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理她的碴,小媳妇又扯着嗓子叫了一声,人们都围了过来。冲在前面的是穿得红红绿绿的小媳妇们。这时候,小鲍恩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拔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轿子前。
“我……没什么事,”浦鲁修教士有气无力说着,声音像蚊子哼,他轻轻地抬起手,想做手势表示他不要紧,但是他疲惫得连举手都觉得累,刚刚抬起来,便不由自主地放了下去。“上帝,我不会有什么事的,”浦鲁修教士在心里默念着,“就是死,又有什么了不得?我将升向天堂,因为我是虔诚的基督徒。”
“牧师,你有什么不妥?”小鲍恩神色紧张地问着。
“这洋和尚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不了,洋和尚命大着呢,怎么会死?”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小声地议论着。然而浦鲁修教士终于缓过气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如果你们相信基督的死是为了你们,你们就可以成为天堂中的一个人!”除了小鲍恩,没人明白浦鲁修教士的话意味着什么,大家得到的共同印象,就是这洋和尚真的快不行了。人越围越多,临了,连胡天也被这边乱哄哄的嘈杂所吸引,他板着脸走过来,远远地喝了一声,挤在一堆的人群连忙为他让开道。
胡天径直走到了浦鲁修教士面前,看了看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小鲍恩。“这洋和尚搞什么鬼名堂?”他不耐烦地问着,摆摆手,让大家赶快走开。
“洋和尚快不行了!”有人叫着。
胡天一惊,不相信地看着浦鲁修教士,瞪着眼睛看了一会,笑着说:“你怕是不会死吧,值一百万大洋的时候,你不死,一回到了梅城,就分文不值了,还死他干什么?”
胡天领着大队土匪再次踏进梅城的时候,受到了老百姓的夹道欢迎。尽管胡天的土匪接受了改编,成为正式的军队驻扎梅城的消息早就传开,人们仍然半信半疑。大家抱着看西洋景的态度来到大街上,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身着军装的土匪会是一副什么腔调。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胡天的那身滑稽打扮,引得哈哈大笑。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入城的那一瞬间,突然脱去了上身的军装。这件上衣是他一身中唯一合适的衣服,一旦脱去了这件合适的上衣,又矮又小的胡天仿佛成了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那件衬衫被高高地捋起了袖子,在胳膊那儿弯成了一个大圈圈,下身的那条肥大军裤,却是长得一直拖到了地上。由于胡天神气活现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这支穿着军装的土匪队伍,上行下效,没一个有正经的样子,一个个不是衣衫不整,就是走得东倒西歪。倒是走在队伍尾巴处那几位凑数字的年轻人质,因为事先胡天吩咐好的,军装穿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更像个当兵的样子。
土匪的队伍在城里绕了一大圈,十分招摇地开往武庙。考虑土匪的匪性难改,早在接受改编的谈判时,雷旅长就和胡天做了严格的约定,那就是土匪改编的部队进了梅城以后,为了防止他们可能会去骚扰老百姓,所有的人马都必须集聚在武庙的兵营中。没有经过允许,任何人都不许擅自离开武庙,违令者斩首示众。当人质恢复自由,被释放回去与家人团聚的时候,招摇过市的土匪却像牲口似的关进了武庙。在此后的许多天里,关在武庙的土匪天天像小学生一样,接受由雷旅长派来的军事教官的操练。
成为梅城最高军事长官的胡天,开始接二连三地出席宴会,县长和警察局长以及各界名流,纷纷为他办酒席接风。他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采取激烈的手段驱逐和杀戮梅城中的洋人,恰恰相反,他不仅释放了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而且不止一次去洋人的别墅区拜访。他在小鲍恩家做客,和哈莫斯闲谈,甚至颁布了一项新的更有利于洋人特权的法令。到达梅城的半个月以后,胡天郑重其事地宣布,要为自己的母亲矮脚虎重新修墓。他的决定立刻得到雷厉风行的贯彻,人们找到了最好的风水先生看风水,找到了县中学最好的古文先生写墓志铭,又从很远的地方运来了最好的墓碑材料。胡天的孝心得到梅城中穷人的羡慕,因为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早已去世的矮脚虎曾经是梅城中最潦倒的女人。自从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一直以胡大少遗孀自居的矮脚虎,并没有得到过人们应有的尊重。事实上,风流成性的矮脚虎一旦成为一名贞节的寡妇,那些从她那再也得不到什么便宜的男人,便再也不拿她当回事。
矮脚虎对男人的拒绝,大大地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胡天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听见矮脚虎和对门一个年轻风骚的女人对骂,大家跳手跳脚,张口闭口全是在女人的私处上作文章。骂到临了,那年轻女人终于不是矮脚虎的对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说:“我再不好,也有男人日,不像你,想男人了,只好自己躲在被子里用手掰。”
矮脚虎说:“我掰不掰,你怎么知道,只怕是自己天天在家这么干。”
到晚上睡觉前,十岁的胡天钻进了被窝,忽然想到了白天发生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他冒失地问矮脚虎什么叫“掰”。矮脚虎一时不明白儿子的所指,待醒悟过来,暴跳如雷的矮脚虎狠狠地给了胡天一记耳光。十六岁的时候,一个闷热潮湿的下午,胡天在对门那位风骚的年轻女人的引诱下,初尝爱情禁果。地点是在一间堆柴火的灶披间,不知所措的胡天在那女人的大胆挑逗下,开始成为一名出色的男子汉。他很快就变得色胆包天,肆无忌惮,而且技巧越来越娴熟。终于有一天,还是在那个他们初次做爱的灶披间,胡天让那女人躺在一条瘸了一条腿的长凳上,自己像一位骑马作战的英雄似的,一边寻欢作乐,心血来潮地想起了多少年前,身下的这女人和自己母亲的那场吵架。
“什么叫用手掰,”胡天突然很严肃地问,“女人到底是怎么掰的?”
女人浪声浪气地说:“这管你什么事?”
“就管我什么事,你今天不说也得说。”
那女人良好的兴致全被破坏了,她想起身,但是被胡天压得死死的,想动弹也动弹不了。“你去问你娘好了,”她使劲地推着胡天,想把他掀翻在地,“这你娘最清楚。”
胡天毫不犹豫地扬起了右手,朝那女人的脸上,结结实实地就是一拳。
胡天统治下的梅城,显现出了一种短暂的欣欣向荣。就像在和军队的作战中,展示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一样,在管理一座城市方面,胡天同样充分施展了自己卓越的才华。直奉两大军阀派系已经正式开战,督军大人指示胡天做好战斗准备,严防属于奉系的军阀越过边界。极善于动用心机的钱督军,打算在战斗打响之机,先让胡军的人马和对方拼上一阵,等大家都消耗得差不多,自己再亲率大军冲过去渔翁得利。深知此中奥妙的胡天装作对钱督军的心思一无所知,他一边借备战招兵买马,没完没了地向钱督军要饷要军火,一边在小城中实行军事独裁,最大限度地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胡天的统治下,首先获得繁荣昌盛的是梅城的妓女事业,大量穿着军装的土匪进入梅城以后,人们记忆中土匪喜欢强xx良家妇女的恐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消除。尽管被土匪绑架的女人质已经全部释放,然而对这些女人质的释放,不仅没有消除恐惧,相反通过这些被绑架的女人的痛苦回忆,夸大了土匪在性方面的要求。一位叫作菊芬的女人,回到丈夫的身边,由于忍受不了失节的内疚,忍受不了戴了顶大绿帽子的男人的反复审讯和拷打,竟然变得神经兮兮满口胡说八道。她一会儿说自己在土匪窝里,每天接待十位土匪,一会儿又改口说每位土匪都睡了她十次。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不幸女人的故事到处流传。
神经兮兮满口胡说八道的菊芬偷偷跑去拜访和她一起被绑架过的受难者,她向她们哭诉丈夫对自己的虐待,发誓说与其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更好。当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自杀企图对丈夫毫无威胁的时候,便在一天夜里悄悄地跑进了武庙。憋在武庙里的土匪正无处打发与夏天一起到来的情欲,立刻将这送上门的女人当皇后娘娘一样供奉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为了怕兵营中混进了女人的消息传出去,一向好斗的土匪不仅没有争风吃醋,而且配合得非常和谐。他们让菊芬剃了男人头,穿着男人的衣服,每寻欢作乐一次,都严格按协商后规定下来的价格付钱。
一个月以后,消息不胫而走,当年一起被绑架到狮峰山的女人,除了一名用自杀向丈夫谢罪之外,其他都不顾羞耻地跑到了武庙里去了。纸包着的火,终于轰轰烈烈燃烧起来,梅城的老百姓开始哗然,有钱的绅士们在胡天同父异母的哥哥胡地的率领下,礼节性地拜访了胡天,暗示如不迅速采取措施,解决这种有伤风化的混乱,他们将联名给督军大人写信。胡天一气之下,将绅士们轰了出去,然后带着保镖直接赶到武庙,暴跳如雷地一顿臭骂。
“没有了女人,你们就他娘会死是不是,”胡天咬牙切齿地问着,“你们当这里还是土匪窝?”
女人们像犯了案子的囚犯被带了出去,土匪们依依不舍如丧考妣,看着正在消逝的女人的背影,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个全是受足了委屈的样子。
“没有了他娘的女人,你们会死,是不是?”胡天颠来倒去老是这几句,他有时是在质问手下的弟兄,有时却是在追问自己,因为他不能不想到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对不住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要是大家真他娘管不住下面这条枪的话,我们还是赶快落草,趁早回狮峰山拉倒,免得在这给我丢人现眼。”胡天自言自语心烦意乱,骂了一阵以后,领着保镖扬长而去。
大越来越热,关在武庙里的土匪无事可干,只好天天到离武庙不远处的一条河里去洗澡,借此打发自己因为被关在兵营里而过于旺盛的精力。他们全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脱得精光地便往河里跳。有时跑过了大姑娘小媳妇,泡在河里的土匪故意跑上岸来,像淘气的孩子似的到处乱跑。有一天,泡在河里迟迟不肯起来的两名土匪,待同伴都走远了,不声不响地守候在路边,好不容易等到了有两个女人走过来。那两个女人是婆媳俩,老的不算太老,小的不算太小,因为天热衣服穿得少,被两名土匪按倒在地上,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下半截的衣服已经被剥了下来。
类似的袭击连续发生了好几次,地点已不仅仅局限在河边,反正只要到了天黑,胆大妄为的土匪就神出鬼没地四处出击。梅城的妇女常常不明不白地就吃亏失了贞节。老百姓又一次开始哗然,绅士们又一次成群结队拜访胡天,作为异母兄弟中的哥哥胡地甚至和胡天争了起来,因为不能拿出来确凿的证据,胡天这一次没有发火。他向绅士们保证,只要能确认出是谁干的,他将毫不客气地立刻将其枪毙,但是如果只是凭着怀疑,作为最高长官的胡天只好无能为力。“并不是只有我的弟兄才长着xx巴,”胡天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胡地,冷笑着提出了建议,他认为既然一时还查不出究竟是哪个畜牲干的坏事,当务之急,也许是应尽快地想出办法,防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男人吗,总得有个用武之地,是不是?”
根据胡天的暗示,由警察局出面,就在离武庙不远的地方,建立厂一座全新的妓院。所有的妓女不是从上海高价特聘,就是从省城的妓院里挖来的,都是一流的行家里手。考虑到土匪的精力旺盛和过分粗鲁,对每位妓女接客收费标准和允许的人数,都做了严格的规定,由于土匪的情欲受到财力的限制,梅城的游手好用之徒,很快也出现在专为土匪们建立的妓院里。嫖客的增加,使得爆满的妓院像吹足了气的气球一样,随时随地处于要爆炸的状态,结果这一年的秋天还没来临,梅城的大小妓院,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男人们的力气似乎都在女人身上用光了,社会治安反倒变得出人预料的好起来。妓院所缴的庞大的税款,成了县里最重要的财政收入,而胡天也成了梅城历史上第一位大家都真正叫好的地方长官,从妓女到妓院的老鸨,从警察到警察局长,从有老婆的男人到没女人的光棍单身汉,提到胡天时,脸上都情不自禁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仅妓女的事业得到繁荣,胡天出色的政绩,还表现在卓有成效的禁烟和举办识字班上。原来由浦鲁修教士一手操办起来的戒烟所,在胡天的亲自过问下,经过装修重新开张。开张的那天胡天应邀剪彩,他一本正经地训了一通话,发誓说从全城宣布戒烟的那一天起,任何胆敢尝试抽两口大烟的人,都将绳之以法就地枪决。他同时还授予浦鲁修教士可以免费获得一切制造忌酸丸材料的权力,而所有服用忌酸丸的烟鬼,则必须以每粒一块大洋的价格,向警察局缴钱。从宣布戒烟的那天起,梅城的监狱和小学堂里的两个教室,都被戒烟所无偿征用,穿着制服的警察到处捉拿抽大烟的人戒烟。
因为事先对可能参加戒烟的人数估计过高,太多的忌酸丸制造出来以后,找不到服用的对象。为了不使轰轰烈烈的戒烟运动虎头蛇尾,警察局出动了所获得效果的,是那些抽大烟抽得已走投无路的穷鬼,而原计划想狠狠宰上一刀去了。
作为这次大规模戒烟运动总的负责人浦鲁修教士,很快发现运动偏离了轨道。戒烟成了名副其实的非法拘禁,成了对付反对派的有效工具,“不应该再给那些可怜不幸的人,增添任何新的痛苦,”浦鲁修教士跑到胡天那儿,为禁烟对象在戒烟过程中所遭受的虐待,提出强烈的抗议,“要是不想让那些抽鸦片的人,戒烟时把命送掉,必须对他们要有足够的爱。”
“足够的爱,”胡天不明白这洋和尚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他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样的爱,难道要为他们找些女人?”
胡天像撵鸭子似的把浦鲁修教士轰了出去,转身立刻传令下去,要底下人毫无条件地按照洋和尚的意思办,把正在戒烟的大烟鬼们当作人来对待。半个月以后,省城派人来检查戒烟的成效,来人先由胡天的人陪着,在梅城最好的一家馆子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醉醺醺地来到戒烟所。为了测试大烟鬼们是否真的戒了烟瘾,省城下来的人,故意拿出一只枪来,当着戒烟者的面,慢吞吞地装上烟土,伸到被测试的大烟鬼面前。如果说在装烟土的时候,刚戒了烟的大烟鬼脸上还流露出了难舍难分的神态,等到真把烟枪放到鼻子底下,脸上便露出了一种极度的厌恶表情。忌酸丸的神奇效应充分显示出来,它的优点就在于,戒烟之初,它可以当作大烟的替代品来吸,吸多了,再回过头来,就会觉得大烟竟然会有一种不能容忍的恶臭。
省城来的客人,饶有兴趣地参观了刚刚举办起来的识字班。举办速成识字班,多少年来,一直是浦鲁修教士的心愿。由于胡天是梅城历史上第一位不识字的最高地方长官,识字班的规模比戒烟运动更轰轰烈烈。识字班不仅办在了小学校里,办在教堂里,而且直接办在武庙的兵营中。在武庙的识字班上,省城来的客人听见了正在上课的土匪大声念着刚认识的几个字:
“中——华——民——国——”
土匪成年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接近小孩子的滑稽声腔,有板有眼绝对整齐,因为有省城的人来参观,土匪们更表现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一本正经。
因为识字班的普及,小学的老师开始成为梅城中真正受人欢迎的角色,第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然而在众多的识字班中,相比较之下,更能吸引人的,却是举办在教堂里的识字班。识字成为小城的一种新的时髦,武庙中的土匪大大咧咧地拿着课本,堂而皇之地借上课之机在大街上到处招摇。老百姓用不太放心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绅士们却又一次气势汹汹去找胡天,语重心长地向他提出忠告。他们不无担心地指出,如果胡天放任手下去教堂听课,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他的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恐怕都会变成基督徒。
“浦鲁修教士正在用他的上帝,改造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