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我们还接着说。大概过了个把月,有一天,戴笠将我叫到了重庆中山路,军统总部漱庐就在那里。什么,不知道漱庐?这样吧,哪天我带你去住两天,保管比住五星级宾馆还舒服。嗐!只要想想戴笠曾在那里办公,你就知道那里该有多舒坦了。当然,历史在进步,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有很大发展,所以比以前还要舒坦。
戴笠啊,这个人长得有点像猫科动物,笑面虎一个。这个人还是很有学问的,这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他的名字来自《诗经》: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当然,他的名字本身就提醒了你,见了他一定要作揖。所以每次见他,我除了敬礼,还要拱手作揖。我这辈子可没少作揖。不过,真要说起来,作揖可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啊。在全球化的今天,由于艾滋病的流行,我曾在大会和小会上反复讲过,要用作揖代替握手、接吻,因为可以减少传染嘛。
OK,还说我们的。戴笠当时笑了,说免了免了。小姐,我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不妨给你说说。那就是,只要你有学识,是个人才,那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尊重和爱戴。戴笠就对我很尊重,他主动给我让了座,沏了茶,递了烟。然后,他说要向我请教一个问题。我说,什么问题,说说看。为了逗他高兴,我还给他戴了高帽,说他这是密切联系群众。他说他看到一首诗,喜欢是喜欢,可就是看不懂。我心里窃喜,OK!这正好是我的强项啊,正好可以给他露一手。他递给我一份报纸,是香港一个叫徐玉升的人编的《逸经》。我一看,这首诗叫《蚕豆花》。我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它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我对他说,不就是蚕豆花吗?风花雪月,无聊文人的游戏罢了。戴笠说,听说陈独秀喜欢蚕豆花,这是不是陈独秀写的。我说肯定不是,陈独秀的诗我都看过,他写的是古体诗。他就又问,那么是献给陈独秀的?当时我想,这个笑面虎,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陈仲甫。我就对他说,陈独秀不是已经死了吗?管他娘的。姥姥!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了,这好像是葛任写的,在日本时写的。前面,我好像给你讲过,“五四”以后,它又登在叫什么《新世纪》的杂志上,还曾喧闹一时。眼下,这首诗的作者,署的名字是一串拉丁字母,我拼了一会儿,终于将它拼出来了,犹豫,忧郁。没错,一定是葛任写的,因为葛任的俄文名字就叫忧郁斯基。
我就想,这个笑面虎,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与共军有染不成?不过,我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葛任已经死到了二里岗,戴笠总不至于怀疑我有通灵术,能跟死人打交道吧?我就对他说,有什么指示,你就明说吧。戴笠说,他浮生偷得半日闲,想找个朋友谈诗论道,调剂一下生活,就想到了我。接着他就问我平时还读不读诗歌。我说,读啊,诗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嘛,不读不行啊。他又问当今的诗人当中,我比较看中谁的诗歌。我想,他问这个什么意思?千万不能因为我的一句话,给诗人们带来麻烦。于是,我就说,徐志摩写得不错,可他已经死了。泰戈尔写得也不错,不过远在印度。虽说诗人又叫骚人,可这两个人都不发牢骚,写的都是云彩啊,飞鸟啊,只管抒情,应该是诗人们学习的好榜样。OK,我话一出口,他就说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的真本事还没有露出来呢,他就开始给我戴高帽了,并且还要给我敬酒。小姐,你大概还不知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喝酒问题上,我也严格地奉行三中全会精神,只喝三盅,多一盅也不行。谁说,此盅非彼中?一回事。OK?彼此彼此。可那天是个例外,因为是领导敬酒,我只好多喝了几盅。
后来,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问到了葛任的诗。他说,崔永元不是在搞实话实说吗,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也就实话实说吧。我只好说,葛任的诗我看得很少,早年看过一些,后来就再没有看到过。他就说,看来,你真的是没有看过,因为我刚才让你看的,就是葛任的诗。我看逃不过他的法眼了,就一拍脑门,做出茅塞顿开的样子,说,老板一提醒,我就突然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葛任写的,是他在日本的时候写的。戴笠说,“五四”的时候,他也是个热血青年,喜欢读新诗,当时他就看到过这首诗,当时的题目叫《谁曾经是我》。这狗娘养的,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我虽然嘴上没说,但肚里已经是气鼓鼓的了。就在这时,他拍了拍手,让女秘书把他珍藏多年的那本《新世纪》拿了出来。那个女秘书长得可真漂亮,香喷喷的,简直是胡蝶第二。女秘书把杂志递给我,一扭一扭走了。戴笠的案头工作做得很细,上面已经画得一道道了,凡是跟现在的这首不一样的地方,都用朱笔勾了出来。我正想着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突然问我,范先生,萧邦齐可靠不可靠?我说,他受党教育多年,没听说他有什么思想问题啊。他又问,葛任死去的情报是不是他提供的。我说是啊,我不是给您汇报过了吗,怎么啦?笑面虎这才告诉我,葛任应该还活着。他会给我说些什么,各种可能性我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小姐,不瞒你说,当时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还以为他犯病了呢。过了一会儿,我说,老板,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说,军中无戏言,从这首诗中看,葛任不光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大荒山。
我的酒劲一下子过去了。大荒山?他去那里干什么?我问。他说,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从已经破获的情报来看,《蚕豆花》就是葛任在大荒山写的。他说,他已经托人打听了一下,现在大荒山白陂镇一带,确实有一个外地人。受托之人虽然不认识葛任,可他描述的相貌特征,与葛任确有几分相似。我再次向他申明,这不可能,因为所有情报都已证实,葛任已经死了。戴笠端起酒盅在桌上磕了两下,说,先不要妄下结论,要注意调查研究。还说,他已经向老头子(蒋介石)汇报过了,经老头子同意,他想派我去大荒山摸摸底细。如果葛任确实在大荒山,他希望我能搞清楚葛任在那里有何贵干,然后劝降葛任,让他为党国服务。Fuck!他把我叫到漱庐,原来是为了这个!
看来,这问题他已考虑成熟了,不然他拿不出那个方案。方案分为好多条,但总的说来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一讲原则性,也就是要以党国利益为重;二讲灵活性,也就是要讲究策略;三讲纪律性,也就是要注意保密。他对我说,只要以三项要求为纲,就可以纲举目张。最后,笑面虎还特意要求我,要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让葛任先生懂得这样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蒂,干革命靠的还是三民主义。
小姐,戴笠这个人深谙外松内紧之理,笑里藏刀。在他手下混饭吃,有一点要切记,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惹恼他,否则绝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交代完了工作,他一又惺惺作态,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感到为难的话,我可以考虑别的人选。在这历史的紧要关头,我如果敢吐个不字,他就敢把我拉出去崩了。我可不想死到他手上。我眼都不眨一下,说,OK,还是我来吧,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中央服从蒋委员长,服从你,就是服从蒋委员长,还是我来吧。我把戴笠哄得很高兴。他说,有什么要求尽量提,组织上一定设法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