窗户纸映得发白,一伙儿人簇拥着老族长来了。其实老族长也不过才六十岁,辈分高才是主要的;全村的人都习惯了把他看成是个老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老人,衣饰种种,还有言谈举止,都一概往老人那方面贴靠。人们在记忆中,十年前他就是一个老人了,那时他才不过五十岁。老族长的年纪比这老两口还要小上好几岁,可是无论谁好像都忘了这一点,就连老两口自己也自觉比老族长要小许多。他们一口一个“您老人家”,还上前搀扶他。老族长拄着拐杖,手捋胡须,嘴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下边的裤脚扎了宽幅腿带子,胸前的第二个扣子上还系了锃亮的怀表链子。
“那孩儿呢?”
老两口慌不迭地叫着金娃。金娃从人缝里挣挤出来。他怯生生地看了老族长一眼,马上低了头,小声说一句:“老老爷爷……”“哈哈哈哈!”老族长大笑,说:真是个好娃儿——好娃儿啊。说着又上前一步,伸手摸孩子的头发、后脑,又捏捏孩子的肩头、胳膊、周身上下;最后,他还费力地把金娃的嘴巴弄开,弯腰看了看他的牙齿。老族长做过这一切之后说一句:“真是不孬。”金娃妈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老族长闭了闭眼,头使劲儿往后仰去,仰去,这样许久才睁开眼睛。他说:记住啊,这孩子不孬!
老族长走了。一家人乐坏了。
第三天上,老族长身边的人传过一个话来,说族长真是相中了这娃儿,留下不放心,要放自己身边养活着。老两口听了,又喜又忧。这娃儿一时离了都心疼得不行,若是几天离开了,好多天离开了,那还了得?想是这样想,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孩子是走定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敢拧着老族长的心思来。村里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咂嘴,说:人家怎么生了这么个大福分的娃儿呀,这下好了,这辈子点心吃不完,好衣服也穿不完了。谁知金娃听了爹妈的话,立刻摇头说:“俺不去不去,俺还要上学堂哩!”老两口儿一阵无语。他们相互看了看,拍打着膝盖:“俺娃儿来,你傻不傻呀,老老爷爷要了你,上不上学那有个啥哩!你这辈子也就成了,只要伺候好老老爷爷,你什么还没有哩!”金娃还是说:“俺不,俺要上学堂哩!”
老两口儿拍打着膝盖,一遍一遍地嚷:“金娃呀金娃,你老老爷爷只要张了口的,哪有更改之理呢!你就打谱这辈子好好伺候你老老爷爷吧,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