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乡邻,信听好言。我中国人用心为好,名正言顺。天朝国衰败,洋鬼子来者不少,奸淫坏事太多。鬼子其形,与中国人大有不同,羊眼猴面,淫心兽行,非人也。口说入教行善,嘴说邪礼,脸面无耻,身穿人衣,行狗事,专门奸淫妇女,人人可恨。小孩子用蒙汗药迷心,再用小孩子眼心配蒙汗药迷人。见鬼子面,蒙汗药入心,男女不古,羞耻以为美事。坏事不可说也。
约初十日烧教堂,杀洋人,并打教民,务须同心戮力,群起攻之,一言既出,决不停留。各铺各户执棒一根,来者君子,不来者男盗妇娼。
小西门东头人首事告白
第一章
1
一座华贵的紫呢大轿由八位轿夫抬着,在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簇拥下,声势浩大耀武扬威地来到了县衙门口。紧跟在八抬紫呢大轿后面的是一座两人抬的小轿子,因为没有门帘遮着,坐在小轿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家伙,正回过头来,用傲气十足的目光和神情,打量追在后面看热闹的人群。紫呢大轿是省级行政大员出来巡视时才能享受的规格,因此这时候正在公案上打着瞌睡的董知事,被手下冲进来报讯的声音,吓得触电一般地惊跳起来。一位衙役连滚带爬地跌进了大堂,由于紧张,口吃了大半天,才哆哆嗦嗦把话说清楚。
“老爷,省城来了大——官了,”衙役跪在地上,手往外面指了指,“都——都到了门、门口。”
董知县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率领手下诚惶诚恐地去迎接。紫呢大轿的出现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董知县不知上峰何故突然光临梅城,他忐忑不安地到了县衙门口,看见紫呢大轿放着门帘已歇在那里,坐后面小轿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家伙,已经跳了下来,正神气活现对着守县衙门的衙役吆喝。那些衙役吃不准坐紫呢大轿里的人的来头,然而对于眼前的这位却早已熟悉,也不太把他放在眼里。尖嘴猴腮的家伙是本县有名的无赖,绰号叫地老鼠,偷吃扒拿嫖赌,无一不沾无一不精。半年前城东赵老爷家的当铺失窃,都怀疑是地老鼠所为,赵家报了官,县里派人去捉他,竟没有捉到。谁想到士别三日,地老鼠居然敢人五人六地在县衙门门口耍起威风。
“文大人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叫县大爷出来迎接。”地老鼠板着脸,转身跑到紫呢大轿面前,把瘦骨嶙嶙的手从门帘里伸了进去,缓缓地抽出一个偌大的封筒来,对衙役们扬了扬那封筒,指着封筒盖上鲜红的官印说,“看见没有,这是道台的印子,看清楚了。”他的动作有些夸张,脖子上缠着的那根又粗又黑油光光的辫子滑落下来,他随手抓住辫梢,十分麻利地一甩,脑袋一拧,辫子又缠在了脖子上。这时候,他看到了急忙奔出来的董知县,腿肚子便软了,非凡的得意一下子都从脚底下溜走了,仿佛老鼠见了猫,威风顿时矮下去一大截。地老鼠吓唬吓唬衙役还可以,见了官还是情不自禁的怕和心虚,毕竟县太爷狠狠打过他的板子。他突然有了些畏惧,眼睛不敢再看董知县,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紫呢大轿的门帘终于掀开,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探出头来,对外面看了看,下了轿子,向董知县走过去。围观的人群立刻议论纷纷,群情激愤。自从梅城建了教堂和来了一对能替人治病的传教士夫妇以后,大家见了洋人己不是太吃惊,然而洋人耀武扬威地和道台大人一样坐紫呢大轿,这到底还是头一遭见到。董知县也有些忿忿不平,觉得这事太荒唐了,脸色陡然从恐慌变成了不高兴。洋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可董知县怎么说也是一县之长,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慌有失身份。
董知县站在台阶上不说话,那洋人走到他面前,手放在胸口,深深鞠了一躬。围观的人群一阵哗然。董知县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向洋人还礼,呆呆地怔在那里,心里有些满足,他觉得洋人乖乖地向他鞠躬,自己已经挽回了面子。地老鼠见董知县和文森特面对面站着不说话,只得顾不上冒昧,斗胆上前介绍。
“冬大人,”洋人听了地老鼠的介绍,手放在胸口又鞠了一躬,他的中国话口齿不清,把董念成了冬。然而这时候他的态度已经不是太客气,他不屑一顾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发呆的董知县。
围观的人群只顾自己看热闹,有知道和了解地老鼠底细的,便远远地起着哄,大声叫:“地老鼠,你他娘怎么给洋人干起事来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吃了洋人的蒙汗药?”
“地老鼠,你给洋人干事,不得好死。”
那洋人显然是懂中国话的,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身后起哄的人群,很不友好地白了白眼睛。他感到有些恼火,因为他和董知县面对面已站了好一会儿,可对方却还没有邀请他到衙门里去做客的意思。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想到在地老鼠手上捧着的那个偌大的封筒,回过身来,从地老鼠手上拿过封筒,微笑着看了看封筒上的大红官印,再把它往董知县面前一递。
董知县仍然云里雾里,呆呆地想伸手去接,又不知道该不该从洋人手上去接,正犹豫着,跟在他身后的朱师爷是个老公事,一看这情景不对头,连忙弯下腰行了一个礼。他这一行礼提醒了董知县,董知县光想着不能在洋人面前丢了面子,竟忘了自己如此傲慢,便是对道台大人的大不恭敬,于是手忙脚乱地赶紧还礼,还了礼,手一摊,说了声:“请”。
那洋人生得人高马大,站在台阶下,看上去和生得矮小的董知县一般高,一旦他走上台阶,与董知县并排,作为一县之父母官的董知县,便显得像个大孩子。董知县不得不抬头仰起脖子,才能和那洋人说话。
董知县又说了一声:“请。”
那洋人也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回了一句:“请。”
地老鼠屁颠颠地跟在后面。哗然的人群开始向地老鼠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大家纷纷捡起路边的泥块和石子,接二连三地向地老鼠扔过去。有个无赖趁乱从一小贩的竹篮里抢了几枚鸡蛋,他的举动立刻有人仿效。小贩的哭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响成一片。雨点似的泥块石子落在了衙门口。地老鼠回头看了一眼,一枚鸡蛋正朝他面门飞来,他连忙蹲下,躲过了那来势汹汹的鸡蛋。紧接着是来势更凶猛的第二枚,正好砸在了一名衙役的后背上,衙役莫名其妙遭殃,大怒,一手护着脸,大叫着向人群扑过去。
地老鼠脖子上那根辫子又一次滑了下来,他不敢再怠慢自己,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也没看见,手拎住了辫梢,脑袋很僵直地晃了晃,手用力一甩,将辫子绕在了脖子上,大步往衙门里跑。
2
反洋教的激烈情绪在梅城中徘徊,一场久已盼望的熊熊燃烧的大火,正在人们的心头酝酿。文森特教士坐着紫呢大轿来到梅城的消息,当天就在梅城的角落里传开了,仿佛干柴遇到了火星子,到处议论纷纷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地诉说着文森特教士的种种不是。
矮脚虎香云闲着没事,也在街面上听男人们议论。她生得十分矮,肥肥的一身肉,一张很俏的脸蛋,是梅城大名鼎鼎的风骚女人。因为自己没有亲眼见到文森特教士,她很好奇地追着别人问新来的洋人究竟什么模样。几个男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被她追问得有些不耐烦,笑着说:“什么样,说给你听了都不会相信,不信你问刘奎,总有你两个人那么高吧。”
矮脚虎不相信天下当真会有那么高的人,吃准了是在哄她,眼睛一瞪说:“瞎说什么,别以为老娘没见着,就来瞎蒙我。一个人,怎么高,总不会有两个人那么高的。”
“洋人又不是人,”被问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连县大爷他老人家,也只到那洋人的肚脐眼那里,你矮脚虎吗,能到那洋人的裤裆处,就不错了。”
矮脚虎笑起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她是个敢说敢当的泼辣女人,什么话也说得出口。
男人们一向和矮脚虎调笑惯了,一看她有些发急,都来了精神,索性拿她开起心来。“你矮脚虎再厉害,遇上了洋人,还不成了矮脚猫。告诉你了,总当着是在哄你。”矮脚虎知道这帮男人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翻了翻眼白,刚想说出几句骂他们的话,那位被叫做刘奎的已接着话茬引申下去。刘奎说得有声有色,几个男人都为这丰富的想象力引得哈哈大笑。
矮脚虎面红耳赤地正准备开骂,一眼看见胡大少踌躇满志地正从街那边走过来,眼睛顿时就亮了,她无心再和身边的男人纠缠,似恨带怨打情骂俏地大声说:“乖乖,不得了,如今见了老娘,就好像不认识一样,这眼睛呢,仿佛老鼠见了猫,要紧躲开了。好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躲着我干什么,老娘又不是在痴等着你娶我呢!”
胡大少一路正有滋有味地想着他的大事,被矮脚虎这么当头一吆喝,不由地吓了一大跳。他走到了这几个人面前,很不满意地白了矮脚虎一眼。矮脚虎不当一回事地笑着,继续挑逗他:“你别跟老娘白什么眼睛,我矮脚虎不吃你这一套,有本事,你和洋人赌狠去。”
“难道我胡大少还会怕洋人,”胡大少让她一激,顿时急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
那几位和矮脚虎说笑的男人,对胡大少都有几分敬佩,搭讪着向他问好请安,连声说胡大少在梅城中是最不怕洋人的大英雄。“你胡大少若怕了洋人,那还不成了笑话,”刘奎十分肉麻地捧了胡大少一句。
胡大少被夸得有些得意,咽了口唾沫在喉咙口,润了润嗓子,问道:“都在说什么呢?又是在谈洋人是不是,娘的,光是嘴上说说又有什么鸟用。”
刘奎呵呵傻笑了几声,又拿矮脚虎寻开心:“是啊,光嘴上说说有什么用,像人家矮脚虎,就想货真价实地开个洋荤,尝尝洋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你娘才想开洋荤呢,”矮脚虎怒不可遏,胡大少对她爱理不理的态度已让她不高兴,跳起来在刘奎的后脑勺上就是一记,又一把揽住了他头上的辫子,跺着脚恶狠狠地拉了几下。刘奎被她拉得哇哇直叫,一旁看笑话的男人,除了胡大少都起哄,乐不可支。刘奎终于挣脱开了,摸着一阵阵发麻的头皮,自嘲着说:“活该,真正是活该,说这样的话不该打,还有什么样的话才该打。谁不知道矮脚虎是个贞节的女子,对咱中国的男人,个个肯的,两扇大门朝外开,只要有钱请进来,对那洋鬼子自然不一样了,即使是用了蒙汗药,矮脚虎也不开门的。”
“真要是中了蒙汗药,那也由不得人了,”一个男人的脸上显出一种见多识广的表情,“到那时候,再贞节也没用了,只要你中了洋人的蒙汗药,便是在劫难逃。要知道那蒙汗药其实就是一种媚药,只要吃了,那念头马上就上来,熬都熬不住,不要说是拒绝洋人,到那时候是一点脸面也顾不上,自己保证会不要脸地凑上去。没听说杨希伯的老太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吃素念过佛的人,一入了那什么天猪叫,让那神父用水往那玩意上一喷,不得了,一下子就变成了如狼似虎的骚婊子,做出的那媚态来,连她那年轻的媳妇都没办法跟她比。因此,你矮脚虎只要中了那洋人的蒙汗药,想不开门,也由不得你,欲火中烧,不开也只好开了。”
矮脚虎龇牙咧嘴地又要发急,说话的人怕被打着,连忙笑着往后退缩。胡大少还有大事等着他去商量,不屑于参加这种无聊的调笑,他突然板起脸来,很严肃地说道:“初十那天打教民烧教堂,一个个都知道了吧,娘的,到时候谁敢不去,就不是人日出来的,听见没有。”
“只要你胡大少领头,我们哪敢不去,”立刻有人呼应他的号召。
“那洋人的教堂,早就他娘的该烧了。”
“不光是烧教堂,”刘奎十分卖力地说着,“这一次,非得把那帮教民,好好地收拾一番。这帮狗杂种,平日里仗着有洋人撑腰,连县太爷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大猖狂了。”刘奎的对门住着一个叫小七子的癞痢头,平日里见了刘奎一向有几分畏惧,自从入了教以后,骂还口打还手,刘奎已经有些奈何他不得,所以一提到打教民,刘奎便首先想到要好好教训教训小七子。
“这会儿不要说狠话,到时候多拿点胆子出来,才是真的。”胡大少说完便想走,矮脚虎一把拉住了他,直往他怀里钻,她缠着他,非要胡大少爷答应了初十那天带着她一起去烧教堂,才肯撒手。胡大少有些嫌烦,白她一眼,说:“你一个女流之辈,凑什么热闹起什么哄。”
“你娘也是女的,”矮脚虎对胡大少一向是另眼相看,可今天已是第二次遭受胡大少的白眼,一股怒火直冲了上来,她不甘示弱地说:“老娘偏要去,你又能怎么样,天要浇雨娘要嫁,老娘我高兴,难道你还能用手捏着我下面的玩意,不让老娘撒尿不成。”
3
文森特下榻在安教士的家里。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边,是一幢中西合壁式的房子,安教士带着妻子和妻子的外甥女沃安娜,来到梅城已经好几年。这位来自荷兰的乡间医生,出于对传播上帝福音的热爱,在四十岁那一年,毅然放弃了舒适安定的生活,不远万里一路颠簸,来到贫穷落后的中国行医传教。安教士既不是一名出色的医生,也算不上是称职的传教士。虽然医疗是免费的,然而中国人强烈的反洋教心理,使得人们宁愿病死,也坚决拒绝洋人的医治。事实上,在梅城除了替教民治病之外,安教士的医术几乎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安教士和文森特的叔叔文森特神父成了好朋友。文森特神父创建了梅城的第一座教堂。在一次对文森特神父的造访中,安教士对梅城的宁静和纯朴留下了极好印象,正是因为这一难忘的美好印象,安教士在第二年把妻子和沃安娜带来定居,他自己没有小孩,沃安娜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跟自己的亲女儿一样。
文森特神父死于一年前的春天。由于他的努力,不仅在梅城里发展了二十几名教民,而且在四郊的乡下也建立了两座小教堂。文森特死了以后,因为一时派不出新的神职人员来,教堂的具体工作都由文森特当年的中国仆人洪顺主持。洪顺在文森特神父的影响下,对教堂的一套已经很熟悉。由于面对的是中国的教民,这中间有虔诚的教徒,更有蹭吃教饭的混子和无赖,作为一名称职的神父,洪顺干得似乎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出色。
年轻的文森特教士这一次来到梅城,不是出于对已故叔叔的怀念,也不是想成为梅城新的神父。他来到梅城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再一次看望漂亮的沃安娜小姐。沃安娜小姐已到了接近出嫁的年龄,而文森特对放荡的单身汉生活,也早就开始感到厌倦。他来到梅城只是为了结束或者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今年刚刚三十七岁的文森特,已经有了一番很不平常的经历。这位出生于英国的意大利人的后裔,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在家乡斗殴出了人命,四处逃命躲藏。他的传奇故事可以写一本很厚的书。他当过水手,当过走私贩,去过澳大利亚,甚至在军队里混了两年。他声名狼籍臭名昭著,到处遭人咒骂,他杀过人也不止一次差一点被杀。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跟鸦片和妓女打交道。所不同的是,对于鸦片,他始终是不小的卖主,而对于妓女,他只是买主。对鸦片和妓女的一度执迷不误,为他带来了两种严重不同的后果,前者使他大发横财,后者却让他染上了梅毒。
在做神父的叔叔的引导下,文森特也成了一名传教士。他戒了鸦片,治好了梅毒,开始改邪归正。但是他注定不是一名虔诚的教徒,因为他当传教士的目的,不过是考虑到有了传教士的身份。更有利于他在中国的旅行。他穿着黑颜色的长布袍到处招摇。文森特是那个年代里,在中国跑的地方最多的外国人。他整日游山玩水四处考察,打算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旅行家。文森特计划好好地享受享受自己聚敛的钱财,他新近的宏伟理想,是订做一条豪华的木船,沿江而上,一直到达长江的源头。他的旅行计划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沃安娜,是一个不得了的诱惑,自从第一次见过文森特,沃安娜就盼着自己能嫁给他。
文森特领着漂亮的沃安娜小姐参观他的紫呢大轿,坐着紫呢大轿周游中国,是文森特在一次陪同中国的一位官员一起出访时,忽然爆发出来的奇想。在古老陈旧的中国,紫呢大轿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而所有的中国人最折服的就是权力。文森特仅仅用几粒能治疗气喘的药片,一副扎缚在肚子上能托住疝气的带子,便很轻易地换来了一位权势显赫的巡抚大开绿灯的信任。因为有过治愈梅毒的经验,文森特又略施小技,很轻易地为一位道台解除了这既会丢掉乌纱帽,又会送去小命的花柳病。
坐着紫呢大轿的文森特,在那位患有严重疝气的巡抚治下畅通无阻,一个偌大的盖着道台大红官印的封简,又使他足可以在一个不小的范围里,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沃安娜用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着紫呢大轿上的华丽装潢,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抚摸挂在边框上金色的流苏,不住地发出天真无邪的感叹。她早就得到了文森特要来梅城的消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沃安娜已经偷偷地照了无数遍镜子。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子,然而在一个见不到什么外国人的中国,能嫁一个如意的丈夫的机遇并不大多。她知道文森特领着她去参观他的紫呢大轿,不过是制造一个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她和他都应该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他们终于一起坐到了紫呢大轿上,沃安娜的本意只是想看看那卷起的门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手一松,那门帘却严严实实地落了下来。这无意的小动作害得沃安娜心口咚咚直跳,当她伸出手,想试着把门帘再一次卷上去的时候,文森特一把抓住了她的纤手。惊慌失措的沃安娜连忙想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可是文森特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他把她的手拉到嘴边长长地吻了一下,就势把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沃安娜漫无目的地做着徒劳的挣扎,文森特热烈的亲吻,弄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把脑袋拼命地向后仰,以至于整个身体都躺在了文森特坐着的膝盖上。文森特突然把下巴往下移,隔着衣服吻起她正感到发胀的Rx房。沃安娜觉得自己有一种就要晕过去的感觉,她想对文森特说一声不行,想让他不要这样做,然而她的手却紧紧地拉住了文森特的头发,用力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
吃晚饭前,文森特庄严地宣布了他要向沃安娜求婚的消息。安教士夫妇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自从文森特第一次出现以后,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作为庆祝,安教士开了一瓶好酒,高兴了一阵,安教士夫妇想到结婚后的沃安娜会和文森特一起远走高飞,想到自己即将来临的孤独晚年,不由地感到了有些悲哀。
梅城宁静的生活使安教士一家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吃完晚饭,在客厅里稍坐了一会儿;安教士夫妇和沃安娜便各自回房间睡觉。文森特也回自己的房间看书,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因为一切都和预料的差不多。他知道沃安娜迫切地想嫁给他的愿望,也许要比他想娶她的愿望更强烈。
文森特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看得很迟。在他的肚子感到有些饥饿难忍的时候,他听见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最初的反应是沃安娜偷偷地跑来和她相会,然而当他拉开房门时,才明白原来是年轻的女仆一觉醒来,发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突然想起女主人的吩咐,专程跑来问他还需要不需要什么吃的。文森特立刻表示要几片面包和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穿着宽大布衫的年轻女仆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送来了他要的食物。
文森特一边吃着咖啡面包,一边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在一旁等他吃完的年轻女仆。年轻女仆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文森特想起了自己曾用过的一位贴身女佣人。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占有她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天气闷热的夏天,他的女佣人为他收拾房间,当她拿着鸡毛掸子正准备掸灰的时候,文森特将她掀翻在了床上。那是他第一次和中国女人发生性的关系,他显得有些粗暴和野蛮。事情进行得太快也太突然,一切已经结束了,文森特发现脚挂在床沿上的女佣人,手上还高高地举着那根鸡毛掸子。
年轻的女仆似乎注意到了文森特眼神里的异样表情,她流露出来的恐慌引起了他的一种强烈的占有冲动。文森特大熟悉中国女人特有的这种恐慌,她们除了害怕失去贞节之外,更害怕会怀孕生出一个被人们讥笑的杂种来。文森特慢吞吞地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年轻女仆小心翼翼上前收拾,她的手在颤抖,差一点碰翻了咖啡杯。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文森特果断地伸出手去,在年轻女仆饱满结实的胸脯上抓了一下。这位已入了教的年轻女仆像让子弹击中一样,身子猛然绷直。轻轻地喊了一声“上帝”,抢了咖啡杯就往外跑。文森特没有拦住她,明知道这事轻而易举,明知道她不可能声张出去,然而今天毕竟是他向沃安娜求婚的日子,文森特不想做对不住自己未婚妻的事。
时间已经是深更半夜,文森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的声音,他毫无倦意地上了床。想到他刚刚给年轻女仆的惊吓,不由地暗暗好笑起来。沃安娜美丽的脸庞让他感到有些陶醉,他情不自禁拿她和那些与自己有过关系的女人作起比较。沃安娜还是一个纯洁的处女,一想到这一点,文森特便有些心旌摇荡不能自己。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就像当年当水手寂寞时常有过的事一样,文森特把手伸到了被子里,心猿意马地摸索着,重复着他曾一再后悔的动作。他想象着沃安娜的模样,开始沉重地喘起气来。
4
胡大少来到春在茶馆的时候,发现只有诸葛瑾一个人在那恭候,心里顿时有些不痛快。诸葛谨是胡大少的祖父当知县时的仆人,胡家败了以后,诸葛谨自立门户,娶了个小寡妇,做点小生意,天天喝几盅酒,因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在梅城的小市民中,他便算是个很特殊的角色。诸葛瑾对胡大少仍然有几分尊重,一来他毕竟是旧日的小主人,二来胡大少已成了梅域中敌视洋教的人心目中的偶像,是一个反洋教的大英雄,呼风唤雨,俨然又是一尊人物。诸葛瑾在胡大少的身上,仿佛又看到了他祖父当年做知县时的威风。
“少东家,你先坐下喝茶。”诸葛瑾很殷勤地招呼胡大少坐下,让茶馆老板裕顺上茶。
梅城只有诸葛瑾一个人会称呼胡大少为少东家,事实上,胡家曾经有过的万贯家财,早在胡大少的父亲手上就败光了。胡大少的祖父出生在一个省吃俭用的小财主家庭,守着几十亩地,一心想读圣贤书考出个什么名堂来。一直考到四十多岁还是个秀才,眼见着前途茫茫,一赌气卖房子卖地捐了个官做。这乌纱帽来之不易,因此胡大少的祖父不得不在捞钱上面狠下功夫,前后做了不到五年的官,白花花的银子却捞了不少。老人家终于死在了任上,于是轮到胡大少的父亲当家。胡大少的父亲和祖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年纪轻轻的,凡是不好的事,用不着多教,很快就都学会了。胡大少挨了这么一位败家子的父亲,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家里就穷得揭不开锅。胡大少的母亲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跟了胡大少的父亲以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男人吃喝嫖赌,活生生地把家财糟踏干净。胡大少八岁的时候,他那个不争气的父亲,由于还不出赌债,拎了根细麻绳,吊死在债主的门前。他这么死似乎有些壮烈,吓得债主再也不敢重提欠债的事。
胡大少的本名叫胡俊瑞,但是梅城的人老老少少都称他为胡大少。喊多了便喊顺了耳,结果胡大少也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本名是什么。他和穷人家的孩子一起长大,舞枪弄棍打架钳毛偷鸡摸狗,渐渐成了梅城中大名鼎鼎的刺头。使胡大少最出名的,莫过于两年前领着几个盟兄盟弟和教民打架,打着打着,最后胡大少带头冲进教堂大闹。这一次是胡大少吃了苦头,因为当时的县大爷谢知县是个怕洋人的鸟官,胡大少领着弟兄们在教堂里闹得正欢,霍管带的手下蒋哨官领着七八名官兵赶来,不由分说,用铁链子把胡大少他们拴了就走。押到了大堂上,那谢知县也不分青红皂白,让衙役拉下按倒了就打屁股。一五一十只管往下打,疼得一个个杀猪似地死叫,胡大少嘴硬不服气,还了几句嘴,谢知县大叫掌嘴,于是又上来一条黑大汉,伸出毛乎乎的手掌,左右开弓,打得胡大少满嘴是血。胡大少和洋教的仇因此越结越深。幸好新来的董知县骨子里也讨厌洋教,因此梅城教民的气焰和谢知县在时相比,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胡大少整日想着要洗尽公堂上被打屁股和扇耳光的奇耻大辱,想尽了种种办法要和洋教斗。他最有效的一招,是新近刚刚想出来的,这便是让那些盟兄盟弟收集了死猫死狗的骨头,偷偷地埋在了教堂的围墙脚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掘出来,由此证明教堂的人蒸吃了小孩。蒸吃了小孩这种事本来是不可以乱说,然而因为大家都仇教,不管真的假的,这消息便长了翅膀到处乱飞,大家立刻深信不移,流言蜚语在人们心头徘徊,仇教的情绪好像干柴遇到了火,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不仅梅城城里的老百姓摩拳擦掌,四处的乡下人也群情激愤,胡大少决定趁热打铁,利用五月初十庙会,痛痛快快地大闹一下。约好了各路召集人今天在春在茶馆聚会,可是胡大少没想到在茶馆等他的,只有诸葛瑾一个人。
“都什么时辰了,”胡大少无心喝茶,对诸葛瑾抱怨道,“这帮狗杂种,到现在还不来。”
“少东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喝茶,”诸葛瑾一眼看见茶馆的小老板裕顺一瘸一拐,拎着一把铜壶过来,赶紧咂吧一口,把茶喝了,让裕顺添水,“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先喝了一气茶再说。”
“今天谁要是敢不来,就不是他娘的人日出来的,哎,你把那鸟拿开,”胡大少喝了一口茶,吐着粘在嘴唇上的茶叶末,眼睛瞪着诸葛瑾挂在那里的鸟笼,“我看着你那鸟笼子就来气。既是养鸟,你弄个大点的笼子好不好,瞧你那鸟,大得连在里面转身都快转不过来了。”
诸葛瑾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上前放下鸟笼上的布罩。“这笼子呢,是小了些,这鸟呢,又大了些,也没办法,只好委屈着点鸟了。你爷爷当知县那些年,我那鸟笼子你知道有多大,不瞒你说,连养鸡都行。”
茶馆里没什么人,裕顺听见诸葛瑾的话,不相信地笑起来。诸葛瑾又说:“裕顺,你别笑,你这一笑,少东家又以为我是在蒙他了。”
胡大少懒得搭理诸葛瑾,一回头,看见裕顺媳妇在柜台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裕顺媳妇过门已经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生过孩子。这女人老是情不自禁地引起胡大少一种特殊的感情。胡大少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顺眼。他喜欢她那白皮肤,喜欢她那双羞怯得好像不敢看人,然而又不时流露出一种不安分的一双眼睛。胡大少看着她的时候,她无意中也转过头来,看见胡大少呆呆地看着自己,连忙把眼睛转向别处。
“裕顺,我跟你说,你这茶馆以后不许再让教民进来喝茶,”胡大少突然一拍桌子,板着脸对裕顺说,“老子这就让人给你这茶馆上写个匾,就写洋人教民,不得入内。你要再敢做洋人和教民的生意,我就砸了你的茶馆。”
裕顺立刻有些急,他是天生的佝偻,挺直了身子,涎着脸刚想说什么,袁春芳红光满面地来了,笑着问:“胡大少想砸茶馆,这是怎么啦?”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往四下扫了一眼,“不行,这茶馆不能砸,砸了茶馆,我们跑哪去喝茶?”裕顺一听他这话,仿佛找到了支持。接着袁春芳的话茬说:“袁公子说得对,这茶馆吗,本来就是排开八仙桌,招待四方客。那洋人和教民,若是要硬坐下来喝茶,我难道还能撵他们走不成。”
胡大少瞪了裕顺一眼。诸葛瑾突然很严肃地说:“裕顺跟你说了,这给洋人和教民喝几口茶,也许算不了什么。不过,你真要是入了什么猪叫羊叫,可就别怪大家翻脸不认人。你老实说,你媳妇那几天去教堂干什么了?”
裕顺吓了一跳,连忙矢口抵赖,咬定绝无此事。诸葛瑾冷笑说:“我老婆亲眼所见,她和你媳妇无怨无仇,难道她还想陷害你媳妇不成?”裕顺支支吾吾继续抵赖。诸葛瑾又说:“教堂那地方,哪是女人家可以随便去的地方,漂漂亮亮的媳妇往那种地方钻,你倒是放得下这个心。”裕顺叫诸葛瑾说得十分不自在。胡大少脸色铁青看着他,又转过头来盯着裕顺媳妇看。那柜台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裕顺媳妇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但是听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想听。她发现说着话的几个男人突然都掉过脑袋来看她。当她注意到胡大少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来的时候,心里的那点好奇,便开始转变成了害怕。
这时候,老二和杨氏二雄一同走进茶馆。杨氏二雄是郊区七里庄的菜农,弟兄两个都好习武,老大叫杨德兴,老二叫杨德武,他们已经事先约好了一大帮人,准备在初十那天进城大闹。今天,他们弟兄只是作为一路人马的召集人,来春在茶馆和胡大少商量对策。杨氏二雄进来之后,双手抱拳,和早已先到的几位一一招呼。诸葛瑾笑着和杨氏二雄敷衍,然后对姗姗来迟的老二说:“老二,你怎么也是到现在才来,不比杨家二兄弟,人家是住得远,你小子拖到现在,让我们和胡大少在这干坐,这像话吗?”
老二与胡大少和诸葛瑾住在同一条街上,他红着脸刚要解释什么,马家骥也火烧火燎地赶到了。马家骥是离梅城几十里路外一名杀猪的屠夫,长得人高马大,油光满面,一脸杀气。和杨氏二雄一样,他也召集好了一批人马,只等着时间一到,杀进城来。“你们他娘的到了多少时候,”马家骥抢过胡大少面前的茶碗,端起来一饮而尽,没头没脑地说道,“杀洋人,打教民,我老马绝不含糊。还有什么好说的,初十那天,大家豁出去了,放开胆子,干他娘的就是了。好,胡大少,我可是个粗人,你说,到那天怎么办?”
5
老二一回到家,便对媳妇牛氏大发脾气,先是喊肚子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把饭准备好,紧接着又嫌新烧的泡饭太烫。“你想饿死了老子,再嫁人是不是?”他一把抓住媳妇的头发,没头没脑地在后颈子上就是一拳,“老子打死你个小娼妇。跟你说,你不要心里还想着那姓杨的老东西,到日子,我不把姓杨的那个干坏事的玩意割下来炖汤吃,我老二是你养的。”
牛氏不敢吭声,自从她和杨希伯的事败露以后,她已经挨了老二无数次的揍。老二原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主,在一条街面上混,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第二位敢做敢当的刺头就算是他了。牛氏和杨希伯沾着些远亲,平时一家穷一家富,也没什么来往。有一次老二和别人推牌九,一下子栽了,把做豆腐买黄豆的钱也输光。老二是靠卖豆腐过日子的,没有了买黄豆的本钱,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人借。他住的那条街上都是穷人,谁手头都没有富裕钱,又知道老二是赌输的,借给他就等于替他还赌账,因此不要说没有,就是有,也不肯借给他。
老二于是想起了牛氏的阔亲戚,他涎着脸到了杨希伯的客厅上,张嘴就说要借多少多少。杨希伯说:“我和你媳妇是亲戚,要是你媳妇来求我,外甥女找舅舅借钱,我或许还能答应。”老二二话没说,回到家,让媳妇借钱去。媳妇说:“你是当家的,借钱这种事,自然应该你出面。怎么能让我一个女人家冲在前面呢?”老二光火说:“哪来的那么多废话,什么叫你冲在前面,老子不是去过了,要你去,就乖乖地去,要不然,别怪我耳光扇上来。”牛氏只好红着脸去借钱,几次钱一借,杨希伯见机会已成熟,便把她哄到仆人的房间里,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便宜。
老二因此和杨希伯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杨希伯入了教是教民,老二和杨希伯的仇恨,也因此扩大成和教民的仇恨。入了教的杨希伯不仅越来越有钱,而且还越来越有了势,根本不把老二放在眼里。老二拎了把柴刀想冲进杨家撒野,没想到杨家的仆人个个如狼似虎,一直没机会打架玩,老二傻乎乎地送上门,正好让他们练练手脚。老二被打趴在了地上,杨希伯出来警告他说,这一次只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下次如敢再来胡闹,便要绑了去见官。
老二从地上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杨希伯,你日了我媳妇,我不还日了你媳妇,就不是人。”
杨希伯当场就把自己已成了老太婆的婆娘叫出来,把她拉到了老二面前,冷笑着说:“我媳妇就在这,你媳妇我已经日了,你想日我媳妇,她活生生地站这,你亮出家伙来,我成全你怎么样?”
老二回家躺了足足三天。牛氏一边服侍他,一边叹着气说:“我表舅入了教,不要说是你,就是县太爷都要让他几分。”老二怒火中烧,只好靠扇牛氏的耳光出气:“你个不要脸的骚货,你怎么知道县太爷见了他,也要让几分,是不是那个老狗趴在你身上的时候说的。”牛氏被打得两眼冒金星,明摆着和老二这样的人,没道理好讲。但是不管怎么说,老二是她男人,牛氏心里的确有些怕,怕杨希伯会像他吹牛的那样,只要和知县打个招呼,就可以把老二送去吃官司。她听人说过《水浒》中“逼上梁山”这个段子,杨希伯如果真是高俅,她男人老二像林冲一样充军发配不是不可能。
骂骂咧咧地吃过晚饭,老二想到初十一到,自己便可以报仇雪恨洗耻,情绪陡然就好起来。牛氏在灶头洗碗,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兴冲冲地说:“这一次,我要不好好收拾姓杨的这条老狗,你说我是什么都行。”牛氏埋头洗碗,老二这种狠话说得太多,她根本不往心上去。老二陶醉在报仇那天的想象中,踌躇满志地自顾自上床睡觉。他的两个儿子不知道老二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一起跳上床和他的那位难得高兴的爹打闹起来。老二力气大,打闹了一阵,他一手拧住了一个,使两个儿子谁也动弹不得。小的那一位用不出劲,急了,张嘴就咬老二,老二疼得连忙甩手,翻手给小儿子一记耳光,小家伙乐极生悲,放开了嗓门号啕开了。大儿子见势头不好,也不敢闹了。老二不高兴地说:“小杂种,闹就闹,你咬老子干嘛?”
牛氏收拾完毕,端了半脚盆热水进来上马桶洗屁股,准备睡觉。看见小儿子在哭,以为是大儿子欺负他了,便坐在马桶上教训大儿子。大儿子委屈地喊冤,牛氏一听是老二动的手,也无话可说。老二觉得无趣,厉声叫两个儿子立刻睡觉,不许再有声音出来。牛氏洗完了屁股,要去倒水,老二突然性起,伸手拉住了牛氏就往床上拖,牛氏不耐烦地说:“两个娃儿还没睡着呢,发什么疯?”老二侧过头来,见两个儿子都瞪着大眼睛看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扑哧一声吹了灯,在黑暗中嘀咕道:“我日你亲娘,有什么好看的。”
牛氏第二天趁老二不在家,偷偷地跑去杨家,向杨希伯报告老二他们初十的计划。杨希伯捻着那一小撮山羊胡子,笑着说:“到了初十那一天,他们又能怎么样。烧教堂,打教民,我姓杨的不信邪,就让他们试试看。”牛氏苦着脸说:“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我们家老二说得有鼻子有眼。”杨希伯鼻子里吭了一声:“你男人哪次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
杨希伯压根不把老二放在眼里,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条在街面上混出来的汉子。牛氏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越说,他越觉得不会有什么事。胡大少和教民作对从来没沾过什么大便宜,他杨希伯难道还怕了胡大少不成。然而当杨希伯听牛氏说袁举人的儿子袁春芳公子也凑在了一起,心头不由地一怔。如果举人老爷的公子也参与了这一阴谋,事情恐怕就真有些严重。袁举人可是能在县太爷那里说上话的角色。杨希伯皱着眉头对牛氏说:“你能肯定,袁春芳那小子,也和你男人,还有那胡大少在一起?”
牛氏红着脸说:“要不是有袁公子,我干嘛要来告诉你表舅呢?”
杨希伯沉思着点点头,他仍然有些不相信地说:“你男人真要想杀我,难道你会不愿意?”
牛氏的脸色更红了,她急得张嘴结舌,不知怎么向杨希伯解释才好。杨希伯忽然想明白,他伸出手,在牛氏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怕事情根本不会成,你男人却吃了官司,是不是?老二那个杂种,还有那个什么胡大少,迟早有一天,我姓杨的有好戏让他们看的,”杨希伯看见牛氏吓得脸色由红变白,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老子这就上县衙门去告他们去。”
6
霍管带正躺在炕床上过着隐,小喜子在一旁打烟泡。小喜子曾是醉仙居里一位很不出色的小妓,霍管带喜欢她的烟泡烧得好,便把她从妓院接了出来,在离武庙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小屋供起来。朱师爷奉了董知县的命令,去请霍管带,在防营前面下了轿子,那些营兵见了朱师爷,推说霍管带留下话来,说他身子骨不舒服,不见客,板着脸便要撵朱师爷走。霍管带是地方的军事长官,按理也归董知县管,但霍管带仗着自己是旗人,又有一位堂兄在京城做事,根本就不把小小的一个县大爷放在眼里。朱师爷知道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和这些吃粮当差的大兵没什么好说的,掉头便往花柳巷走,他吃准了霍管带肯定在那。
“霍大人,”朱师爷当年和小喜子也有过一手,霍管带金屋藏娇后,他没胆子和霍管带争风吃醋,然而这地方他却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因此大大咧咧地便走了进去,“我知道霍大人准在这,怎么样,叫我猜到了。”
霍管带一见是朱师爷,有些尴尬,支撑起身体。那朱师爷是一肚子心计的人,连忙说:“霍大人快躺下,躺下,过完了瘾再说。”
“朱师爷,什么事呀,有劳大驾屁颠颠地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小喜子嗲声嗲气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朱师爷笑着说:“不急,不急,天大的事,也等霍大人过足了瘾再说。”
霍管带狠狠地抽了一盅,精神焕发,坐了起来。“是不是董知县有请,你看,我就知道是那姓董的有事,”他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还是你朱师爷知道我的为人,来,公急不如私急,你也躺过来抽两口。就你那句话,任凭他天大的事,咱们过足了瘾再说。”
朱师爷知道今天要想请动霍管带,这两口大烟是免不了的,他没什么太大的鸦片瘾,然而恭敬不如从命,客随主便,便坐到了炕沿上。小喜子已把烟枪递了过来,朱师爷接过烟枪,往炕上虾一样一躺,不重不轻地吸了一口,没想到竟呛住了,一连串地咳了一阵,他笑着对霍管带说:“好土,这是洋土,还是川土、云土?劲可真够大的!老怡和行的,难怪难怪,只有洋土,才有这么大的劲。你知道,霍大人,本来董知县想亲自来请,但想到这样的地方,怕霍大人有所不便,董知县他自然不敢随便出入。”
“不碍事,不碍事的,”霍管带嘿嘿地笑着。
“在你霍大人,那当然是不碍事的,可对董知县来说,你霍大人的地盘,他不能不有所顾忌。我朱某人就顾不了许多了,既然今天是有要事一定要请霍大人,我便也只有拼着惹你霍大人生一回气,冒昧走这一趟了。”
霍管带让朱师爷一番话说得心痒痒的,正好大烟的劲也到位了,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你龟儿子的真会说笑,其实县爷真要我去,我还是会去的。大家都是吃公家饭的,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小喜子,这烟具也不用收了,待会儿我回来,还得过他娘的瘾呢?”
朱师爷和霍管带一人一顶轿子来到县衙门。董知县和袁举人在花厅已经恭候多时,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董知县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在一旁等着的还有一位鲁师爷,这鲁师爷和朱师爷一向有些小纠葛,霍管带迟迟不来,鲁师爷便趁机说了朱师爷几句不是。袁举人对霍管带也有成见,言语中也流露出了不敬,这袁举人可以算是董知县的幕僚,是梅城内唯一的举人老爷。他本也是当过官的出身,当的是京官,可惜日子太短,还没成什么气候,便被莫名其妙地贬了官。袁举人仕途受阻,只得在本城靠过去的功名充当绅士,按资历他似乎比董知县还老,然而他毕竟是被贬的官,硬不起来。
霍管带进了花厅,一边和诸位招呼,一边赔不是。“既然县爷有要事找,我霍某人只得抱病前来了,”霍管带神色严肃地说着,“县爷有什么吩咐?”
董知县哭笑不得地说:“霍大人,时到今日,你恐怕生不得病了。如今这民教之争,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霍大人大概还不知道,这梅城已见到了好几张匿名的揭帖,说是在初十庙会那天,要烧教堂,要杀洋人,打教民。这事可得千万当心,事情真闹起来,你我怕是担当不起的。”
“真是胡闹,”霍大人一听是这事,根本不往心上去,“县爷,在下立刻派人去捉拿贴揭帖的刁民,多抓他几个,初十那天,统统关在大牢里,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好闹的。”
朱师爷连连点头,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笑眯眯地说:“霍管带说的极是,然而这揭帖既然是匿名,霍大人又怎么捉拿的到呢?”
董知县把头转向霍管带,看他怎么回答。霍管带怔了怔,眼见着董知县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笑着说:“我当然只管抓人,至于要在下抓什么钦犯,自然是要县爷指示。我岂敢贸然行事,胡乱抓几个人搪塞。”
袁举人忍不住了,笑着说:“地方治安,当然要首先借重你霍大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对对,袁举人说的是,”董知县愁眉苦脸地说,“事到如今,你我怕是都推托不了,据教民杨希伯报告,初十那天不仅城吴的老百姓要闹事,四处乡下的民众也会打进城来。据报领头的就是两年前闹过事的胡俊瑞——”
“这还得了,想反了天还不成,这叫聚众闹事,是他娘的死罪。”霍管带也有些慌了,他是吃空额的老手,手下虽还有几十名兵丁,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县爷的报告既然属实,那还不赶快向上峰搬兵,就靠我的那几个人马,怕是弹压不了的。”
一直不开口的鲁师爷憋足了劲,终于发话:“不就是烧教堂,打洋教,打教民吗?我看这事也好办,教堂自然是不能烧的,这洋人呢,也不能杀,要是出了事,上面怪罪下来,谁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可如果是打打教民,小人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有道是民心不可欺,这民教之争已非一日两日,教民仗着有洋人撑腰,为非作歹鱼肉乡里,这一次如果只是给那帮信教的教民吃些苦头,怕也未必就一定是什么坏事。”
霍管带一时听不明白鲁师爷一番话的含义,袁举人便把话点破了:“霍大人,事情明摆着,现如今就算是去省城搬援兵,远水救不了近渴,也来不及,因此援兵还是要搬的,但在援兵到来之前,让民众教训教训教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眼下洋人的气焰也太嚣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坐着紫呢大轿在县衙门口耀武扬威,这真是成何体统,也太丢我大清国的脸面了。还有这教民,让洋人换了心肝以后,比洋人还坏,真叫人讨厌。”
“如今这教民,狂妄得竟然敢不把官府放在眼里,”鲁师爷火上浇油地说。
霍管带看了看董知县的脸色,突然明白今天叫他来的本义。“县爷的意思是,民众要闹,就让他们闹一闹?”这话太直截了当,在场的几个人一时不敢接口,霍管带毫无顾忌地接着说,“这些鸟教民,也太他娘不知自重,其实就算是那洋人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下要不是吃着朝廷的供奉,对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见一个杀他一人。”霍管带平时对教民也有怨气,不久前,他手下的一名亲信调戏了一个教民的媳妇,那教民不来向他告状,却直接找了教堂的神父洪顺,洪顺呢,又直接禀告董知县,结果弄得他霍管带很下不了台。
董知县用手指敲了敲脑门,作沉思状。两位师爷轻声斗起嘴来,朱师爷比鲁师爷更有心计,他知道利用民众的仇教心理,好比是手上抓着一大把干柴去玩火,弄不好就会出大乱子。鲁师爷和袁举人显然沆瀣一气,他们已经向董知县灌输了不少迷魂汤,董知县一向厌恶洋人,两天前文森特坐着紫呢大轿闯到县衙门口,使他对于洋人的厌恶进一步加深。虽然文森特随身带着道台大人的手谕,指示各地方官员不许怠慢了传教的洋人,然而董知县的内心深处,真恨不得能杀几个洋人解解气。在官场上混久了,董知县深知如何和洋人打交道,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前任谢知县是出了名的怕洋人,可是谢知县的乌纱帽一样也没有戴得长。这里面的关系很微妙,得罪了洋人和讨好洋人,弄不好都会出纰漏。
霍管带等董知县的话等得太长,终于有些不耐烦,他拍了拍手说道:“县爷难道还有什么妙计不成。我看事情就这样,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落得好好地看一次热闹,这打教民吗,打死几个活该。事后,上峰果然怪罪下来,胡乱抓他几个起哄的无赖,这事不就结了吗?”袁举人和鲁师爷深表赞同,满脸堆笑连连点头,都说霍管带所言极是。朱师爷毕竟是一个老公事,他知道袁举人和鲁师爷两人所以感情用事,都是怀有着不小的私心。袁举人的公子袁春芳这些日子一直在和胡大少等人密谋起事,这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消息灵通的朱师爷。至于鲁师爷,他因为在董知县面前,一直得不到重用,因此极想做一些迎合董知县心理的事,一来可以讨好,二来也想藉此压倒他朱师爷。
董知县苦思冥想了半天,仍然拿不出个主意来。袁举人知道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索性推波助澜地说:“董大人,连霍大人都下了决心,你老人家还犹豫什么?”
鲁师爷也说:“这教民的气势再不压一压,到明天这偌大的一个梅城,只怕是大家光知有洋教和教堂,却不知有县衙门了。”
“这事事关重大,恐怕还要想周全一些才是,”董知县心里已有了主意,他做出慎重和老谋深算的样子,“朱师爷的意思——”
“诸位说的都不错,可是大家想过没有,真闹起来,也许不是打打教民就能结束的,”朱师爷慢吞吞地说着,“火要是烧了起来,想扑灭就不容易了,万一到时候真要烧教堂,杀洋人,怎么办?”
鲁师爷不服气地说:“真杀了洋人,烧了教堂,又怎么样?”
董知县想不到鲁师爷会说出这种糊涂话来,很严肃地说:“真要是杀了洋人烧了教堂,那还了得。鲁师爷你也太不知轻重了。此等大事,岂可儿戏,霍大人,这洋人是一根汗毛也不能碰的,教堂嘛,自然也不能烧。初十那天,你带着你的全班人马,把教堂和洋人都集中保护起来,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此外,”董知县转向袁举人,话里有话地说,“有烦袁兄的,便是立刻传出话去,初十那天,想闹点事打几个教民什么的,本官可以装作不知,可洋人和教堂,这老兄怕是已经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