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地的早逝,似乎存心想显示一下,一个非同凡响的人死了以后,他所获得的荣耀,究竟可以达到什么地步。他逝世的消息刚刚传出去,雪片一样的信函便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梅城仅有的一家电报局,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仍然来不及将电文及时翻译出来。各界权贵名流都来电吊唁,上至蒋主席,也就是不久前的蒋总司令,不久后的蒋委员长以及后来的蒋总统,下至本省或邻省的省主席,从正当权的新贵,到已经下台失势的旧人,反正只要是曾经名重一时的人物,不是致电便是亲手写了挽联寄来。在电文中,最有趣的是英国领事的来电,因为是用英文写成的,只能认识几个英文字母的电报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不曾弄明白电文究竟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二,胡乱地诌了几句。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各界名人的字挂得到处都是。在这些名人中,有不少是已经被推翻的北洋政府中的要人,有两位大总统,一位是徐世昌,一位是曹锟。有大名鼎鼎的执政段祺瑞,三位大帅吴佩孚、孙传芳和张宗昌,少帅张学良,督军齐燮元和赵镜。还有再往前的前清提督李准,状元张謇。给人造成的错觉是,这些曾经在战场上打得死去活来的冤家对头,在胡地的灵堂上不记前嫌握手言和。不过这些旧日权贵幸亏不是亲自光临,否则凑到了一起,一言不合,又一次真打起来也说不定。当然,最能给胡地面子的,无疑要数挂在显要位置的蒋主席的挽联,这幅由人专程护驾送的挽联刚到达梅城,立刻将吊唁活动推至高xdx潮。许多已经到胡地家去慰问过的人,为了亲眼目睹蒋主席的墨宝,再次涌到胡地的灵堂。
没有人对蒋主席的真迹表示怀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见过蒋主席手迹的人私下对人说过:“怎么蒋主席也写起行书来了?”
胡地的丧事操办得甚至比他设想的还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别人表达了他想在死后很好地风光一下的愿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应该太马虎。”胡地对自己的葬礼有过非常具体的设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巨资和各界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乐意大把花钱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着寓公的昔日权贵,像洋人一样纷纷赶来梅城避暑。因为有了胡地的缘故,梅城中的普通老百姓,不再是只能在报纸上见到那些大人物,人们不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甚至知道他们的嗜好,知道他们喜欢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贵以及死后的荣耀,和他早年经受过的苦难,形成尖锐的对比。多少年过去以后,人们注定还将向他们的子孙谈论胡地辉煌的葬礼。胡地的丧事成了梅城四周穷人的节日,从开吊起,一直到出殡结束,四乡的穷人蜂拥而来,兴致勃勃地享受免费供应的宴席。从胡地家的大门口一路延伸出去,到处都排着八仙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人坐满了就开席。在大办丧事的那几天,全城的厨师都被聘来掌勺。屠夫杀了无数头猪,好几条牛,几十头羊,鸡鸭鹅不计其数。整船的鱼虾从乡下送了来,还有整船的时鲜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种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烧着的烧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除了数不清的人赶来吃白食,还有数不清的人赶来找活干。有时候干活的正巧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为吃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们不甘心排着队苦苦死等,索性组织起来自己动手。
梅城从来也没有像胡地刚死的那几天那样生气勃勃过,人们奔走相告,专捡能占便宜的地方钻。浴室虽然临时涨了价,但是人们可以用记账的方式,先跳到池子里把澡洗了再说。结果大浴池里的热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汤,用不用肥皂全都一个样。对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热水澡的穷人来说,这绝对是做梦也不会遇到的美事。也许一千年都不会出现的奇迹,偏偏由于胡地的丧礼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赊账,因为胡家总管事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胡地的口头遗嘱,凡是前来参加胡地葬礼的客人,不管贫贱无论老幼,所有开支,一概胡家负担。换句话说,到葬礼结束以后,老板们只要拿着客人们签过字的账单,便可以找胡家报销。
“像胡地这样的家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们不无遗憾地说着,对转眼就要结束的丧事依依不舍。
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妓院是唯一不能赊账的地方。尽管吃饭可以不给钱,乘车坐船可以不给钱,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里自己看中的东西,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个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着最后的淳朴。即使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也没有因为有大笔捞钞票的机会,丧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绝。老板请了中人监督赊账,目的不是害怕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梅城人,会多拿铺子里的东西,既然生意做红火了,多拿一些无所谓,老板请中人只是为了日后和胡家结算时,多一个有力的证人。因为那些识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绝大多数不识字的穷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账本上按一下,没有人对胡地曾经许下的诺言有丝毫怀疑,但是面对一本本按满了血红的手指印的账本,老板们自己心里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临睡觉时,老板们的良心发现会像闪电一般地闪过,他们将在睡意来临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这么借一个死人大发横财,是不是太过分。
很多人是从江北赶来奔丧的,码头上大大小小停着十几条船,人一上满就开船。由于摆渡的人实在太多,大江两岸的江堤上,排着长的队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多数奔丧的乡下人,只在梅城里待一天,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到处看看热闹,又立刻踏上归程。拉黄包车的车夫累得够呛,由于车夫中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照例不会有账本,而且也不相信账本,每拉一次客,车夫就跑到胡府去讨一根竹签为凭证。为了不失时机地获得更多的竹签,车夫们马不停踏地来回奔跑,以致于到葬礼结束后,精疲力尽的车夫不是捧着成捆的竹签,赶到胡府去要钱,而是不顾一切地倒头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家伙再一次活过来,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车夫一头栽倒在床上,像干了一番大事业的英雄那样,对老婆嚷着,话音刚落便睡着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寿终正寝的胡地能感觉到他死后的殊荣。胡地是这次辉煌葬礼的幕后总导演,在他弥留之际,为了使人们对胡府的经济实力,不抱有任何怀疑,他指示管家将一笔数额巨大的资产,捐给了梅城的孤儿院。胡地正是在这家孤儿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在七岁之前,胡地是孤儿院里最听话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孤儿院的保育员,胡地的童年和孤儿院其他的孩子比较起来,要幸运得多。经常光临孤儿院的浦鲁修教士,对胡地也有一种慈父一样的特殊感情,毕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里出生的孩子。
胡地在十岁的时候,开始跑出孤儿院,在大街上度过了漫长的将近七年的流浪生活。自从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后,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热血,便在他的血管里窜过来窜过去。负气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头领,靠着高于常人的智力,领着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几乎与此同时,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头领。有一次,两帮野孩子在离教堂不远的墓地上,摆开了阵势决一死战,结果胡地的人马被胡天的人马打得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唯一没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头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一个口子,血流满面的胡地不仅没有认输,而且镇定自若站在那儿,问胡天打算什么时候再战。由于胡地脸上的血流得实在太多,毕竟还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看着当时还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极下流地骂了一句粗活,率着手下的那帮弟兄狼狈而去。
“这鸟人说不定真会死!”事后,胡天有些担心地说。
少年时的胡地从来没有在梅城称王称霸过,梅城中绝大多数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的地盘。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区域,是胡天从不涉足的洋人的别墅区。虽然胡天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儿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么强烈地憎恨洋人,他领着他的人马在洋人的别墅区找活干。在葡萄收获的季节里,胡地迫使仁慈宽厚的老鲍恩付双倍的工钱给他们,否则将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时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来。他们曾经确实这么干过,因此遭受惨重损失的老鲍恩,不得不对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让步。由胡地带领的野孩子,一度成为别墅区的祸害,他们撬锁翻窗,爬进那些空关着的别墅,在里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炉里烧。
自从梅城教案之后,梅城在来华的外国人心目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外国人躲避南方炎热夏天的度假胜地,一座座别墅几乎是在一年里同时动工的,原先只是野兔出没的地方,转眼之间,到处建起了式样新颖别致的小楼。这些小楼平时都空关在那,只有在夏季到来的时候,洋人才会带着妻子儿女还有仆人,来住上一阵儿。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在华外国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又一次得到恢复。储知县曾发布过进入洋人别墅的本县居民,将当作盗贼处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视别墅区为禁区,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靠近它们。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别墅区去不得的神话,他领着手下的那帮小流浪汉,不光只是爬进别墅捣蛋,而且堂而皇之地干脆住在里面。
前来度假的洋人发现自己的别墅受到侵犯,向储知县之后的李知县提出了抗议。李知县只好派了两名年老的衙役在别墅区四周巡逻。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们的对手,胡地手下的那帮饿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照样大模大样地在别墅区捣蛋。胡地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正式替老鲍恩家干活。老鲍恩的葡萄园已经很成气候,新开办的葡萄酒厂,也出现了非常好的势头。在别墅区流浪的那帮野孩子们,成了葡萄酒厂雇佣的第一批中国工人。独具慧眼的老鲍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没有让胡地去葡萄酒厂去当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让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时负责葡萄园和葡萄酒厂。
不到二十岁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气,许多年前发生的教案留下来的阴影,说消失也就消失了。随着老鲍恩葡萄园和葡萄酒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来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人们好像突然发现替洋人干活,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老鲍恩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发户,他的财产迅速增加,以致于他的儿子小鲍恩结婚时,竟然娶了一位门第远远高于他们家的儿媳妇。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和小鲍恩成亲,曾经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动。人们记得凯瑟琳是坐轮船来的,为了欢迎她的到来,老鲍恩家的专用码头挂灯结彩装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鲍恩对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鲍恩的严重不满。事实证明,小鲍恩不仅气量小,而且对于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老鲍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夺去生命以后,新当权的小鲍恩便找借口辞去了胡地的管家职务。胡地的离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鲍恩家迅速走下坡路,很快,原来是独家经营的葡萄酒厂,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变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鲍恩家的葡萄酒厂由于质量下降和销路问题,已经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与此同时,失业的胡地的事业却得到了飞速发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离开鲍恩家的时候,他的羽毛已经开始丰满。他用最快的速度,垄断了梅城中所有洋货的批发权。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长的第一位会说英文的人。进入二十世纪后,虽然人们对洋人还有仇恨,但是几乎一致认为洋货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时代他的那帮手下,在他的召唤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帜下,再一次听从他驱使。十年过后,胡地成了名闻遐迩的富翁,他的那帮弟兄不是当上了警察局长,便是别墅区的包打听,或者是当地的流氓头子。
二十三岁时,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进妓院,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无家可归的胡地,正式把妓院当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里谈成的,随着资产的越聚越多,以妓院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皇宫,他在这里一边和妓女打情骂俏,一边轻松自如地处理着繁缛的杂事。妓院从来就是一个让人倾家荡产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发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于胡地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妓院,他表面上的放浪形骸,给前来接洽生意的人造成一个很大的误区。人们只想到他是个光知道挥霍的花花公子,和他做生意一定会从他身上赚到一大笔,可事实证明真正赚到一大笔的永远是胡地。
胡地开始不顾一切地赚钱,不择手段,也不管合法不合法,什么样的黑钱都敢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赚了大钱,任何不合法的事,都可能重新变得合法。胡地几乎从一开始就精通贿赂的艺术,进入民国以后,梅城最后一任知县张知县,摇身一变,成了民政长,而且后来又担任了梅城的第一任县长。从张县长开始,梅城每一任的官员,不管是北洋政府委派的,还是由后来的南京政府任命,只要有个一官半职。就无一例外地享受过胡地派人送去的津贴。胡地在梅城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他设在妓院的办公室,不仅仅是谈生意,而且正经八百地决定梅城的命运。不少关于梅城公共设施建设的方案,都是县长不耻下问,赶到妓院去向胡地请教以后才定下来。从建设第一家戏院,到盖第一座厕所,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少不了胡地的一份功劳。胡地终于成了梅城中最著名的人物,人们往往弄不清楚县里走马换任的县长们姓什么叫什么,可是就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胡地有多大的能耐。每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就要发生什么事,人们首先产生的疑问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地会怎么想。人们清楚地知道,胡地的天真想法,将决定梅城的现在和未来。
寿终正寝前的胡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很好地反省自己的一生。只有死到临头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过眼烟云。漫长的一生是一种矫情的比喻,人生不过是比蚊子的寿命稍长一些。胡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虽然有许多往事可以咀嚼,然而活得好端端的,就这么撒手而去,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三十岁以前的胡地似乎不知道什么叫作生病,即使在流落街头的日子里,饿一顿饱一顿,下雪天连一件棉袄也没有,他照样精神焕发,活得自由自在。三十岁时染上的淋病,是他有生以来得的第一场大病。
淋病治愈以后,胡地下决心从妓院搬出去,安家立业明媒正娶讨个老婆。胡地的第一任老婆很快就生病死了,第二任第三任老婆也是结婚一年左右便一命呜呼。相信自己命中克妻的胡地,从此取消了再立正室的企图。他心有余悸地继续去妓院鬼混,同时开始没完没了地讨小老婆。刚刚建立自己家的胡地,就像一头还未调教好的野马,随着他的身份和地位越来越高贵,加上对淋病的恐惧已严重地妨碍了和妓女做爱的乐趣,胡地终于下决心和妓院绝交。他为自己发下了毒誓,如果他敢再踏进妓院的大门一步,天打五雷轰并且断子绝孙。
在刚成家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习惯了妓院生活中的性放纵的胡地,总是感到一种家庭的约束。他显得很无形,显得无法无天,像追逐妓女一样地挑逗家里每一位女人,只要精力旺盛的胡地需要,不管时间地点,也不管是新娶的姨太太,还是家中的女佣人,从已经绝了经的老妈子,到还是小姑娘的丫环,掀翻了就乱来。在醉心于房中术之前,性爱对他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寂寞或晦气时的排遣。就像妓院曾是他的可爱的家一样,家事实上也成了他可爱的妓院。和哈莫斯成了好朋友以后,胡地从哈莫斯那里得到了一些自己闻所未闻的性学著作,他第一次明白了性也是一种文化,第一次明白了房中术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直到这时候,胡地的性行为才开始有所收敛。也就是说从这以后,他才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
哈莫斯用学者的热情收集到的中国古典性学著作,让自称对女人阅历见多识广的胡地目瞪口呆。古典性学著作的丰富,迫使从小没有好好地读过书的胡地,不得不花大价钱,专门聘请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将全是文言文的文章,翻译成他能看明白的语体文。胡地的语体文性学读本,对哈莫斯也有不小的帮助,因为对于西方世界来说,哈莫斯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大汉学家,由他翻译介绍到西方去的关于中国的著作曾经轰动一时,然而由于中国文化实在太丰富太古老,哈莫斯仍然还有许多不能弄懂的地方。不用说是哈莫斯,就是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在不少关键地方也只能望文生义,胡乱想象发挥。四十岁以后的胡地,开始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房中术的实践中。他变得像个文化人那样,在客厅中,一边品茶,一边全神贯注地和哈莫斯切磋体位和动作要领。胡地一向为自己超人的性技艺感到自豪,可是读完那些翻译的语体文读本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像三岁小孩子一样无知。
“人要是不读书,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深有体会的胡地感叹着说,“你只要想一想,光是一个喘气,就有多么大的学问呀!”
在垂危的日子里,胡地开始一遍遍地回想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女人。二十三岁那一年,初次走进妓院的胡地,面对已经躺上床等待他的妓女,心里擂鼓似的咚咚乱跳。他记得那妓女显得有些不耐烦喊着:“小伙子,快来呀,你还在磨蹭什么?”胡地承认,自己虽然对做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但是更多的时候,胡地都是把做爱仅仅看作是干活,是一种专为女人服务的干活。“你的女人越多,你要干的活就越重。”胡地不止一次向人这么抱怨过。他打过交道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在等死的最后时刻,胡地对他的那些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毫无眷恋之情。他像局外人一样,浮光掠影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对女人的含义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女人不过是座花里胡哨的坟墓,你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临了,又乖乖地走进她的身体里去。”在胡地咽气的那天,他显得特别的清醒,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在说话。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小碗粥,对守候在一边的德清说着,“你找那么多姨太太干什么,是不是也想和你爹我一样?”胡地的脸上露出了在病榻上的最后一次笑容,他看着比他显得更疲惫的德清,冷静地给德清上着关于女人的课。他告诉德清,一个人要是真明白了女人的确切意义,任何一位那怕是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也可以替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反过来,要是不明白这道理,娶再多的小老婆也跟没娶一样。“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都一样。”胡地大彻大悟地下着定义,像个哲人那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摸不着头脑的德清胡乱点着头,他不时地偷眼看故意躲在一边,心不在焉不肯走近的老四德威。
胡地的心目中,老四德威也许仍然还是一个只会逗鹦鹉玩的公子哥。十三养子在胡地病危之际,轮流在病榻前陪着他们的养父,尽着最后的孝道。所有的养子内心都在盼望胡地死了拉倒,他们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跟闹着玩似的往胡地身上注射着各种颜色的药水,看着胡地一天比一天走向死亡。作为长子的德清,对老四德威在胡地后宫中的胆大妄为已经有所耳闻,然而他也不过是觉得好笑,并不太往心上去,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出来主持公道。处于回光返照中的胡地说着说着,让德清将上了两把锁的小铁盒拿来,紧紧地抱在手上,便又一次昏睡过去。这时候,十一姨太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很做作地看了一眼胡地,以示自己对他的关怀,然后走到德威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根说了句什么。德清注意到了十一姨太细长的手指,在德威的胳膊上很有意味地捏了一下,注意到了德威眼里流露出的不愿意和巨大的恐惧,十一姨太若无其事,扫了昏沉沉睡在那就跟死去一样的胡地一眼,脸带微笑扬长而去。
几个小时以后,胡地就要撒手离开人寰,传奇人物胡地的故事,已经正式到了尾声。趁德清一个不留神,德威跑去找十一姨太去了。药水味极重的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德清忍不住一次次地打着哈欠。突然,处于昏睡中的胡地,口齿不清地念叨起小鲍恩太太的名字。没有人会想到凯瑟琳这名字是谁,就像听他念叨其他的梦话一样,大家只好由他说下去。凯瑟琳是胡地生平中,唯一可称之为和他偷过情的女人。胡地曾和来梅城卖淫的每一位外国女人睡过觉,在避暑的季节里,候鸟似的洋妓女,往往随着到梅城来的外国人一起出现。从金发碧眼的白俄,到皮肤细腻得像磁一样的日本女人,甚至一名黑得像巧克力的南洋混血儿,贪得无厌的胡地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位外来的洋妓女。值得一提的是,和小鲍恩太太凯瑟琳的通奸,还是胡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和有头有脸的良家妇女苟合。众所周知,和胡地发生关系的女人,在前期全是妓女,在后期不是大小老婆,便是家中的女佣。
由于曾被小鲍恩解雇过,胡地对小鲍恩一直心存芥蒂。当胡地成为大名鼎鼎的绅士之后,无论是公众场合,还是私下里闲谈,他对小鲍恩都不屑一顾。虽然凡是居住在梅城的洋人,都能享受到中国人所不可能享受的特权,但是处于濒临破产境地的小鲍恩,根本得不到别人应有的尊重。尤其是发生了那件轰动一时的丑闻,人们一提起小鲍恩便摇头。一位在小鲍恩家做工的女人,生了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私生子,这是一个想抵赖也绝不可能抵赖得掉的事实,女工的丈夫冲到小鲍恩家大吵大闹,拎了把斧头要和小鲍恩拼命。洋人在梅城拥有的特权,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地和中国女佣人养私生子,愤怒的丈夫在小鲍恩的客厅里大打出手,把许多还是老鲍恩在世时收集的中国古代磁器砸得稀巴烂。小鲍恩的行为再一次引起了已进人民国时期的梅城人的公愤,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话,甚至连专门雇来维护别墅区安全的三名印度锡克教士兵,在胡地的授意下,也有意装作什么没看见一样。
最后不得不由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去请求胡地出面摆平此事。这种小事由胡地来摆平太容易了。胡地打了个招呼,所有纠纷立刻解决。胡地也因此重新成为小鲍恩家的客人,尽管身份变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把凯瑟琳当作了旧日的女主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小鲍恩躺在太阳底下睡着了,胡地陪着凯瑟琳在山坡上散步。他们走进了正发疯似的长着新芽的葡萄园,说着说着,便搂到了一起。凯瑟琳的原意也许只是想让他亲吻一下,然而胡地却把它当作是邀请,当作是要求做爱的讯号全盘接受了下来。凯瑟琳拒绝的表示,也被胡地理解成半推半就,他们在葡萄园里滚来滚去,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被葡萄藤缠得喘不过气来。又肥又胖的凯瑟琳足足比胡地高出一个头,胡地睡在她身上,上窜下跳,仿佛正置身于一张充满弹性的弹簧床上。凯瑟琳心里正憋着的一股恶气,被胡地高超的性艺术迅速地熨平。她忘了胡地完全可以听懂她的英语,用夹生的同时又是充满感激的中国话一连串地喊着:“不要,不要。”
站在胡地床前的德清突然注意到他开始抽搐,胡地的手试图举起来,然而他的手指发僵,更紧张地扣紧了小铁盒,不住地哆嗦着,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极其奇怪的光。惊恐万分的德清连忙喊来医生,随着医生急匆匆的步伐,在周围等候胡地咽气的人,一起往躺着胡地的房间涌。胡地脑海里的凯瑟琳正在消失,他的脑细胞正在迅速死亡,他的记忆力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失去了控制。时光在倒流,胡地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睁得多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三岁时的记忆像一幅画似的,出现在悬挂着吊灯的天花板上,这是正在走向死亡的胡地一生中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他看见自己正通过孤儿院的门缝向外窥视,外面的饥寒交迫的灾民,排着长长的队,捧着肮脏不堪的破碗,正在等候施舍给他们的薄得能照出人影的粥。灾民实在太多了,参加赈灾的浦鲁修教士,胡地的母亲裕顺媳妇和已经成为修女的莺莺,还有那些临时招募来帮忙的身强力壮的男人,一个个都累得近乎绝望。胡地听见愁眉苦脸的莺鸾正在大声地问浦鲁修教士,眼看着用来赈灾的大米很快就要用完了,面对源源不断还在逐渐增加的灾民,究竟应该怎么办。
浦鲁修教士显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简短明快地说:“祈祷!”
“祈祷?”莺莺似乎不太明白。
胡地看见浦鲁修教士毫不犹豫地又说了一遍:“祈祷,要相信祈祷!”
孤儿院外面,不仅流行着饥饿,而且一场瘟疫正在无情蔓延。死神扇动着翅膀,像黑颜色的乌鸦一样,在梅城的上空到处乱飞。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他们饥肠辘辘,心里存着的唯一念头就是不管死活,先排队喝了一碗粥再说。胡地发现自己又有了一双三岁时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长长的队伍中,手上也捧着一只破碗,缓缓地随着人群流动。死神正在他周围徘徊,不怀好意时不时地瞪他一眼。传奇人物胡地,就要和他的异母兄弟胡天汇合去了,他将随着漫长的乞丐组成的死亡大军一起走向永恒。就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他听见浦鲁修教士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要祈祷”的忠告。死亡大军正以不可阻挡的锐势向前挺进。“祈祷,祈祷有个屁用!”胡地的喉咙口含糊不清地回响着这声音,他最后一次抽搐着,想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清楚死神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然而只是咧了咧嘴,便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