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个方向同时赶到集合地点的军队,对梅城形成了合围之势。一切都布置好了,雷旅长派人进城劝土匪投降,可是胡天的人马早已溜之大吉,无影无踪。在县长的办公桌上,留着一封胡天给督军大人的具有强烈调侃意味的信,在错字和别字连篇的信中,胡天对督军大人像在黑道上那样称兄道弟,讥笑他的人马姗姗来迟,并约他一起去狮峰山去打猎。信的结尾处,就释放被绑架的洋人的价格开了价:大洋一百万,或者一万支枪。
雷旅长一边将信的内容电告钱督军,一边派人迅速侦查胡天的踪迹,准备追剿。土匪既然漫天要价,雷旅长更相信除了动用武力,不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土匪因为带着人票,不可能一下子跑得很远,兵贵神速,他派了一支最精干的队伍,沿着胡天撤退的方向,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天以后,终于和胡天的土匪接上了火。军队装备精良,土匪根本不是对手,交火没多久,土匪开始溃逃。
因为土匪的手中掌握着人质,军队也不敢太逼土匪。同时,钱督军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也电告雷旅长,不可过分莽撞,真逼急了土匪撕票杀了洋人,后果不堪设想。雷旅长有力气使不出,只好让部队远远地跟着土匪后面,土匪知道军队投鼠忌器,跟玩似的边打边退,逐渐消失在狮峰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事实上,和军队交上火的,只是胡天用来殿后的小股土匪。胡天的大队人马,早在雷旅长带人进入梅城的那一天,就到达龙兴镇,和先一步已到那的土匪会合。土匪的狼狈溃逃,给雷旅长留下了不堪一击的错误印象,他的那支先头部队丝毫也没考虑到狮峰山地形的复杂,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胡天安排好的伏击圈。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以后,被围困的一个连,突然发现只剩下缴械投降这一条出路。
一个连的官兵被缴械以后的第二天上午,胡天第一次在狮峰山的老巢,接见了被绑架的浦鲁修教士。雨季已经开始了,浦鲁修教士患上了严重的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小鲍恩夫妇一道,被带到了胡天的住处。胡天正斜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抽大烟,慢慢吞吞地过完了瘾,坐起来喝了口茶,不动声色看着被押进来的洋票,极有耐心地听浦鲁修教士咳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洋和尚,你不用怕,你知道你他娘值钱着呢,”胡天冷笑着看着他,然后又把脸转向小鲍恩夫妇,“一旦满足了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放你们回去。”
“你们要多少钱?”小鲍恩的中国话没有浦鲁修教士那么流利,他结结巴巴地问着。
“一百万。”
这个数字太大了一些,只有失去了理智的土匪才可能信口开河,提出这种近乎荒唐的数字。一百万在当时几乎可以买下整座梅城。目瞪口呆的小鲍恩夫妇对看了一眼,惊讶的目光一起转向浦鲁修教士。“一百万。”小鲍恩不敢相信地用中国话重复了一遍,又十分绝望地用英文喊了一声。
“别他娘在我面前说老子不明白的话,我胡天说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听清楚了,整整一百万。”
“我们绝不值这个数。”浦鲁修教士一边咳嗽,一边轻轻地摇头。
“值多少钱,这得由我说了算。一百万,或者一万条枪,少一点点,老子就撕票。洋和尚,什么是他娘的撕票,不会不明白吧?”
“我们真的不值这个数字——”
胡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跟我废话,我那爹就是为了杀你们这些鸟洋人,给砍了脑袋,惹火了我,我就砍了你们的脑袋当尿壶,给我爹报仇。一百万大洋,或者一万条枪,给我老老实实写一封信,老老实实,一字也不许有差错。”胡天吩咐手下拿来纸笔,不动声色地口述着,“你就这么写,快快筹钱来救我们,莫来军队,军队来,我们性命难保。钱需百万,少一毫也不行。”
浦鲁修教士依照胡天的话,写了下来,胡天接过去,看了一遍。他根本就认识不了几个字,看信也是做样子,他把信随手递给旁边的土匪,那土匪结结巴巴念完了,胡天又让浦鲁修教士落款,让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然后又示意小鲍恩夫妇签字画押。签完字画完押,胡天挥了挥手,手下便上来将他们带出去。胡天住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浦鲁修教士一行刚走出山洞,已经等好在那专门侍候他们的两名土匪,屁颠颠地跑过来替浦鲁修教士打伞。因为就一把伞,自然只能替浦鲁修教士一人打着,两位土匪一路油腔滑调说个没完。
他们被带到一个押着中国人质的山洞前,还没进山洞,就听见从洞里传出来一阵阵哭喊声。
“今天既然出来了,”走在前头打伞的那位土匪回转身子说,“我们就让洋和尚到票房里去开开眼。”
“还有你们两位,也一起进去看看,好看着呢。”另一位也笑着对小鲍恩夫妇说。
山洞里生着一堆火,一位人质被吊在了半空中,黑色的影子在粗糙的洞壁上晃晃悠悠,一位土匪正时不时用一根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被打的人质立刻杀猪似的惨叫一声。浦鲁修教士进山洞以后,拿着鞭子的那位土匪来了劲,故意把鞭子扬得很高,带有表演性质地恶狠狠打下去。浦鲁修教士猛地一阵哆嗦,仿佛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一样,闭起了眼睛,十分痛苦地喊了一声:“上帝,快点帮助他摆脱灾难!”浦鲁修教士的喊声,顿时吸引了土匪们的注意力。
“洋和尚,你他娘说什么?”一位土匪嘻嘻哈哈地问着。
“鞭子还没打到他身上,这洋和尚已经快吓出尿来了。”打鞭子的那位土匪笑着,回过头来,神气活现地看着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洋和尚,你就不用怕了,你老人家是大肥猪,值钱着呢,我们哪舍得碰你。”他说完,眼睛转向小鲍恩夫妇,眼珠子盯着小鲍恩年轻的妻子凯瑟琳滴溜溜打转,凯瑟琳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阿三,这洋婆子好一身肉,既是落到咱弟兄手上,什么时候,干脆也让弟兄们开开洋荤算了。”
阿三便是那位打伞的土匪,一本正经地说:“你他娘别找死,洋女人那玩意碰不得!”
“操,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么碰不得的?”
一个连的兵力被胡天的土匪缴械以后,负责剿匪的雷旅长恼羞成怒,仗着武器装备精良,亲率人马向狮峰山频频发起了强攻。胡天在和军队的作战中,充分发挥了他的军事天赋,他没有一味地死守,而是从不同的方向,神出鬼没地对军队发动了一次次袭击。等到雷旅长的队伍一再受到重创,这位战场上号称小诸葛的常胜将军,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了游击战的沼泽中,胡天已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漫长的雨季使陷入困境中的军队焦头烂额,名义上是军队在剿匪,事实上却成了土匪在和军队闹着玩。军队所占的优势很快失去,雷旅长发现自己必须对胡天重新认识。战场上占上风的渐渐已是胡天率领的土匪。好在土匪们对士兵无太大恶感,在交战中,并不是把士兵一味地往死路上逼。在土匪眼里,当兵也和当土匪一样,都是为了吃饭而扛枪打仗。在战场上,各为其主,下了战场都是兄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没必要真心的对抗,士兵受了土匪的影响,也不把土匪当作了死对头,大家都是在表面上做做文章。士兵见了土匪,便胡乱放枪朝天射击。土匪见了士兵,没那么多子弹可以浪费,就躲在石头或大树后面乱喊乱叫。
雷旅长迫于来自多方面的压力,不得不派人和胡天谈判。派去的人在胡天那接受了不冷不热的款待,但是就是见不到胡天的面。胡天不愿亲自接见谈判代表的理由,是嫌雷旅长派去代表的头衔太小,他让手下告诉那位代表,有话让姓雷的自己直接上山来说。“别给我搭什么旅长的鸟架子,我胡天真要跟他姓雷的做对,足够他吃不了兜着走,”胡天傲气十足,丝毫也没有把雷旅长放在眼里,“不用说我手上还绑着洋人的票,就是没有这些洋票,一样也能让他的那点人马有来无回。”
代表带着胡大的话回去以后,军队和土匪之间又冲突了几次。有一次的交火甚至很激烈,结果双方损失惨重,军队方面被打死一名副营长,土匪也损失一名非常重要的头领。这一来,不但雷旅长对胡天要重新认识,胡天也意识到自己不可小觑雷旅长,随着冲突的激烈,双方都动了肝火,调兵遣将,摆出了要决一死战的架式。然而连绵不断的阴雨,很快地熄灭了大家心头好斗的怒气,雷旅长和胡天显然更明白保存实力的重要,没必要也没理由怄气火并。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高兴再动真格的。剿匪失利的消息已传到了英国公使那里,考虑到人质的性命安全,英国公使又一次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坚决反对继续以武力剿匪。老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事,督军大人不得不考虑改剿匪为抚匪,让雷旅长亲自上山和胡天谈判。
陪同雷旅长一同上山谈判的,除了几名贴身卫兵,还有步入中老年行列并已成为中国通的哈莫斯,和一名来自邻县的华人牧师何乐观,踌躇满志的胡天站在山坡上,迎接着雷旅长一行的到来。雨不停地下着,一名又瘦又高的土匪站一边替胡天打着伞。雷旅长一行终于由两名土匪领着,远远过来了,胡天懒洋洋抱着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雷旅长也是由卫兵打着伞,他趾高气昂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了站在高坡处的胡天。胡天居高临下地看着雷旅长,雷旅长走到离胡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步来,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对手,琢磨着胡天脸上的表情。
“你就是雷旅长?”对峙了好半天,胡天依然十分傲慢地抱着手,不卑不亢打破僵局,“有失远迎了,我胡天既已落草为寇,怕是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办了。”
雷旅长以沉默对付胡天的傲慢,他继续琢磨了一会儿胡天脸上的表情,笑着说:“好,果然是位英雄,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雷某人眼睛里,只看得上英雄好汉。可惜兄弟公务在身,许多事不得已,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胡贤弟见谅。”
来来去去说了些客套话,胡天和雷旅长一见如故,对对方都有一种预想不到的好感。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山洞。这里是土匪议事和接待贵客的地方,大大小小桀骜不驯的土匪早已恭候在那,见了他们,刷地一下全站了起来,东一个西一个站在原地不动弹,一个个都瞪大着睛睛,像看什么热闹似地盯着雷旅长一行看。雷旅长微笑着和众人招呼,他不敢相信,就是这群看上去极不起眼的土匪,这群衣衫不整的乌合之众,使久经沙场的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过了片刻,土匪们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根本不把频频向他们打招呼的雷旅长放在眼里。胡天扫了一眼身边的雷旅长,不耐烦地举了举手,顿时安静下来。
雷旅长咳了一声,笑着说:“我这不是到了梁山泊吗?”
雷旅长到达土匪营地的第二天,陡然升起了太阳。雨季已进入尾声,哈莫斯和何牧师在土匪的带领下,前去探望被关押在票房的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夫妇。会见是在一种极其轻松的气氛下进行的,和被绑架的普通人票不一样,作为洋票,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夫妇显然在土匪窝里得到了优待。没有任何虐待的痕迹,雨季中难得出现的阳光,使得小鲍恩夫妇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笑容。他们的一儿一女,已经和负责看押他们的土匪阿三交上了朋友。当他们在票房门口谈话的时候,小鲍恩的儿子杰斯正和阿三在不远处打闹。杰斯的中国话和当地的孩子说得一样好,他不时地跳起来,去抢阿三头上戴着的一顶红色绒线睡帽。这顶睡帽本来是杰斯的姐姐玛丽的,阿三在绑架小鲍恩夫妇时,从他们家里翻到了这顶睡帽,便毫不客气地将它占为己有。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平安地离开这,”何牧师慢慢吞吞地安慰着小鲍恩夫妇,“上帝不会撇下你们不管,你们现在需要的,只是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耐心和勇气?”
“是这样。”
“他们没有权力绑架我们。”小鲍恩忿忿不平地嚷着。
“什么叫作权力?土匪有权利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哈莫斯已经离开了《泰晤士报》,他现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和大学的兼职教授,因为对中国社会的充分了解,他赢得了西方学术界公认的汉学家头衔,这一次,他是应钱督军的邀请,作为洋人的代表上山和洋人接洽。“土匪关心的,是你们作为他们心目中的洋人,在政府的眼中能值多少价码,也就是说值多少钱。一切都看他们是否高兴,看是否达到了绑架的目的。对中国政府来说,你们是必须被重点保护的对象,可在土匪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们只是几张洋票,洋票,懂吗,这是他们的黑话。”
“可是我们绝不值一百万。”浦鲁修教士喃喃地说着。
一百万是个荒唐的天文数字,何牧师想了想,苦笑了笑。他的目光移向正和阿三打闹着的杰斯,杰斯无忧无虑地笑着,捉弄着阿三。戴着红色睡帽的阿三看上去仿佛是马戏团的小丑。
“一百万这个数字实在太大了,中国政府肯定不会答应。”心烦意乱的小鲍恩看着哈莫斯,“这帮土匪是一群疯子。”
“他们折磨那些人质,而且还强xx那些可怜的女人。”小鲍恩太太在一旁补充说。
由于雷旅长和胡天的谈判还在进行,一时很难断定结果会怎么样。负责监视他们的土匪,懒洋洋地站一边自顾自说着什么,不时扫他们一眼。“我们听见他们向雷旅长许诺,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保证绝不伤害你们。”何牧师除了反复说一些安慰之类的话,对于事态的最后发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政府会答应拿出一百万赎金来,反正你们一定要有耐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