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平湖村胆子最小的男人。阿贵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在初十庙会那天,大开杀戒大出风头。他长得很平常的样子,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一说话就口吃。阿贵的媳妇红云是全村最泼辣的女人,她嫁给了阿贵以后,还没过完蜜月,就把一个婆婆活生生地气得上了吊。老实巴交的阿贵自从娶了老婆,胆子变得更小,口吃得更厉害,凡事都要看老婆的脸色行事。这红云天生了男人的脾气,说话带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当着人面打呃放屁全不脸红,凡事大包大揽,说一不二。阿贵平时小心翼翼做人,谁也不敢得罪。他媳妇红云嫌他窝囊,老是为这事骂他。
小小的平湖村上居然也出了一个教民,那教民是一个极小的土财主,土财主城里有位亲戚入了教,顿时混得像个人样,这亲戚跟土财主说了入教的种种好处,土财主眼红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一起入了教。人教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果然入教不久,土财主为了祖坟前的那块地,和人争执起来。要说道理,土财主明显有几分不是,打官司打到县里,土财主在城里的那位亲戚托文森特神父到谢知县那去打了个招呼,结果竟断土财主赢了。
土财主赢了一场官司,尝到了入教的甜头,便想在村上称王称霸起来。谁知这平湖村的村民,熬到谢知县卸了任,一气之下,把土财主一顿好打,打了还不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上财主家的东西抢了个精光。乡下人撒起野来一向没分寸,等到红云知道消息,拎着阿贵的耳朵去捡便宜,土财主家早已像失过火一样,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没了,只有土财主的婆娘坐在门槛上嚎丧。红云当即气得跳脚,把自己男人的祖宗八代一顿恶骂,骂男人没出息,是大脓包窝囊废,现成的财都不会去发。
初十庙会的前几天,阿贵便听说要打教民烧教堂,心里很有些害怕。村上的人因为抢过土财主家,知道了造反的好处。土财主家毕竟没多少油水,初十庙会那天烧教堂打教民杀洋人,趁这机会动手抢一次,肯定会大大地捞一把。日子还没到,大家的议论都是到那天该如何如何。议论来议论去,顺带着控诉洋人教民的罪恶,以此证明到那天大家怎么出格都不算错。
洋人假称是传教,其实只是为了拐骗男女幼孩,吸取精髓,对妇女则不管妻妾老少,一概奸淫,对于洋人所以有钱这一点,大家一致相信是洋人有妖法。洋人挖了人的心肝,熬成了油,然后用熬的油点上灯,向地上各处照过去,由于人心都是贪财的,一照到藏有宝贝的地方,火头便会弯下去。因此只要把那地方掘开,宝贝很轻易就可以到手。中国地大物博,那宝贝不知有多少,难怪洋人喜欢在中国到处乱转。心肝之外,中国人的眼睛也可以大派用场,洋人挖了去,一是配成一种极奇妙的药,用以点铅成银,100斤铅可出8斤银,其余的九十二斤仍可卖原价;二是能做镜子,将人的眼睛和草药,加上女人的经水,还有胎丸配在一起捣成糊状,涂在玻璃上,这就成了照人“眉目丝毫尽肖真”的快镜,常人被它一照,魂就被勾了去。
不仅洋人有钱,教民因为向洋人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也和洋人一样有钱。譬如平湖村的土财主,家里的银元居然是用坛子装的。又譬如仍然是那位土财主,都年近花甲了,居然还讨妾,讨了妾以后,儿子又娶媳妇。讨了妾又娶了媳妇,家里还有那么多钱,可见是钱多得不得了,因此大家团结起来,把洋人和教民的钱抢来分了,这乃是天经地义,不抢白不抢。
阿贵喜欢听大家讲洋人和教民的种种不是,瞪大了眼睛跟着吃惊,跟着感叹,跟着激动和愤怒,他口吃得太厉害。和人在一起,向来是听话的时候多,插嘴的时候少。听了回来想讨好讲给红云听,结结巴巴,又说不清楚。红云听了心烦,说:“那洋人怎么不把你的眼睛和心肝挖了去的,对了,挖了你的心肝也未必有用场,你那胆子,还没碰到什么事,就准把屎吓了出来。”
“我什么时——,时候,把屎、屎吓、吓出来过的?”阿贵不服气地说。
“你有胆子的话,初十那天拿出来呀,”红云鼻子里出着冷气,不屑一顾地冷眼看他,“别把头缩在乌龟壳里撑大了,那好,我等着你到那天像个男人样子,抢根针回来好了,我等着你。”
阿贵不知道红云是在挖苦他:“抢,抢根针干什么?”
红云冷笑说:“谢天谢地,有一根针,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了你,不指望你能发财,只盼着你能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块石头抱着走,可男人总得像个男人才是,你别以为你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你就是个大男人了。”
阿贵和红云这样的女强人在一起,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亏。初十庙会越来越接近,平湖村上当真有人舞枪弄棍,蠢蠢欲动,准备到日子冲进城里去大闹一场。阿贵想这还了得,这分明是要明火执仗地抢劫。这种事弄不好就要杀头,怎么大家都跟疯了一样。说给红云听,红云知道他的想法,立刻好一顿羞辱。阿贵不服气地说:“青天白日,遇到县里那些拿枪的兵、兵大爷怎么办?”
红云讥笑他说:“你不就是怕死吗,怕死你明天就不要去了,免得树上掉下片树叶子来,打烂了你的狗头。”
阿贵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到晚上上了床,红云气犹未消,又是好一顿数落和恶骂。阿贵一向受气受惯的,越是缩着脑袋不肯吭声,红云越是火冒三丈,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恶,说到临了,阿贵忍无可忍,光火说:“家有贤妻,可以免灾,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逼着自己男人,好像——”好像什么,阿贵也说不清,他一光火,红云竟不吭声了。
第二天,红云梳光了头,又换了一身鲜亮的衣服,挽了个篮子,带了一大一小两个儿子,也不和阿贵打招呼,便去赶庙会。阿贵说他也要去,红云白了他一眼,说:“你不怕去了以后,掉了你的狗头。”阿贵知道她这是气话,由她去说,屁颠颠地跟在老婆后面上了路。去梅城必定要路过七里村。红云的娘家就在这,刚到村口,便看到杨氏二雄耀武扬威,领着大队人马正准备出发。红云和杨氏二雄一起长大,与老大杨德兴更是非同一般的要好,顿时亲热地打起招呼。杨德兴和杨德武兄弟俩这时候神气十足,活像旧小说中准备前去杀富济贫的起义首领,红云过分亲热地出现在他们兄弟的面前,老二杨德武没觉得什么,老大杨德兴却有些不自然,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好一会儿,和阿贵点了点头。
阿贵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红云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仍然很兴奋地和老大杨德兴搭话。阿贵看着眼前这支乌合之众的人马,没想到声势真会闹得这么大。杨德兴笑着走过来,拍了拍阿贵的肩膀,说:“大妹夫难道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打教民,烧教堂?”
“你们真的要烧、烧教堂?”他这一口吃,引得正整装待发的队伍,一片哈哈大笑声。
“有他娘什么好笑的,”杨德武恶狠狠地说,他知道阿贵这人厚道老实,不许别人讥笑他,“想笑,等烧了教堂再笑也来得及。”
红云羡慕地说:“你们村上去的人真多,不像我们村,乱哄哄的,也没个领头的。”
“没人领头,就叫阿贵领头好了,”杨德武随口说道,他注意到红云脸上不屑的神情,笑着又说,“阿贵,你就出回头,让红云看看,你也是条汉子。我跟你说,你不用怕的,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连城里袁举人的公子,都要和我们一起干。今天不轰轰烈烈干一场,还想等什么日子?”
老大杨德兴也说:“对,大妹夫,你就领回头。”
“举、举举人老爷的公子,也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阿贵的脸色有些红了,他侧过头来看老婆红云,发现红云正向杨德兴眉眼传情乱送秋波,杨德兴碍着众人的面,不敢做得太过分,那红云却是敢做敢当的样子,两眼珠子脉脉传情,直直地瞪着杨德兴,早把身边的自家男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阿贵内心立刻翻了醋坛子,一肚子窝囊,又不便当场发作,正板着脸不高兴,杨德武已从别人手上夺过一把磨得雪亮的大刀递给他:“阿贵,有了这玩意,你还怕什么?”阿贵赌气接过那把大刀,抓在手上舞了几下,竟然觉得十分顺手,红云回过头,看他手上抓着把大刀蛮像回事,眼睛也亮了,眉开眼笑娇媚地说:“你看你那神气的样子!”
2
蒋哨官带着几个兄弟把守在教堂门口,教堂里正在做礼拜。难得有一个庙会,却落得这么一个看大门的差事,弟兄们不由地牢骚满腹。
一个绰号叫三爷的弟兄说:“日他洋人的姑奶奶,我们又不拿洋人的钱,凭什么替他们看门。”
另一个弟兄笑着说:“看门也就算了,这给洋人看门,还要遭他娘的人骂。今天这日子是什么日子,没听说要闹起来烧教堂吗?”
蒋哨官打了个偌大的哈欠,昨天晚上他在城东冯寡妇家快活了一晚上,又抽大烟又喝酒,打牌手气又特别好,临了又有冯寡妇的女儿陪着睡觉。可惜因为有公差在身上,大清早的还魂觉也没办法睡了,因此蒋哨官也和弟兄们一样,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烧,烧他娘的才好呢,”蒋哨官又是一个大哈欠,嘴张大得能放下一个拳手,“轮到这差事,倒了八辈子的穷霉。”“蒋爷,这县太爷见洋人怕,咱霍管带又不怕什么鸟的洋人,”三爷拍了拍手中的枪,“咱和洋人一样,这手里不是也有洋枪吗,你说咱怕什么?”
“怕个鸟!”蒋哨官不停地打哈欠,把口水和鼻涕全都引了出来,“洋人嘛,你不怕,我也不怕,你问问弟兄们,谁怕了。可是咱朝廷怕,洋人的铁甲船说是一生气,就能一直开到他娘的北京。”
胡扯了一通,三爷突然想到问:“蒋爷,给弟兄们说说,是大英帝国大呢,还是法兰西大。”
这是个很有学问的问题,冯寡妇的女儿也在床头问过他,蒋哨官想了想,见弟兄们大眼小眼都瞪着自己,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告诉你们,这洋人嘛,还不都是一个国家。你们没听过举人老爷说过,这洋人就是夷,你知道洋人和咱中国人,主要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弟兄们答不出来,有的说是黄头发蓝眼睛,有的说是个子高,有的说是说话喜欢舌头拐弯,蒋哨官笑着说都不是。“洋人嘛,主要是这心长的位置和我们不一样,中国人,这心是长在中间的,因此为人方正,洋人却是长在旁边的,因此为人就圆滑。”
大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高论,连连点头,但是仍然不满意,因为蒋哨官还没有回答究竟大英帝国大,还是法兰西大的问题。蒋哨官见弟兄们心里老放不下这事,摇着头说:“我一说穿,就没意思了,其实这只要是洋人,有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都是他娘的鬼话。洋人都是一个国家的,这乱七八糟的名字,都是随口胡编出来的。弟兄们好好想想,这洋人多鬼啦,那肚子里拐着弯全是心眼,为什么要胡编出这许多国家的名字,你们想他们哪好意思老叫咱朝廷赔钱,赔了一次,又赔了一次,几次下来,这洋人也知道要脸面,便换一个名字来向咱朝廷讨钱,今天是大英帝国,明天是法兰西,再下来,可能就是一个罗丝国,反正只要找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就行了,这种事,真是戳穿不得。”
弟兄们顿时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对蒋哨官的话深表佩服。一个弟兄想不通地问:“既然这样,朝廷难道就不知道?”
蒋哨官的精神已经让弟兄们给提了上来,他笑容可掬地说:“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明知道这洋人是变着法子讹钱,你就算是戳穿了,又能怎么样?钱不是什么坏东西,又有谁不想要,有了钱还嫌少,越有钱越嫌少,因此洋人逼着要钱,这中间隔着一张纸,戳穿了他们是给,不戳穿也是给,还不如少说几句废话,痛痛快快拿出钱来省事。”
弟兄们一番感叹,都觉得蒋哨官的话大有道理。这时候,教堂里的礼拜已接近尾声,做礼拜的人在洪顺的带领下,开始唱赞美主的歌,这帮大兵都是第一次挨近教堂,听见教堂里怎么突然唱了起来,一个个都好奇地伏在门缝上向里窥探,那门本来是虚掩的,哪里禁得起这么多人的压着,猛地打开了,一帮弟兄便连滚带爬地跌了进去,吓了正在做礼拜的人一大跳,都回过头来,神色恐怖地对他们看。
蒋哨官连忙面带笑容地对做礼拜的人摆摆手,领着弟兄们退出去,他试图从外面将那门带上,可是手只要一松,门就自动打开。关上了,松开,又关上,又松开,门这么一来一去吱吱地叫着,正在唱赞美诗的教徒再也集中不了思想,不时回过头来对门口看。三爷低声说:“蒋爷,别关了,就让门敞在那,叫咱弟兄们也开开眼。”蒋哨官实在也没本事将那扇门关上,便松了手,让那扇门开在那。
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教徒,知道这些大兵是派来保护他们的,因此心里的那阵短暂的恐慌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来做礼拜的人,要比往常少一些,因为外面传说的烧教堂杀洋人打教民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主持仪式的是代理神父洪顺,唱完了赞美诗以后,老态龙钟的洪顺神父,大声地向教徒们念了一段《哥林多前书》中的经文:
“上帝却捡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捡选了世上软弱的叫强壮的羞愧。上帝也捡选了世上卑贱的、被人厌恶的,以及那无有的,为了废掉那有的。使一切有血气的,在上帝面前一个也不能自夸。但你们得在基督耶稣里,是本乎上帝,上帝又使他成为我们的智慧,公义,圣洁,救赎……”
洪顺神父一边拖着腔念,大家一边跟着哼。在做礼拜的人当中,除了洪顺神父,就只有安教士夫妇最为虔诚。文森特和沃安娜并排站在一起,都是走神走得十分厉害。至于来的那几位教民,在今天这火药味太浓的日子里,想让他们安心祈祷也不可能。
蒋哨官领着手下的弟兄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为什么洪顺那么一个中国糟老头子,竟然堂而皇之主持着洋人的仪式。看那架势,那些洋人也不得不听洪顺神父的话。和梅城的老百姓一样,站在教堂门口的这些大兵,永远也不知道洪顺神父的来历,大家只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个叫文森特的神父,留着中国满清式的小辫子,穿着洗得很干净的黑色长袍马褂,十分滑稽地出现在梅城街头。当这个滑稽的洋人在街上第一次传播上帝的声音时,人们看见洋人带来的中国仆人开始在一旁向穷人布施。这位老实巴交的中国仆人就是今天的洪顺神父。洪顺神父的口音听上去和洋人一样滑稽,他的本地话甚至还没有文森特神父说得流利。
“蒋爷,那位站在上面的老头,会不会是扮作中国人的洋人呢?”看着热闹的三爷忽发奇想,低声地问蒋哨官,“要不,凭什么他老人家站上头,那洋人反倒要屈居底下?”
蒋哨官懒得去思考三爷的话,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直盯着沃安娜的后脑勺看。刚刚沃安娜回过头的时候,蒋哨官第一次意识到洋人中,也有如此绝色的妞。他盯着她的那头金发,脑子里在想,沃安娜若是脱光了,会是什么样子。这念头一起,他顿时感到有点冲动,情不自禁地便拿沃安娜和冯寡妇的女儿做起比较。转了一会儿下流的念头,他突然弯下腰,远远地打量沃安娜的那双脚。
“这洋女人再漂亮,可惜也是一双大脚。”蒋哨官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众弟兄一听他的话,都弯下腰来研究沃安娜的那双脚。那门口地方小,大家都弯下腰,又心里都存着不良的念头,免不了有说有笑碰撞起来,引得正在做祈祷的教徒又一次回过头。大家这次又有机会盯着沃安娜的正面看,笑得更得意,一得意更忘形。蒋哨官也跟着笑,突然看见回过头来的文森特面带愠色,连忙拜托他的手下小点声。
祈祷终于结束,洪顺又把一只手捂在了胸口,慢吞吞地说道:“那么今天就到此了,我的教友。愿主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愿我们的心常存怜悯,尽力减少四周人的痛苦,拯救一切人,从洪水之中。一切祈求,都奉献给我们为他舍身的主的圣名。阿门!”
“阿门!”教堂里久久回响着这一声音。
祈祷结束后,最先走出来的是沃安娜和文森特。站在门口的一帮大兵赶快嘻笑着让开道。沃安娜挽着文森特的胳膊,很傲气地从大兵们的眼皮底下走过,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安教士夫妇和他们家那名健壮的年轻女仆。然后才是本城已入教的部分教民。蒋哨官的目光和他的那帮弟兄一样,都追着沃安娜走。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边,蒋哨官看着十分亲密的沃安娜和文森特,消失在一扇门背后,忍不住轻轻地长嘘了一声。就在这时候,教堂的大门,在他们的身后嘭地一声,很沉重地关上了。
3
春在茶馆里乱哄哄,吵翻了天。各路人马陆续在这聚齐,骂骂咧咧打打闹闹吵个不歇。胡大少和几位领头的还在商量,外面等得不耐烦的群众大呼小叫,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反正人都来了,抄着家伙直奔教堂不就行了。
袁春芳混在这帮身着短褂的平民百姓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既兴奋,又有些担心。“这教堂万万不能烧,县里已经派兵在那把守了,我们这么冒冒失失地走,非坏事不可。”袁春芳想起他爹袁举人的一再嘱咐,对几位领头的说:“今天的事,我们只要拿教民煞煞气就行。平日里教民仗着有洋人撑腰,我们动他不得,今天可不一样——”
“今天怎么不一样?依着你,不烧教堂,不杀洋人,光打打教民,有什么鸟的意思!”杨德武见袁春芳事到临头,软下来了,不高兴地反驳着,“有理无理,先烧了他娘的教堂再说。胡大少,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胡大少有些拿不定主意,今天这么轻易地就聚了这么多人,很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他胡大少向来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依他的脾气,和杨德武所说的一样,如果不烧教堂不杀洋人,还有什么鸟的意思。但是前一天的晚上,朱师爷偷偷地找过他,向他透露了官府的态度。正如袁春芳所说的那样,只要不烧教堂不杀洋人,今天怎么痛痛快快地大闹都可以。他胡大少在今天这态势中,很有些起义首领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胡大少的人马都是梅城中的下层百姓,中间不乏鸡鸣狗盗之徒,如何驾驭这么一帮乌合之众,他不得不听诸葛瑾的一句话,这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拉屎再痛快,屁股总要擦的,他胡大少既是领了弟兄们干,这就得为手下的弟兄们想一想,干了以后,后果会怎么样。烧了教堂杀了洋人,祸就闯大了,官府一定不会放过,民众不怕洋人,却怕官府,以老二和诸葛瑾为代表的一大批城里的穷人,他们的死敌是教民,因此难得今天有一个机会,官府若挡着,那便是他们和我们过不去。
袁春芳笑着说:“官府真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这胡大少最清楚了,上一次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可结果呢,拖到了公堂上,那一顿板子打的,不信,你问问胡大少?”
杨德武叫了起来:“照你这么说,胡大少原来是叫县太爷一顿板子打了,便再也不敢烧教堂杀洋人。原来那到处贴的揭帖,竟然也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胡大少被深深地戳痛了,“我堂堂正正的胡大少,难道是一顿板子就能打垮的,你问问在场的诸位,我胡大少当时可装孬哼过一声。”胡大少的名气,谁不知道便是当年那一顿板子打出来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以,但是他怎能容忍别人这么损他。
杨氏二雄见胡大少真来了气,也不好再说什么,胡大少毕竟是首领,他们知道他绝不是孬种。胡大少事实上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是这次起事公认的领袖,杨氏二雄向来对他十分敬重。就在这时,茶馆外两路人马不分青红皂白地对骂起来,都说对方是入了邪教的教民,骂着骂着,抄起手上的家伙就想动手,胡大少领着几位首领赶紧奔出去,见那吵得最凶的,便是七里庄杨氏二雄的一个本家兄弟,一个叫二呆子的楞头青。大家已经不出声了,二呆子还在那直着嗓子叫道:“你娘是教民,你奶奶是教民,老子日他娘,日你奶奶。”
杨德兴觉得这事自家脸上很没面子,冲二呆子大喝了一声:“二呆子,你要狠,给我留着待一会儿狠。现在少在这出他娘的洋相。”那二呆子当着众人的面,被这么一说,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来。他一傻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矮脚虎混在人群中,突然充满风情地大声喊起来:“喂,胡大少,你们几个鸟男人,还在商量什么,老娘早等不及了,有什么好商量的。”她的话,使得刚要冷落下来的笑声,又热烈起来。
胡大少到了这种时候,岂能开这样的玩笑,厉声喝道:“闭起你的臭嘴!”他这一声断喝,很是威严,乱哄哄的人群立刻没了声音。很多乡下人,都是只闻胡大少的英名,今天有机会第一次亲眼目睹,都觉得他果然贵人贵相气度不凡。诸葛瑾想胡大少在这样的场合,有必要说几句话,举起手,在空中拍了几下,等大家都看着他的时候,他很严肃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今日这事,大家都得听我们少东家的,下面,让我们少东家说几句。”
一直到胡大少开了口,不认识诸葛瑾的人,才知道那老头所说的少东家,原来就是胡大少。胡大少根本没准备要说什么话,事到临头,他只好将就着说几句:“我胡大少不是一个玩嘴的,今天也不说什么,只希望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都别给我含糊就行。”
“含糊个鸟,胡大少放心,你指到哪,我们跟你打到哪。”底下的人热烈地响应着。
胡大少情绪受了感染,充满煽动性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他扯着嗓子叫了一通,说了些什么,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下面的反响非常强烈,很多人闲在那早等得不耐烦,胡大少的话正好给他们鼓了气。诸葛瑾意识到如果再让胡大少这么信口说下去,说的人和听的人互相刺激和打气,大家很可能说干就干,管他什么官府的忠告,一鼓作气杀到教堂去。趁胡大少讲话停顿之机,诸葛瑾连忙插起话来:“诸位好汉豪杰,请大家再恭候片刻,我们还有一些要紧的事,不得不商量,此外,马家骥的那一路人马还没到,我们就算要动手,也得等人齐了,才动手,诸位说是不是?”他拱了拱手,不由分说地把胡大少重新拖进了茶馆,压低了嗓子说,“少东家,越是到这时候,你越要冷静。”
几位领头的跟着一起进了茶馆。诸葛瑾拿腔拿调地叫裕顺赶快送上茶来。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了,谁还有心思喝茶,老二迫不及待地叫道:“老诸葛,你搞什么鬼名堂,老子早就等不及了,就等着亲手宰了杨希伯这条老狗,你却要我坐下来喝茶。”几位领头的,除了袁春芳,也都觉得此时再喝茶,有些莫名其妙。那裕顺的媳妇拎了一把铜壶过来,替诸位一一斟上了茶。她显然知道今天的胡大少不比平常,第一个替他倒了水,又用眼梢偷眼看他。胡大少一见裕顺媳妇,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眼睛顿时就直了,裕顺媳妇被他这么一看,脸刷地一下红起来。诸葛瑾向大家解释为什么要再等一等,他头头是道地说着,老谋深算一头一脸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胡大少只顾呆呆地盯着裕顺媳妇看,胡乱地点着头,其实诸葛瑾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往心上去。他的脸色一阵阵发青,好像茶馆内外轰轰烈烈的气氛已和他没什么关系。
裕顺媳妇在胡大少的注视下,慌乱地有些失分寸,她早就注意到胡大少每次看到她,都很失态。她觉得胡大少呆呆的目光中,很有些让她不寒而栗的东西。诸葛瑾一本正经地还在说着什么。裕顺媳妇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虚,她偷偷又看了胡大少一眼,只见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就仿佛中了邪一样。
就在这时,刘奎冲了进来,激动万分地喊着:“唉呀,胡大少,你们还在这干坐着,那边已有人领着,和他娘的教民打起来了。”
茶馆里立刻乱成一片。
4
胡大少和众首领在春在茶馆里一边商量,一边等马家骥的到来,谁知这马家骥也太心急了,进了城,还没来得及赶到茶馆,已和教民先冲突起来。梅城的教民虽然还谈不上已成了大气候,但这些年来,仗着洋教撑着腰,连官府都要让几分,因此也不是谁想打就可以打的。教民中有穷光蛋,然而更有像杨希伯这样的暴发户,家中雇了如狼似虎的仆人,一旦有了什么冲突,吃亏的照例都是别人。
这一天活该有事,杨希伯预先知道庙会这天不会太平,早一天就关照家中的仆人,明天一概不许出门。他倒想到过可以把家眷送到教堂去,因为他知道县里已派了兵大爷将教堂保护起来。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教堂没事,只要洋人没事,教民就不该有事,因此,如果胆小把家眷送走,反而会被家中的仆人耻笑。杨希伯心想自己不出去惹别人,别人难道还能硬闯进来。
偏偏是杨希伯家的仆人惹了事。因为主人的关照,仆人们不许出门,就只好站在门口台阶上看街上的热闹。因为这和春在茶馆隔着两条街,杨家的仆人对发生在茶馆内外的事一无所知,大大咧咧地想看点什么热闹,可就是没任何热闹可看。这时候,街那面走过来几个本地的姑娘,嘻嘻哈哈笑个不歇。杨家的一名仆人认识其中一位姑娘,本来只是很随便地打了个招呼,没想这边另一位仆人起了声哄,两边便你一句我一句,从调笑发展到了互相谩骂。于是有了围观的人。杨希伯在里面听见外面的声音响成一片,连忙出来观看。他本是耀武扬威惯的,早忘了今天这日子应该有所禁忌,喝住了仆人以后,又教训那帮看热闹的看客。这看客中便有刘奎,大声喝道:“姓杨的,你别神气,今日自然会有人好好地收拾你!”
“那好,我就等着,”杨希伯被他一提醒,立刻有了收敛,但是也不肯就此服软,“我还真有些怕了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照一照,老子还是老子,不像你,早让洋人换了心肝了。还有你老婆女儿,也早就让洋人睡了。”刘奎也不是省油的灯,况且今天这日子让他实在有些兴奋。杨家的仆人手早就痒了,也不管主人拦着,便向刘奎扑过去。刘奎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那几个仆人还想追,被杨希伯喊住了。
刘奎跑到岔路口,正好碰着领了一队人马准备去春在茶馆的马家骥。刘奎一路逃跑,一路声嘶力竭地大叫:“教民打人了,教民打人了。”
马家骥像捞小鸡似的,一把捞住了刘奎,气汹汹地问:“你说清楚了,教民他奶奶的在哪?”刘奎指着不远处的杨家大门,说:“就是有人的那地方。”马家骥手一松,骂道:“没用的家伙,你装孬跑什么。”说完,领着人马奔杨家而来。杨家的仆人见来者不善,也有些慌张,纷纷往大门里退,待到马家骥一马当先,冲到大门口的时候,大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里面手忙脚乱正在上门闩。
刘奎等人便在外面大叫:“姓扬的,你这条信了邪教的老狗,有种,就把门打开。”一边喊,一边用劲捶门,那门很厚实,没什么反应。外面的人隔着大门,叫骂了一阵,便捡了地上的泥块石子,用力往围墙里扔。里面的仆人刚开始还不服气,也捡了泥块石子往外面扔,其中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马家骥的额角上,把这位杀猪的汉子气得嗷嗷乱叫:“我日你奶奶,老子今天不收拾了你们,我就是你们养的!”他围着围墙来回走,咬牙切齿,骂个不歇。
往围墙里扔了一阵泥块石子,里面不见了任何动静。马家骥便指挥手下爬上围墙,然后跳进院子,把门打开。一名身腰活络的手下自告奋勇打头阵,由几个人托着,一使劲,骑坐在了围墙上,然后身子一扭,跳了下去,人还没落地站稳,就听见一连串狗叫,紧接着是唉哟一声惨叫,显然是被狗咬住了。过了片刻,便听见围墙里面传来了拳打脚踢的声音,毫无疑问,是杨家的仆人在痛打跳围墙进去的那个人。
马家骥急得连连跺脚,让大家赶快翻墙头进去救人。外面的人仗着人多势众,都纷纷开始爬围墙。刘奎这一次想表现得勇敢一些,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人刚上去,只见一道黑影迎面劈来,他头一低,一根长竹竿重重地打在了他肩膀上,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已被打翻在围墙外。紧随其后的是,其他几位爬围墙的,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一位被竹竿打中了面门,脸上顿时起了一道粗粗的横杠,疼得一个劲地哼哼。
那位跳进围墙的好汉,吃不住如狼似虎的仆人们的拳打脚踢,开始一声比一声惨地喊饶命。马家骥不信邪,让几个人托住他,一咬牙,也上了围墙,他刚露出头,长竹竿已向他舞了过来,马家骥吃疼,挨了一记,又挨了一记,狠狠心咬牙切齿还想往里爬,刚跨上一只脚,除了那先头一根打他的竹竿之外,另一根更粗一些的棍棒突然伸过来,顶住了他的下巴,用力一掀,把他和先前的那几位一样,掀翻在了围墙外面的地上,气得他在外面暴跳如雷,便领着人又去撞门,撞了一阵,也不像能撞开来的样子,正无可奈何的时候,胡大少领着大队人马赶到了。诸葛瑾看见马家骥,哭笑不得地说:“唉呀,老马,你也太心急,怎么已冒冒失失地动起手来了。”马家骥的鼻子正在流血,不得不仰着头说话:“你们来了就好,今天我老马要是不跟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诸葛,你骂我是什么都行。”
胡大少挤到了大门口,对正喊着一二三用肩膀撞门的众人说:“这不行,去抬一很大木桩来。”然后又走到围墙下,俨然像一名在战场上指挥作战的将军一样,抬头看了看围墙,转身对杨氏二雄说:“多喊些人上围墙,只要能进去几个就好办。”他话音刚落,杨德武二话没说,嘴上含着一把大刀,纵身一跃,手抓住了围墙的边缘,一用劲,手已经撑在了围墙上,只见竹竿发了疯似地向他打过来。杨德武挺了几下,手一松,跌了下来。另外几条好汉同时也上了围墙,前仆后继,这个被打下来,那个又接着上。
围墙里外都打红了眼,一边是志在必进,就盼着冲进去大开杀戒,里边知道如果让外面的人当真冲了进来,对方便饶不了他们。双方拼死力敌,各不相让地坚持了一阵,外面人多气盛,渐渐占了上风。大门那边,已找了一根又粗又壮的大木桩来,在许多人的鼓劲下,正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击大门,那大门发出了沉闷的回声,看来也快吃不消了。
老二比什么人都更兴奋,想到找杨希伯报仇的日了总算到了,他上窜下跳来回奔跑。他的脑子里闪过种种可能的复仇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饶不了杨希伯这条老狗。有人想到了甲绳子套住围墙里的竹竿,这办法很有效,围墙里面的人也慌了,因为不断地有人出现在墙头上,便用竹竿沿着围墙扫来扫去,外面的人看准了,用绳子一下子套过去,然后用劲缠住长竹竿。长竹竿一被缠住,里面的人没办法,只好换一根。毕竟没有几根长竹竿可以换,外面的众人士气大振,更加踊跃地往围墙上爬。
老二和杨德武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两人躲过了打过来的竹竿,跳下了围墙,这两人一冲进去,一个舞大刀,一个抓着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向还在舞着竹竿棍棒的杨家仆人猛扑过去。杨家仆人在他们咄咄逼人的气焰下,顿时乱了阵脚,因为这架式纯粹是玩人命的玩法。与此同时,墙头上又添了一大排呐喊着的人头,接二连三地有人跳进围墙来,领头的便是杨德兴。
“老子日你娘的!”老二朝正在狼狈逃窜的杨家仆人扬起了菜刀,一个仆人慌忙中跌了一跤,老二追上去,对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记,被劈的仆人杀猪似地惨叫起来。
杨德武舞着大刀更是威风,一个仆人手上端着一根看家的棍棒,刚比划了一下,便让他一刀给砍翻了。杨家的仆人到底是雇来的,平时敢欺负人,是因为有势可倚,到了现在的形势下,好汉不吃眼前亏,能逃则逃,不能逃就跪下来喊大爷求饶。外面的人见已有人跳到了围墙里,便停止撞击门,杨氏二雄和老二领着人杀向后院,另有几个人奔向大门,下了门闩,大门一开,胡大少领着大队人马呼喊着,像暴发的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地冲了进来。
5
当老二领着杨氏二雄一路杀过来的时候,杨希伯只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好像无数苍蝇在里面飞着。杨希伯做梦也不会想到,初十庙会这一天,当真就成了他的末日。想当年的杨希伯,也算得上一条街面上混过的响当当的好汉,他吃过苦受过罪,万贯家财,全靠他一手挣出来的。三十年前,杨希伯从小街上打架斗殴的一霸,摇身一变,成了梅城第一家当铺的朝奉。他没念过几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凑乎着能来个一二句,多了便要露馅。当朝奉是杨希伯变得越来越文明的开始,随着财产的增加,他终于成了梅城的富户。三十年以后,杨希伯从替人家当朝奉,发展到自己开当铺,然后又由当铺起家,发展到他拥有的好几家店铺中,当铺成了最不起眼的一家。杨家成了梅城的第一家教民,他和那位叫文森特的神父来往密切,连县大爷有时也奈何不了他。
然而初十庙会这一天却成了他命中注定的末日,杨希伯站在唯一的那幢小楼的窗口,茫然地听着呐喊声越来越近,突然他看清楚了手持大刀的杨氏二雄和老二,杨氏二雄杨希伯从来没有见过面,然而对于老二,他却再熟悉不过。老二老婆硕大的两片白屁股,仿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感到今天的事有些麻烦。
老二站在空荡荡的天井中大吼了一声:“杨希伯,你这条老狗,出来!”
空荡荡的天井突然塞满了人,就像是一大块空地上,猛然冒出了成片的庄稼。杨希伯看见作为领袖的胡大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振臂高呼,高呼什么,他却听不太清,乱哄哄的人群一片嘈杂,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去。有个不太年轻的女人,显然是看到了站在小楼窗口的杨希伯,她的眼睛对着他看了一会,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叫,只是把头赶紧低了下去,好像是怕他认出来似的。杨希伯知道这女人一定和自己有过什么接触,然而究竟有什么样的接触,杨希伯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想不起来。他知道自己过分的好色得罪了不少人,知道自己睡过太多的别人的老婆,今天是他得罪过的那些人来找他算账的日子。
人们终于都看到了杨希伯,偌大的天井里,大刀小刀棍棒还有紧握的拳头,高高地竖了起来。一片声的大声尖叫振耳欲聋,杨希伯听得出那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血腥气的声音。他知道现在退缩已经没用,而且事实上也没处可退,他年轻时代的英雄气概突然又在他身上复活,他毅然走下了楼,挺着丰满的肥肚子,毫无表情地站在发了狂的人群前面。他像一座雕像似地站在那不动弹,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脑袋上肚子上,有人朝他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脚,杨希伯像头虾似的,呻吟着弯下了腰。
杨希伯记得自己是被打翻在地,身不由己地打着滚,无数只愤怒的脚在他身上踩来踩去。他显然是失去了一段时间的知觉,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漂浮起来,像一只鸟那样在天空上滑翔开了。人群逐渐散开,人声也突然变小,时间在缓缓过去。杨希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嘴正啃着泥,鼻血已经不淌了,喉咙口又苦又涩。他翻身坐了起来,眼睛一阵发黑,差一点又晕过去。幸好他待的地方,离胡大少先前站过的那块大石头不远,杨希伯咬着牙,向那块大石头爬过去,好不容易爬到了,靠在石头上大口喘气。
愤怒的人群好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大家匆匆地都在干自己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杨希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在明火执仗地洗劫他的家。抱着大包小包的人流,从他身边水一样流过去,有个人就在他不远的地方摔了一个大跟头,一大包抢来的财物,像泼翻了的一锅刚熬的好汤一样,将满满一锅的汤水洒了一地,那人赶紧把包裹布重新摊好,手忙脚乱地拾着,跪在地上再将包裹打好。杨希伯认得那包裹布正是自己睡觉的床单。
一位年轻的媳妇,抱着一床大红的花被,喜气洋洋地往外跑,她一眼看见杨希伯那双冒着火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她,脸顿时红了,赶紧用大红的花被捂住自己的脸,连奔带跳地逃之夭夭。两个本城的无赖,为争一只文森特神父送给杨希伯的小八音盒,互不相让地打起来。大家都顾着抢自己看中的东西,任凭两个无赖厮打成一团,连个出来劝的人都没有。两个无赖先是拳脚相交,紧接着便是搂在一起,像闹着玩似的滚起来,从天井的这头滚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滚过来,害得满载而归的洗劫者,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跳过去或是绕过去才行。
直到天井里嘈杂的声音开始低下来,杨希伯才突然听清楚自家后院里,传来女人们乱哄哄的痛哭声。洗劫者走了一批,很快便又来了新的一批。杨希伯支撑着快要散了架的身体,蹒跚地走向后院。杨希伯唯一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躺在那里,喜气洋洋的洗劫者像过节一样,翻箱倒柜忙个不歇,杨希伯的老婆和衣衫不整的媳妇,正坐在地上拍手嚎啕,呼天抢地为洗劫者伴着奏。杨希伯尚未出嫁的小女儿莺莺,吓得面如菜色,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老二舞着手上的那把菜刀,到处乱砍乱砸,他一眼看见了扶着墙站着、正在那不住颤抖的杨希伯,便拎着菜刀,咬牙切齿地向他走过去。
杨希伯颤抖得更厉害,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子一样摇摆不定:“老二,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这条老狗,你竟然不知我想干什么?”老二走过去,一脚踢翻了杨希伯,举起了菜刀便要砍。
杨希伯的老婆,还有衣衫不整的媳妇,哇哇哇一片声地喊救命。老二举刀的手慢慢放下,将菜刀架在杨希伯的脖子上,狞笑着说:“老狗,你也知道会有今日。老二我一刀劈了你,比宰只鸡还容易。”
杨希伯老婆连滚带爬跌倒在老二面前,哭着说:“老二,看在他是你表舅的份上,就留他一条老命吧,他一把年纪,也活不长了。”
“表舅,你说你老狗是谁的表舅?”老上手上一用力,杨希伯的脖子上顿时开始流血,先是一道红的横线,紧接着又变成一道竖线往下淌。
杨希伯的老婆急得用劲拉老二的腿,老二一抬脚,将她踢出去老远。杨希伯死到临头,嘴还硬;“你杀了我好了,我不就是日了你老婆,你他娘的杀了我好了,杀了我,我还是日也日了!”
老二被他这么一说,气得原地跳起来,朝着杨希伯又是两脚,两脚踢完了,还不解恨,举起菜刀正要往下砍,恶从胆边生,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杨希伯的家已经被洗劫一空,后院里已经剩不下几个人。老二拦住了最后要准备走的洗劫者,很严肃地说:“你们都听见了,姓杨的这条老狗说了什么,他说他日了我老婆,不错,我老婆那不要脸的,是让你日了,诸位今日给我做个证,老子日他的女儿,我跟他就算把账清了。”
老二说完,便向杨希伯的小女儿莺莺猛扑过去。莺莺吓得鬼哭狼嚎,撤腿要跑,老二一把揪住了她,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叫,我知道你是嫩了些,依我的心思,要日你家嫂子才快活呢,但她己让你家哥哥日过,老二我也就不稀罕了。你别动,我要让你爹开开眼。”
杨希伯想过去救自己女儿,但是他发现自己已没力气动弹,他的骨头仿佛已经散了架,一动弹便咯咯咯直响,而且在后院的那几位卷起了袖子的洗劫者,都睁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打算看热闹,其中一名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杨希伯就是能站起来,也不可能走到老二那边去。老二把菜刀往地上一插,很麻利地撕去了莺莺身上的裙,又连拉带扯地褪下了里面衬着的长裤,莺莺白白花花光溜溜的顿时暴露无遗,老二气喘吁吁一松自己的裤带,一条又黑又脏的长裤从里到外,刷地一下,落到了他的脚背上。
“狗杂种,你不得好死!”杨希伯大叫一声,想扑出去,但是却竖在那像装满了面粉的口袋似的,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杨希伯的小女儿莺莺看见老二的身子向她扑过来,她的两条赤裸着的大腿,情不自禁地像麻花一样卷起来。她已经被许了婆家,定好在两年后的春天出嫁,杨希伯为她准备好了充分的嫁妆,今天这痛苦的日子里,不仅是她的嫁妆被洗劫一空,她自己也被笼罩在了巨大的灾难的阴影里,恐惧得喘不过气来。这将是莺莺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场恶梦。她闻到了老二嘴里的一股浓重的大蒜味,同时感到他正用冰凉的菜刀,使劲插入她夹紧的大腿之间,那种凉嗖嗖的感觉,使她的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充满了正在舞动着的沾着血的菜刀。她的腿终于十分顺从地变成一个八字,紧接着她便昏了过去。
6
文森特对不能前去参加初十庙会的人,感到很不满意。他坚信自己对中国的官场已经十分熟悉,而且清楚地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最怕官府。文森特已经跑过许多地方,他不相信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作为一个来自大英帝国的传教士,一个金发蓝眼享受着充分特权的外国人,会被梅城的老百姓当做袭击目标。“中国这样的国家,也许只有在节日里,才能体现出一些最后的古老热情。”他决定自作主张,带着沃安娜去街上看一看,“如果不是为了享受这个庙会,我这刻早就在省城了,你说不是吗?”
安教士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上,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喜欢他们称作的洋鬼子,这是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既然官府已经派了兵保护他们,起码说明事态有一定程度的严重性。他告诫太不把中国人放在心上的文森特:“年轻人,你太年轻了,难道你不知道中国人并不欢迎我们?”
“如果我们只是想到那些欢迎我们的地方去,那么亲爱的安先生,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家里,当然,我是说留在我们那遥远的故乡。”文森特笑着对安教士说,“可是我们充当了上帝的使者,上帝无处不在,不是吗”
文森特领着沃安娜准备上街,刚出门,他们被蒋哨官手下的人拦住了,说奉董知县命令,今天不许洋人走出教堂一步。文森特顿时大发雷霆,推推搡搡地想硬闯,蒋哨官赶来了,笑着说:“洋大人,今日我们弟兄几个有命令在身,说好了保护你们,你们如果硬是要出去,弟兄们怕是交不了差吧,今儿这日子,我看洋大人还是委屈一点,老老实实在家里歇着。”蒋哨官这几句活,软里带硬,眼睛却死皮赖脸地盯着沃安娜看。
“我们就要去。”文森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着。
蒋哨官及其手下听见文森特僵着舌头说话,忍不住笑起来。蒋哨官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的,你说要去就要去,那也由不得你。你们去了,出了事,谁他娘的负责?”文森特憋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中国话才能表达他的意思,他人高马大,伸手又要去推想拦他的大兵。那当兵的可不吃他这一套,立刻用枪指着他。
文森特急红了眼:“你的,敢射击我?”
蒋哨官连忙赔笑说:“洋大人,我手下的弟兄们火气大,又没什么见识,万一走火,真打着谁呢,这事大家都不好办,你委屈着点,乖乖地退回去,怎么样?”
沃安娜被当兵的这么一拦,上街的兴致全没了,她本来就不太想出门,拉拉文森特,说还是回去算了。正僵持着,地老鼠远远地奔过来,他跑到文森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文大人,不得了,打起来了。”蒋哨官拦住了鼻青脸肿的地老鼠,让他把话说说清楚,究竟谁和谁打起来。地老鼠喘着粗气说:“当然是和教民,唉呀,什么谁和谁,是教民在挨打,我日他娘的,肯定死人了。”
地老鼠从杨希伯住的那条街过来,只见进进出出的人流,正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搬东西,他刚想混进去浑水摸鱼捡些便宜,突然被大家认出了身份,于是立刻成了过街老鼠,一片声地喊打,幸好他腿快,连滚带爬加上一声比一声高地喊饶命,才让他逃了出来。“文大人,我跟你说,中国人有句俗话,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逃命算了。”地老鼠惊魂未定,看了看蒋哨官,又看了看他手底下的弟兄,拉了拉文森特的袖子,低声对地说:“我们找个好地方藏起来,怎么样?”
沃安娜听了地老鼠的话。有些紧张。文森特也吃了一惊。蒋哨官转过身来,对地老鼠奔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怎么样,洋大人,我说你今日不能随便乱跑!”蒋哨官不无得意地对文森特挤了挤眼睛,想说县太爷见着你们洋鬼子怕,老百姓头上又没顶乌纱帽,打你们就跟打儿子一样,你们怕什么。当然这种话只能在肚子里想,嘴上自然是不会真说的。文森特从蒋哨官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不敬,拿他也没办法。和中国的官员打交道,文森特知道越是官大,越好对付,最难缠的是那些跑腿当差的,想和他们计较也没用,便领着沃安娜和地老鼠往教堂去。他让地老鼠不要恐慌,就躲在教堂好了。地老鼠见教堂和洋人住的地方都有大兵保护,略略感到几分心定。
地老鼠见了洪顺神父,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洪顺神父喊了几声上帝,带几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默默祷告着。文森特等洪顺神父祷告完了,让他领自己登上教堂的塔楼。教堂的塔楼是全城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鸟瞰梅城的全景。果然看得见杨希伯住的那条街上,乱哄哄地有人跑来跑去,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人声。地老鼠熟门熟路,指手划脚地指给文森特看,嘴里不住说着什么。
文森特让洪顺神父立刻动身去见董知县,保护教民的人身安全和财产不受侵犯,这是地方官员必须严格遵守的事项。他让神父提醒董知县,如果教民出了什么意外,文森特将在道台面前毫不客气地弹劾他。作为县太爷他必须明白,文森特想去掉他的乌纱帽,易如反掌,就像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那么便当。
洪顺神父换了身几乎是全新的黑绸大褂,准备动身去县衙门找董知县。他的头发已全白了,打扮和举止显得非常古怪。沃安娜突然为他的安全感到担心,洪顺神父平时穿的都是一件旧的黑布长袍,只有在重大的节日里,他才会穿上这件黑绸大褂,他的脸上有一种过分的平静,他对沃安娜笑了笑,缓缓地转过身子,出了教堂大门。蒋哨官的手下拦住了他,只见他低声地对蒋哨官说了句什么,蒋哨官手一挥,示意手下放他过去。
洪顺神父这一去永远也没回来。毫无疑问,洪顺神父预感到了此行的凶多吉少。他显然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一种不祥的预感早就出现在他眼前,这种预感事实上在他入教的那一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如今这只巨大的鸟突然在一根树杈上歇了下来。洪顺神父知道最后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到了,他已经老态龙钟,走路慢得就仿佛是一道黑影子在移动。自从来到这座小城之后,他很少在街上出现过。他不像文森特神父那样喜欢招摇。在梅城老百姓的心目中,虽然文森特神父已死了,但是洪顺神父仍然还是那位死去的洋人的仆人。洪顺的出色之处,在于他远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了解中国人,因此事实上他不仅是一个更称职的神职人员,而且知道怎么才能真正打动教民的心。他知道应该如何不是太空洞地谈上帝,谈天堂,谈如何活着和如何死去。一切果然像预料的那样,当他在第一条巷口拐弯的时候,两名向教堂奔来的教民,张开双臂拦住了他。“洪神父,赶快回教堂吧,前面正在打教民,要出人命了。”洪顺神父不动声色地笑着,说:“上帝与你们同在,去教堂吧,那儿有当兵的保护你们,你们不会有事的。”
洪顺神父继续往前走,他很快遇到了乱哄哄的人群。人们一眼便认出了他,但是却被他脸上镇静的微笑短时间迷惑住。他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县衙门的大门口。大门紧紧地关着,洪顺神父走到大门前,伸出手掌,在沉重厚实的大门上,毫无意义地试推了几下。紧接着,他又抓住门上的铜环,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地敲着。县衙的大门像一堵坚固的砖墙似地竖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应与反响。突然之间,洪顺神父已经明白自己的结局将是怎么一回事,他没回头,事实上也用不到回头,因为他身后的嘈杂人群正在聚集,愤怒的火焰不再是冒烟,而是轰轰烈烈地已经燃烧起来。他根本分辨不出向他最先飞过来的,是裹着极大恶毒的咒骂,还是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的泥块,以及各种有可能向他袭击的任何东西。
洪顺神父惨死于阿贵的刀下。阿贵会变得比什么人都更疯狂,这一点像谜一样有些不可思议。这位老实巴交安分守己受老婆气常常忘记自己姓什么的乡下农民,在骚乱中,天性中野蛮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渲泻。起初他也许只是想向老婆红云证明他也是个能闹闹的男人,他被动地跟在别人后面打,跟在别人后面闹,跟在别人后面抢。这真是一个太特别的日子,一切都变得肆无忌惮忘乎所以。在阿贵和红云的身上,已经尽可能多地缠绕着抢来的珠宝。然而仅仅是发了财显然还不能让阿贵满足,他挥舞着杨德武送给他的那把大刀,随着处于疯狂状态的人流,从被动地跟着别人干,终于过渡到了自己主动出击,他冲过来杀过去出尽风头。“在打死这条洋人的狗”的强烈呼声下,阿贵像条挨了一脚的狗似的,高举着那把闪亮的大刀,出人意外猛地窜了出去,箭一样地奔到了洪顺神父面前,二话不说,挥刀便向他的脑袋上砍过去。
第一刀砍得太急促太慌乱,离洪顺神父的脑袋稍稍偏了一些,刀尖剁在了县衙的大门上,顿时震得阿贵手脚发麻,大刀差一点落在地上。洪顺神父听到耳边的风声,侧过脸来,想看清楚出现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人,阿贵咬牙切齿已砍出了更有力的第二刀。这一刀正砍在洪顺神父的后脑勺上。阿贵只感到自己的大刀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手上一用力,刀又举了起来,然后又是一刀,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得县衙的大门上到处都是。
洪顺神父横尸县衙门口的消息,很快由逃命的教民传到了教堂。断断续续地有教民逃到教堂来避难,既然官府派了大兵保护教堂,躲到这儿来似乎万无一失,然而随着避难的教民越来越多,教堂是否还真的安全已开始值得怀疑,洪顺神父的被杀,在教堂里引起了剧烈的恐慌。梅城中教民和非教民的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可是像这样充满了血腥味毕竟还是第一次。
血腥的味道离教堂越来越近,仿佛一阵轻轻的风便可以吹过来。恐慌的情绪不仅骚扰着教民,而且影响了保护教堂的大兵,影响了需要大兵保护的洋人。蒋哨官似乎突然意识到今日任务的艰巨,他突然明白了今日这事,弄不好便会掉了他娘的饭碗。形势在突然之间,居然会变得这么严重,洪顺神父已经被杀,烧不烧教堂都是滔天大罪,因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是个死,蒋哨官知道这老百姓一旦破罐子破摔,肯定就太平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蒋哨官不得不考虑放弃今晚去冯寡妇家的约会,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民既不畏死,事情便真的麻烦了。
文森特建议安教士夫妇和沃安娜随他一起搬到教堂去。虽然他们的住处离教堂近在咫尺,但是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再想去教堂恐怕就来不及。文森特不止一次经历过风险,到了这节骨眼上,他表现出了一种奇异的镇定和沉着,教堂由很好的青砖砌成,有一个高高的塔楼,好像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城堡。文森特相信他能领着安教士夫妇和沃安娜顺利度过这一关。安教士的家可以暂时交给年轻的女仆看管。事情已到了不容乐观的地步,当文森特神色严峻地掏出他随身携带的那支短枪时,沃安娜吓得惊叫了一声,她还沉浸在一个女孩子温柔的爱情幻想之中,文森特粗大发亮的短枪打破了她的美梦,那烤蓝的枪管和黑洞洞的枪口,陡然使她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7
谁也不会想象得到,初十庙会这一天,果然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宁静安溢的梅城杀气腾腾,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控制。打教民的革命行动很快转变成了公开的抢劫。这一天成了暴徒可以尽情施虐,老实人也能大发横财的美好日子,本城的无赖和四处的农民在洗劫了杨希伯家以后,开始了向所有教民的掠夺。对教民的仇恨,突然被瓜分其财产的喜气洋洋所代替,发财的满载而归溜之大吉,想发财的和觉得还没有发财发够的,又源源不断而来,一批接一批,一批比一批更狠更失去理智。
失去控制的抢劫行为,逐渐演变为一种无法无天的发泄。抢劫的对象,从有钱的教民蔓延到普通的教民,很快发展为完全无辜的富户。一些无赖趁机发泄平时的私愤,他们用锅灰在那些他们想报复的人家的门框上,打上一道醒目的黑叉,或是画上一个黑乌龟,情绪激昂的群众看见以后,立刻呐喊着破门而入。梅城被一种痛苦中的欢乐所笼罩,陷于混乱之中的抢劫充满了喜剧色彩,有的人在抢别人家的同时,自己的家也莫名其妙地被抢,也有的人在抢劫时,却发现抢到手的,原来竟是属于自己家的东西。
胡大少作为公认的领袖,对于混乱的局势变得无能为力。他只能煽动性地叫别人干什么,却丝毫也不能叫别人不干什么。不仅是他陷入了不由自主的疑惑之中,他手下的那几位各路人马的领头人,也和他一样,对变得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无所作为束手无策。小小的梅城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到处洋溢着无所顾忌的狂欢。到了天快黑的时候,胡大少不得不做出唯一能暂时控制住局势的决定,这就是立刻招集各路人马,攻打教堂杀掉洋鬼子。
这是一个唯一能把像一盘散沙似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的办法。事情到了不容置疑的糟糕地步,早不是原先构想的,打打教民出出气就可以了结。漏子显然是捅得太大了,大得已不可收拾,霍管带是躺在炕床上,正由小喜子烧着烟泡的时候,听说乱民们在县衙的大门口,杀死了洪顺神父,他知道大事不好,慌忙领着手下赶去缉拿凶手。亢奋的群众没有逃之夭夭,而是呼喊着一拥而上,打得霍管带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很显然,仅仅凭霍管带手下的官兵,自然不能把混乱的暴民怎么样,但是大量的援兵一定会尽快从省城赶来。现在的形势是,反正是得罪官府了,想不造反也枉然,胡大少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在援兵到来之前,把该做的事,都痛痛快快做完。
教堂是在天黑了以后,才被情绪激昂的群众包围起来。人们举着火把,一声比一声高地叫喊着。因为有蒋哨官领的人守在教堂门口,一支支长枪正对着门外,大家只好远远地呐喊助威。胡大少站在离教堂塔楼几十米的地方,和杨氏二雄等商量着如何才能冲进教堂。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冲一冲试试,杨德武领着几名不怕死的汉子,刚要接近教堂,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声响起来,杨德武唉哟一声惨叫,大腿上中了一枪,痛苦不堪地栽倒在地上。
胡大少大怒,准备亲自带领人马再向教堂发动一次攻击。诸葛瑾一把拦住了他,摸着自己不是太长的胡须说:“这区区小事,哪用得到你亲自上。”他胸有成竹地看着众人手上的火把,像位有卓越军事天才的军师那样,毫不犹豫地吩咐底下人去多搬些麦秸来,“我们今日不需要一兵一卒,只要一把火,这不想死的,准保一个个都乘乖地跑出来。”
“用火烧。”胡大少脑海里想象着火攻的可能性。
“这可是诸葛亮当年用过的一招,”诸葛瑾得意地说,“少东家,这一招绝对厉害。”
就在一部分人去搬麦秸的同时,另一部分人在矮脚虎的带领下,开始洗劫安教士的家。第一批冲进安教士家的几乎全是女人,她们以女人特有的尖叫大声喊着。矮脚虎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把剪子,冲进去以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到处乱戳乱剪,大家显然明白所有的洋人已逃到教堂去了,她们不过是对洋人的住处,尽量发泄发泄自己的仇恨而已。洋人房间里琳琅满目的洋玩意,使梅城中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大开眼界,她们毫不手软地砸坏一切可以砸一砸的东西,然后打算放把火把洋人住的房子烧光拉倒。
就在这时候,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像找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发现了安教士家留下来看家的年轻女仆,她们不顾一切地向她扑过去,用同样只有女人打架时才会有的特殊方式,拉头发抓脸用嘴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对付一块肉骨头一样。年轻女仆发了疯似地尖叫,她的锐利的尖叫声,对愤怒的女人们也成了一种刺激,她们不但没有放弃攻击,而是开始十分仇恨地扒她衣服,转眼之间,便将她身上的衣服撕成了碎片。
赤条条的年轻女仆终于找到了逃脱的机会,像条鱼似的滑了出去,她撒腿往外奔,想往教堂里冲。然而就在冲出去一大截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根本不可能通过黑压压由男人们的身体组成的人墙。她意识到男人们的满是欲望的眼珠,像子弹一样向她射过来,都停留在她丰满的身体上时,使得黑夜也像白天一样明亮,年轻的女仆出于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身,绝望地掉过头来,迎着那些叫喊着向她追过来的女人们冲过去。
女人们的叫喊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观看一群发了疯的女人,追着一个同样发了疯的女人,女人们做游戏一样跑来跑去,歇斯底里地咒骂着,追在后面又捏又打,矮脚虎突然跑到大家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赶快过来几个长xx巴的,日死这个和洋人睡觉的骚货。”矮脚虎极富挑战的邀请,使得内心蠢蠢欲动的男人们不知所措,然而没有一个男人敢跳出去迎接挑战。人们嘻嘻哈哈袖手旁观,看着这群发了狂的女人究竟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年轻的女仆跌倒在地上,顿时女人们叫着喊着骂着滚成一团。混乱了好一会儿,年轻的女仆总算再一次挣脱开来。这一次,逃生的欲望终于大大地超过了害羞的念头,她毅然向男人的人墙冲过去。她赤裸裸的身体上仿佛沾着什么剧毒一样,所有男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看,可是一旦那赤裸的身体真接近自己时,就都情不自禁地向两侧闪开。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年轻女仆的身体竟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男人们的围墙切开了一个厚厚的口子。
眼看着教堂的塔楼就在面前,突然一个男人宽厚的胸脯,像一道非常坚硬的墙壁,挡住了年轻女仆的去路。年轻女仆一头撞了上去,遇到了障碍以后,她左躲右让试图能够避开,可是却发现自己和那男人的胸脯,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怎么也分不开。“你往他娘的哪跑?”年轻女仆听见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十分恶毒地响着,“为什么洋人能日你,为什么?”年轻的女仆一阵颤栗,想转身往回跑,这时候才感到男人的一只手正托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举着一把杀猪的尖刀,准备往下戳。
拿着杀猪尖刀的是马家骥,他咬牙切齿正准备结束了年轻女仆的小命。然而完全是出于本能,年轻的女仆猛地转身,马家骥搂着她的那只手,随着那蛇一般的身体的滑动,一下子触到了她饱满的Rx房,他就势狠狠地抓了一下,这一抓严重地分了马家骥的心,年轻女仆趁机逃脱,掉头再往来的方向奔跑。这时候,男人们的围墙已不像先前那么容易切开,人们在让开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便伸出手,在年轻女仆的身体上是地方就捞一把。
马家骥突然像公狗追逐母狗那样向年轻女仆扑过去。他的手上还举着那把杀猪的尖刀,嘴里骂骂咧咧,空着的那只手想抓住她。年轻女仆连续逃脱了几次,临了像小鸡一样地还是落在了马家骥的手里。马家骥那只抓刀的手向下一挥,不是把刀子插在年轻女仆的身上,而是就势拦腰一抱,将她抱了起来。年轻女仆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她感到头重脚轻好像漂浮在云中雾里一样,杀猪尖刀的刀柄重重地顶在自己的腰上,疼得她哇哇直叫,同时她听见不同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也一起在叫喊:
“给她一下,给她一下,叫她尝尝咱中国人的滋味!”
“喂,就在那轿子里,”突然一个声音尖叫着提醒马家骥,“大家别挡着路,对,就在那轿子里。”
被抱在马家骥怀里的年轻女仆睁开眼睛,十分恐怖地发现无数男人举着火把,瞪着色迷迷的眼睛跟在她后面。男人和女人的声音陡然停止了。在一种近乎庄严的气氛中,年轻女仆感到有一个男人加快步伐跑了上来,撩开一块门帘似的东西,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已经被马家骥重重地扔在了紫呢大轿里。门帘落了下来,紫呢大轿里一片黑暗。
过了真正一小会儿,马家骥骂骂咧咧束着裤带,从紫呢大轿里走出来,无数双男人的眼睛都瞪大着在询问他。马家骥翻了翻眼白说:“有什么好瞪眼睛的,是他娘男人的,就赶快进去,这不日白不日。”马家骥油光满面的脸上的得意,谁都能感觉得到。“我操,真干了?”有人不敢相信却又是非常羡慕地说,“这狗日的真敢来真格的。”马家骥不屑一顾地冷笑笑,扬长而去,走出去一大截,回过头来,大声嚷道:“他娘的,进去呀,有什么好客气的。”
有人掀开了紫呢大轿的门帘,用火把照了照,发现年轻女仆正缩在角落里颤抖。这一发现,打火把的那位,立刻用一种古怪的声调大声传出去,使得外面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激动了一会儿,便有人步马家骥的后尘,把手中燃烧着的火把交给别人,羞羞答答地钻进紫呢大轿,然后像马家骥一样,骂骂咧咧得意洋洋束着裤带走出来。接下来的场面更充满了戏剧性,大家都是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地进去,得意洋洋嬉皮笑脸拎着裤子出来。刚开始那一阵,围着紫呢大轿的男人们,表现得还有些节制和不好意思,你推我让犹豫着不敢献丑,可是很快便撕破了脸皮,争先恐后地打起来,打得不可开交,最后不得不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让大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慢慢来。
发生在紫呢大轿里的小插曲,严重地影响了对教堂正面攻击的主旋律。由于看热闹的大大多于具体干事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半夜,可是运来的麦秸却仍然少得可怜,第一次火攻功亏一篑,胡大少大心急地下令点火,结果除了能听见教堂里痛苦不堪的咳嗽声,教堂的大门还是没能烧坏。因为教堂里的人有枪,大家也不敢从正面贸然出击。恼羞成怒的胡大少终于发现了人都跑到哪去的秘密,他怒气冲冲赶到紫呢大轿这边来,暴跳如雷大声咒骂,从轿子里拎出一位正在干着坏事的家伙,狠狠地对着他的下身踹了两脚。第二次火攻总算有了些成效,这一次大家根据胡大少的指示,把躺着尚有余温的年轻女仆尸体的紫呢大轿抬了过来,在里面装满了麦秸,然后吭吭哧哧抬到教堂门口,堵着教堂的大门烧,烧得结果是把大门给点着了,大门一烧坏,大家便可以将点着的火把接二连三地往教堂里扔。教堂顿时成了一只大炉子,在火焰的攻击下,教堂里的人终于失去了斗志,蒋哨官领着自己的手下最先缴械投降,他们把长枪扔在了地上,举着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三三两两的教民,他们在别人愤怒的呼喊声中,在刺眼的火把的照耀下,吓得不知所措魂飞魄散。走在最后的是安教士夫妇,他们刚走出教堂,便被一拥而上手持火把凶器的老百姓,乱刀活活捅死。
8
文森特带着沃安娜逃到了教堂的塔搂顶端,从塔楼的顶端往下看,他们亲眼目睹了刚走出教堂大门的安教士夫妇死时的惨状。一时间内,教堂外愤怒的群众似乎忘记了文森特和沃安娜的存在,大家都在外面随心所欲地殴打教民,同时将更多的麦秸堆放在教堂的周围,准备把人们心目中最仇恨的教堂,一把大火彻底烧光。文森特和沃安娜知道他们的末日已经来临,他们长时间地接着吻,在吞没他们的浓烟又一次升起来的时候,文森特拔出手枪,对准沃安娜的心脏,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然后他将渐渐软下来的沃安娜的尸体平放在地上,看着她曾经是十分漂亮然而现在却变得异常恐怖的面孔,他自己脸上发了木的表情,是想哭又似乎哭不出来的样子。这真是一个太糟糕的结局。文森特将枪管塞进自己的嘴巴,手哆嗦着开了一枪。
由于教堂是青砖砌成的,当熊熊燃烧的麦秸很快燃尽以后,教堂的轮廓和框架竟然完好无损。所有的木结构部分还在吱吱冒烟,胡大少在手下的簇拥下,大步走进教堂,沿着依然还有些发烫的石板台阶登上塔楼。东方已开始显露出了鱼肚白,文森特和沃安娜的尸体很难看地出现在眼前,胡大少看着文森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脑袋,突然一阵恶心想吐。“这狗杂种怎么变成这死样子,”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着,掉头便要离开塔楼,“把这教堂给我拆掉,老子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当红红的太阳跳离地平面,出现在东方的天幕上的时候,胡大少站在离教堂五十米远的空地上发怔。轰轰烈烈的革命和造反已经到了尾声,激动人心的气氛已经变得无精打采。大多数群众都精疲力尽,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剩下的一些人当中,有的在东张西望看呆,有的正在试图拆除教堂,拆除教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面对坚硬的青砖,人们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文森特和沃安娜被双双剥光了衣服,用绳子挂在塔楼上示众。一个小的石膏做成的十字架,插在了沃安娜的阴户上,像一个男人的xxxx似的十分可笑地翘在那里。
胡大少领着手下,漠然地从梅城的街道上走过。教堂拆除不拆除,现在已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决定四处走一走,放松一下因为紧张而变得十分麻木的神经。到处都是一股很浓重的烟火味,清晨的小城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胡大少第一次意识到他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因为所有见到他的人,无一不立刻表示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街上的野狗,远远地看见了胡大少,也极通人性地摇着尾巴讨好卖乖。宁静的街道上仿佛就像什么暴力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抢劫没有杀戮,也没有骇人听闻的强xx和轮奸。麻雀叽叽喳喳在屋檐下叫着,飞过来飞过去打着架。从沿街的一个窗户里,突然传来小孩子在梦中受了惊吓的啼哭,紧接着是一个妇人哄孩子的声音,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轰轰烈烈的一天已经结束,胡大少不知道下一步还应该干些什么。他从未认真想过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干。他知道手下的人将越来越少,激烈的情绪过去以后,代替的无疑将是一种害怕官府追究的后怕。大出风头的各地农民正在纷纷往回溜,本地的地痞无赖也在琢磨着自己的后路。巨大的失望像飓风似的向胡大少席卷过去,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身心疲惫,他觉得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张床,痛痛快快地睡上一大觉。
胡大少与他的手下不知不觉来到了矮脚虎家的门口,矮脚虎立刻兴致勃勃地向胡大少发出了邀请:“喂,到我那去怎么样,难道你不想好好地睡一觉,老娘我准保你一上床,用不了多久,就跟死过去一样。”胡大少被她说得有些心动,然而突然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应该和矮脚虎这样的浪货睡在一起。矮脚虎是梅城男人们的夜壶,谁需要了,都可以拿起来用一用。她属于那种男人常常需要却很难真心喜欢的女人,她不仅使胡大少,而且使梅城整条街的坏男孩子都变成了男人。谁都知道矮脚虎从不拒绝那些需要她的男孩子,因为生得十分矮,又生得白白胖胖,她很容易引起男人占有她的欲望。
胡大少在被挑起了男人的那种欲望以后,几乎立刻想起了一个女人。他果断地拒绝了矮脚虎的好意,领着手下打算继续往前走。矮脚虎已经习惯了胡大少的冷落和无情,她怒气冲冲消失在自己家的门口,非常用力地推出一名想跟着她进去的男人:“你他娘找别的女人去,老娘我又不是婊子,谁想来就来的!”她的话引起了男人们的哄笑,一个男人笑着对胡大少说:“矮脚虎今日也正经起来了,胡大少,这骚货今日能看中的只是你。”这话引起了男人们的又一阵哄笑。
再往前走,不远处就是春在茶馆,胡大少被矮脚虎挑起的那种欲望,正在如火如荼激烈膨胀。在那些跟在他身后的手下觉得奇怪,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胡大少已经大步走进了茶馆。茶馆的门板刚刚卸掉,炉子还未点着,裕顺一见是胡大少到了,连忙招呼:“唉哟,胡大少,这么早就来了?”
胡大少的眼睛往柜台上张望,裕顺媳妇没有坐在那。他捡了一张最近的桌子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天,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裕顺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搭讪着说:“胡大少,有什么吩咐?”
胡大少的几个手下纷纷找凳子坐下,胡大少眼睛继续看天,手指在桌子上一个劲地敲着。他突然转过头来,严肃地说:“你媳妇呢?”
“还在床上睡着呢。”裕顺赔着笑脸,吃不透胡大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把她叫来,老子要借你的床睡一觉。”胡大少不屑一顾地扫了裕顺一眼。
裕顺忐忑不安地去叫自己媳妇。他一时不明白胡大少干吗要借他的床睡觉。裕顺媳妇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匆匆穿了衣服走出来。她似乎已预感到胡大少今天找她会有什么事,远远地站在那不敢过来,胡大少猛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向她走过去:“你就是裕顺媳妇?”他这么问明摆着太多余,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他有史以来,对这个自己有着特殊情感的女人,说的第一句话。他不知道下一句还应该说什么,因为没话可说,他十分恼火地转过身,对裕顺喝道:“你媳妇竟然去了教堂,你知道不知道?”裕顺急得脸如土色,正要为媳妇辩白,胡大少接着说,“我先睡一觉,待老子醒了,再跟你算账。”说完,他大步朝裕顺的卧房走去,鞋一脱便上了床。裕顺慌忙跟了进去,刚要张口,胡大少说:“你给我滚出去,有什么话,叫你媳妇进来对我说。”裕顺结结巴巴赖着不肯走,胡大少捡起床边的鞋子,朝他恶狠狠地扔了过去。
裕顺连滚带爬到了外面,向几位坐在那里的胡大少手下求情。胡大少的手下已明白了胡大少的用心所在,冷笑着看着处在云里雾里的裕顺,说:“你跟我们说死了,都跟放屁一样。要求情,让你媳妇自己去求去。”裕顺不管自己的话是不是放屁,还是一味求情,一天前梅城所发生的大规模抢劫,早把裕顺吓得不轻,裕顺知道只要胡大少一句话,春在茶馆的一切便都完了,他不识相地还想去卧房向胡大少求情,胡大少的一个手下笑着吓唬他说:“裕顺,胡大少正睡着,你这不是想进去找死吗?”
“这……怎么办呢?”裕顺站直了,将一只瘸腿搁在了凳子上。
“让你媳妇进去陪胡大少睡一觉,保证什么事也没有。”胡大少的手下笑着拿裕顺调侃,“谁让你媳妇不识相,要去教堂呢?”
无可奈何的裕顺痛苦不堪,只好责怪自己媳妇不好好地在家待着,非要去那该死的教堂。裕顺媳妇向来不大把自己有着残疾的男人放在眼里,这时候被他一大顿埋怨,压得抬不起头来。裕顺越埋怨越来劲,他媳妇一赌气,便红着脸自己跑进了卧房,想和胡大少把话说清楚。胡大少好像知道她准会来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想不通地问道:“你他娘的真去了教堂?”
裕顺媳妇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胡大少又说:“这种地方,你怎么能去?”
“我去都去了,又怎么样?”裕顺媳妇回答说。
这是裕顺媳妇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脸红得满是春意,眼睛丝毫不让步地看着胡大少。胡大少在她的逼视下有些恼火,想不到自己有着特殊情感的女人,竟然敢用这种腔调和他说话,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再次出现在他心头,恨和爱像绞辫子似的,交织在了一起,他一把捞住了她,扯近了,随手就是一记耳光。裕顺在外面听见里面打起来了,连忙一瘸一拐地想进去,还没进门,便被胡大少的手下追上来拉了出去。胡大少忿忿地说:“你以为我舍不得打你?”话音刚落,又是两记耳光,接着又是两记。裕顺在外面听着叫苦不迭,他不知道这最后两记耳光,已是他媳妇在打胡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