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见到我的时候,把身上的毛毯裹得严实了一些。眼神冰冷。
这房间很小,似乎只放得下一张床。却垂挂着长长的纱幔,发着污秽的粉红色。
一滴水掉下来,落到我的颈子里,一阵凉。我抬起头,看到屋顶上暴露的管道,锈迹斑斑,上面沁着水珠。
我说,你降价了,快食三百二。
她缩一缩身体,对我笑了笑。
毯子有些滑落下来。露出了她的腿,我看到,她仍然穿着那条77。或许并不是那一条。但我认为是。
我说,不认识了么?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可是不行了。
我模仿着电视里刘姓明星的浮华腔调,喉头一阵酸楚。
她慢慢地站起身,说,先洗洗吧。
当她脱得只剩下文胸,我看见了她肩头的那块淤紫,她立刻遮掩了一下。我仍然看得很清楚。
她看着我,后退了一步。
我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腕。她颤抖了一下,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我松开,看见她的手臂上,布满赤褐的针孔,泛着不新鲜的颜色。
我心里有些痛,又有些恶心。对于这些针孔,我并不很陌生。我的邻居道友黄,给我上过现实的一课。
宁夏挣脱开了。她背靠着墙,侧过脸去。
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嘴角动一动。没有声音。唇抿得紧了一些,轮廓变得坚硬。
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没有看我。
我们僵直地面对面站着。
她坐下来,摸索,在床头找到一支烟,点上。她并没有抽,任由它在指间燃了一会儿。沉默中,她忽然开了口:你走吧。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抬起头。这回,眼睛里跳跃了一下,好像灰烬里的火苗,灼灼看着我。她说,你走吧。
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将烟头掷在地上,用脚碾灭了。站起身来,狠狠地推我一把,说,走吧,快走。
在这一剎那,我看见了她脸色泛起了潮红。她咬了一下嘴唇。牙印下却现出了紫白的颜色。她慢慢地瘫软下去,蜷在了床脚。我上前一步。她扬起脸,泪流满面,身体发着抖,用轻得难以辨识的声音说:走……
在我不知所措间,她抬了手,按了一下床头的绿色按钮。
很快冲进来一个人。是个瘦小的男人,金黄色的平头。我和他对视了一下。有些发愣。是的,我也认出他来。他的马尾剪掉了。没有头发的遮掩,看到了他眉骨上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错过眼,冲着宁夏嚷起来,死八婆,搅到我觉都没得睡。
他迅速地拿出一条皮管,扎在宁夏的臂弯,然后娴熟地拍打。宁夏虚弱地将头靠在墙上。然而,当针头扎进静脉,她还是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呼吸均匀了。额上细密的汗,也似乎褪去。
她睁开眼睛,眼神空洞。
她轻轻地对我说,你走吧。
近乎哀求。
我走出门。粉色的灯光在我身后熄灭。我听到宁夏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窸窸窣窣地摸到床上,躺下来。
我回转过身,门重重地关上。
男人经过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抢了他一步,拦到他前面,问他,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男人冷冷地笑一声,看了我一眼:衰仔,倒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之前条女不知几乖,识了个罗素街的小白脸,晚上就不愿意接客了。
做鸡不接客,大了胆子说要帮我们去湾仔送货。送了几次,我们老板以为她顺风顺水,放了单大生意给她。真是黐线,成只货给她,当晚被仆街差佬放蛇。返来话货不见了。老板自然不能放过,唯有贱卖她。
我站在暗影子里,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一阵发疼。
男人似乎没看到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卖就卖吧,一天多几个男人,闭上眼睛,也不就过来了。粉债肉偿,了结早超生。死大陆妹,要逃。旺角就这么大,逃得出去么?她偏是烈性子,人管不住,就只好用粉管住她。月底有条跟货到南洋的船,就带她到吉隆坡去。卖到死都没人管,眼不见为净。
男人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打住,说,靓仔,这没你什么事了。快走吧。记住了,要是有差佬过来,死你全家。
她欠你们多少钱?
男人抬起头,看一看我,并没怎么犹豫:加加埋埋,十七万。
我咬一咬嘴唇,说,我还。
男人笑一笑,声音却带了些狠,好小子,重情义。行,给你一个星期。期限过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这幢大厦的。只感觉到耳畔有些阴阴的风。很冷。
又下雨了。今年的春天,本就来得迟。下了雨,就又是一层凉。
走到街口,看到一个老婆婆推着小推车,车上是一摞压扁了的纸箱,大约是她今天捡来的收获。箱子上搭着一捆颜色不太新鲜的西洋菜,车子往前走一走,菜就颤巍巍地抖一抖。婆婆回过身,长长地唤:阿龙。
就看见远远地,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站定了,扯了老婆婆的衣角。祖孙俩就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