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有过一个好朋友,他就是荒原人肖贵京。
肖贵京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那时候,有人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开垦了一块葡萄园。当葡萄结出来的那年,园子当中就垒起了一个平顶小泥屋。荒原人肖贵京就住在里面。
肖贵京有一支很长的土枪。那时候,我和弟弟常去找他玩。他对我们很好。我们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陌生人了。他不仅给我们葡萄吃,还在夏夜点上篝火引来知了,用油煎了给我们吃。那种香脆的滋味让人久久不忘。
有一天,他的脸色突然变了,阴沉着,见了我们也不爱搭理。
我问:“肖叔叔,你怎么啦?”
他不作声,弟弟问他也不作声。他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们就不问了。又停了一会儿,他主动告诉我们:
“昨天晚上,我在屋顶睡觉,看见了一个女鬼。”
“什么?”我们都愣了,喊起来。
谁都知道鬼是很吓人的,也知道那是一般人绝不可能碰上的事。肖贵京真的遇上了,这让人觉得无比恐惧又无比诱惑。我们详细询问起来。他告诉我们:为了能把葡萄园全都看在眼里,就在屋顶摊开行李睡觉,天冷了再回到屋里。夜里,他总是睡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四下里瞄一遍。他的枪一直放在行李旁边,担心火药被露水打湿,总是用被子盖住。他说:
“我晚上被冻醒了,起来看星星,估摸是半夜。这时候,突然听见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往北一望,见一个头发披散的人,穿一身白衣服,一边哭一边跑。她好像往大海那边跑。她一直背对着我,越跑越远。”
我说:“那你怎么不开枪?”
他摇头:“鬼是打不得的。再说我的枪也打不了那么远。这个鬼,我想是海里淹死的。你们不知道,有一年一艘客船从大连往龙口开,是个冬天,船在半路炸了。成百的人都掉到海里,一挨上浮冰就冻得不会动了……第二天,好多人去赶海,看到海潮推上来很多死人,就把他们埋了。从那以后,每到半夜什么声音都有。有哭有笑,有男有女……”
天哪,肖贵京的话多么吓人啊!
我们不敢看他。又停了一会儿,他说:“这个女鬼以后还会来的。”
我和弟弟十分好奇,尽管害怕,还是想和他一块儿过夜。
到了晚上,我们像过去一样点亮篝火,把小铁锅用油擦得锃亮。弟弟往葡萄架旁的杨树上摔石头土块儿,树叶哗哗一响,上面的知了迎着火光就扑下来。
我们还一块儿享用他打来的一些猎物,那是野兔之类。他煮了一锅肉汤。吃过了晚饭,我们就踏着木梯到屋顶上去。肖贵京让我们分开躺,因为三个人在一处会把屋梁压折。屋顶颤颤悠悠的,真的随时有倒塌的危险。
我们等啊等啊,露水把头发全弄湿了。没有一点儿奇怪的迹象,只有天空传来的大雁咕嘎咕嘎的声音。猫头鹰在远处叫着,报来不祥的音讯。天上的星星一齐瞪大了眼睛。
肖贵京把枪搂在怀里,枪口直指北方。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还是爬上屋顶,结果仍旧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肖贵京怀疑那个女鬼是怕我和弟弟。他若有所思地拍着脑袋说:
“嗯,可能是这样,你们两个火气太旺。要知道,阴间的东西最害怕阳气足的人。你俩在这儿,她就不敢出来了。你们明天晚上不要来了,我自己等等看。”
第三天夜晚,我和弟弟没有去小屋,可是悄悄藏在了葡萄架下。我们暗中看着他踏着木梯上了屋顶,像打伏击一样搂着枪趴在那儿。我们一声不吭。有好几次我嗓子痒得难受,好不容易才把咳嗽忍住。大约到了深夜两点左右,屋顶上趴着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接着我们都看见了他的枪口在慢慢移动。我们屏住呼吸,知道他在瞄准。可是这枪筒往上扬着,扬着,最后竟然朝着天空放了一枪。好大的声音啊。我们大叫一声从葡萄架下蹦出来:
“怎么啦?怎么啦?”
肖贵京不作声,从木梯上抱着枪下来,怕冷似的揣着手说:“她又出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没听到哭声吗?”
我们都说:“没有。”
“我打了一枪,她一下就没了影儿。哎呀,这荒滩上什么事儿都有……”
我和弟弟对视着,半晌没有说话。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独自在荒滩上走了。不过我们有时还真想碰见那个女鬼。我们不知道那时候会怎样,她会说话吗?
有一段时间我们打着可怕的主意,故意在近一点的荒滩上游荡。我想,我是不会怕她的。她会和我们和平共处,说不定还会告诉我们那次大船怎样出事……
这一年冬天,雪特别大,前一场雪还没有化掉,后一场雪又来了。新雪覆盖旧雪,天冷得要命。荒原人肖贵京没有离开小土屋,他是个单身汉,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在屋里支起一口小铁锅煮东西吃,吃饱了就出来给葡萄培点土,做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小事,剩下的时间就藏在小屋里。他常常在雪地里踏上一行脚印,提回一串猎物。他把土炕烧得滚烫,煮着肉汤。由于他夏秋时节种了一些白菜萝卜,所以整整一个冬天都有吃的东西。
有一天我们三个在园里玩,一走近小土屋就看到屋顶上落了一只鸽子。肖贵京立刻蹲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我看着那个鸽子,觉得它漂亮极了。它也许是孤独才到我们这儿来吧。反正它一点都不怕我们,大大方方看着我们三个人。
正在这时,肖贵京轻轻扬起了枪口。我在关键时刻飞快推了一下——扳机扣响了。由于是霰弹,所以尽管打偏了,那只鸽子还是受了伤。它没有落下来,歪歪斜斜地飞着……
“追!快追!它飞不远,它伤着了!”
他领着我们跑,绕过几行葡萄架。那个鸽子还在艰难地飞着,看来它伤得不轻。它飞得很慢,飞一会儿就落在雪地上,等我们跑近了再飞。有好几次肖贵京都想开枪,可总嫌离得太远。我们在鸽子停留的地方看到了血红的雪,鸽子的血像人血一样。
谢天谢地,鸽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它飞到了一片槐林里。
肖贵京骂着往回走去,我们随他来到小土屋里。他的脸一直阴沉着,我们就离开了。
当我们穿过葡萄园时,积雪已经把裤脚弄湿了。弟弟走了一会儿,突然站住了。他建议我们去把那只鸽子找回来:
“它流了那么多血,这会儿肯定飞不动了。我们去槐林吧。”
我们调转方向,向那片槐林走去。
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浑身都被雪粉糊住。那片槐林里有好多灌木和草窠,被大雪覆盖了,常常把我们绊倒。有一次,我倒下去,手上扎了酸枣的尖刺,鲜血一下染红了一小片雪,就像鸽子的血一样……
这片槐林并不大,我们仔仔细细从树上和树下找。槐树上结着雪块,风一摇就落下来,掉进我们的衣领里,把我们冰得直抖。
不知找了多长时间,弟弟首先发现了那只鸽子——它偎在一个大树墩跟前,那儿有一团干草。
弟弟小心翼翼地接近,一边脱下上衣——当离鸽子还有一米多远的时候,他猛地把衣服往上一撂,盖住了鸽子。我也跑过去。我们俩按住衣襟,从下面摸出鸽子。当我们把它取出来时,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它原来伤了翅膀。我们小心地用衣服将它裹好,摸了摸它小小的额头,安慰着它,然后往家里跑去。
回家后我们马上给它抹上红药水,还包扎了一下。妈妈把它的羽毛剪去一点,说:“这样它就飞不走了。等养好了伤再说。”
我们每天都要给它上药,喂它高粱和玉米。大约二十天过去了,鸽子的伤长好了。它的食量也增大了,吃得胖胖的。我们全家都高兴极了,连父亲脸上也绽出了笑容,还要抚摸一下鸽子润滑的羽毛。母亲和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这只鸽子。它好像很懂事,在屋里一边走一边“咕咕咕咕”地叫,还时不时地在我们脚边偎一会儿。我和弟弟轮流把它捧在手里,揣在怀里。弟弟还把鸽子的嘴巴对在自己脸上,亲它的额头。
它的翅膀长得像过去一样,又开始拍打起来。它还会飞上天的。
我们给鸽子在屋檐下垒了一个窝,里面铺上了弟弟的一块花手绢。鸽子第一次试飞,打了一个旋儿就落在了院子里。后来它离开我们屋子,在四周盘旋一圈,然后再飞回自己的窝里。
我们有了一只自己的鸽子,这真了不起啊。
我们又到那个葡萄园里去了。肖贵京长时间没有看到我们,似乎有些寂寞,他问我们做什么了?我们搪塞着,隐瞒了鸽子的事。我们突然想起了女鬼,问他怎样了?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天冷了,我也不能天天上屋顶。”
好不容易盼来了夏天。这时候我们的鸽子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总是能按时飞回来。可是有一次它四天没有回巢,母亲急了。我和弟弟简直绝望了。
第五天半夜我被什么惊醒了,爬起来一看,见父亲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划亮了火柴去照屋檐下的鸽子窝。里面还是空空的。我听见了一声叹息。这是父亲第一次和我们一同忧虑。
第六天鸽子回来了。我们全家像过节一样长时间看着它。我们想把它抱到怀里抚摸,可它怎么也不肯。
夏天的夜晚是葡萄园最好玩的时候,我们和肖贵京一块儿爬到土屋顶上,望着无边的夜色。肖贵京怀着永远不能消退的兴致,等待那个女鬼。
他有一次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话,让我吃惊:“如果是个男鬼,我早就不理了。”
我当时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就是忘不掉。
那个女鬼当时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如果她转过脸来呢?她长得好看吗?她是一个女鬼,但能不能再变回平常的人呢?她善良吗?这一切都无法回答。
肖贵京问我们:“你们两个敢到海滩上去,敢在那儿玩到很晚吗?”
我们互相看看:“怎么不敢?我们就玩到很晚,玩上一个通宵。我们在月亮底下能跑老远老远,穿过大片林子,跑到海浪跟前……”
肖贵京摇摇头:“你们不怕遇上她吗?”
我说:“不怕。”
虽然这样说,但知道是说了假话。我们自从知道了女鬼,就再也没有跑到荒原深处,没有在夜间跑到海浪那儿。
这个夜晚,肖贵京的话很多。他告诉我们:护秋的光棍汉里,就有人常年在野地里睡觉,最后还交往了女鬼。“她们当中还真有好的。她们可不像传说那样拉着长舌头,也是人,和人一样;只不过她们在夜间活动,不在白天活动。有些光棍汉就和女鬼住在小屋子、草铺子里,到了夜间和她过日子,到了白天就一个人孤单。”
我们听得直冒冷汗。他又说了一句:
“那不也挺好的吗?”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有自己的打算。怪不得他总要在屋顶上伏着。这会儿,我觉得女鬼不那么可怕了。他说:女鬼和人不同,她能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说一只麻雀,一只老鸦,一只大雁……
我和弟弟脱口而出:“会不会变成一只鸽子?”
肖贵京的脸一下变色了——他大概想起了那个在大雪天被打伤的鸽子——是啊,那么孤孤单单的一只鸽子,单独落在这个小屋上,难道是偶然的吗?这会不会是她变的呢?肖贵京的手在左胸脯上抖抖地摸索,掏出了烟锅。我们看到有好长时间,他的神色都有点恍惚。
从此以后,我们心中也装了一个疑团。从葡萄园里出来,回到家里再看那只鸽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怪异。我和弟弟下决心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担心她会害怕。半夜里,我们常常爬起来,去听窗外鸽子窝里的声音。鸽子熟睡着,没有任何响动。到了早晨,它蹲在窝外,挺着鼓鼓的胸脯。它的胸部可爱极了。我们老想用手在它那儿拍打几下。那个饱满的耸起的胸部啊,只有鸽子才长得出……我想不出任何动物还能比鸽子更美丽。
它跟我们一家人相处得那么好。但是它很少落到我们身上,让我们捧在手上抚摸着亲昵。它总是远远地给我们一个微笑,在小院里盘旋一圈,飞起来。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来到了。我们还是到葡萄园的小土屋里去。肖贵京不停地在屋里奔忙着,一会儿做一点红薯吃,一会儿又炖好了什么野味。
有一天,我和弟弟走到那儿,老远就喊起了他。往常他总要应答着出来,可是这一回任我们喊着,就是没有应声。我们觉得奇怪。门虚掩着,我们用肩膀把门碰开,一下子呆住了:肖贵京抱着枪,跪在小屋的中间,面前是一只血淋淋的鸽子。
“啊?”
我和弟弟一齐喊叫了一声。我们想起了自己的鸽子。弟弟俯下身,扒开鸽子左边的翅膀,接着尖叫一声。我也看清了,那里有一个疤痕!不错,这是我们的鸽子啊。我指着肖贵京大喊:
“你!你打死了她!你……”
弟弟用拳头猛击他的胸脯,骂着,甚至踢他的手。奇怪的是肖贵京抱着枪,仍然跪在那儿,一声不吭。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喃喃着:
“我,我不知是怎么了,听到外面有声音,走出屋子,一看是它,落在屋顶……我就……不,”他说着又否认起来,“我的手按在扳机上,只是想吓唬它。我实在不想打下它。我不想打下它。我知道它不是一般的鸽子,不是。我心里明白是她变的……可是我手一抖,扳机就响了。我敢发誓,这不是我扣响的——我的手还没挨上,它就响了……我的手指到现在还没挨上扳机啊!我发誓……”
“胡扯!骗子!胡扯!”弟弟骂起来,满脸泪花。
我把鸽子捧起来,挨上胸口。它的血顺着衣服滴下来。
黄昏时候,我们三个在葡萄园里走着,找了个最好的地方把鸽子埋掉了。我们给它立了个小小的坟尖。
从那儿以后,我觉得这片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少了一个灵魂。从此,我们的荒原就变成没有魂灵的、死寂的一片了。
我们的荒原将慢慢地死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1990年2月 作
2013年2月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