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二 多云转阴
亚黑,你走了。我知道,是老豆送你走的。我看到他用香蕉把你引出去。我没有出声。
你不要怪老豆,他心里也很难过。老豆很不容易,我们家很穷。你吃得又太多了,老豆养不起。
等我长大了,就出去揾工。赚钱。赚了钱,我就把你找回来。你要等我呀!!!
这是童童最后一篇日记。
如果不是看到这本日记,他可能至今都不知道,他送那只猴子走的时候,童童其实是醒着的。
他愣愣看着女儿的遗像,细眉细眼,嘴角微微上扬。他看着看着,再次心疼地哭出来了。
这是为给童童申请“行街纸”拍的照片。
童童来西港后还没拍过照。那天天气很好。他跟楼上许家阿婆借了轮椅,推了童童上街。大概很久没有出门了。童童一直在笑,笑得没缘由。见什么都笑,士多店、街心公园、来往的行人和狗。只是看到背了书包下学的孩子,她才沉默了一会儿,远远地看他们。看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笑的。
到了照相馆,童童却笑不出了,偷偷跟他说,阿爸,我好害怕。他说,乖女,不怕,告诉照相的伯伯,你几岁了?
照相伯伯就问,是啊,小朋友,你几岁了?
童童想一想,说,七岁。
伯伯就明白了,就说,乖啦,伯伯没听清哦,小朋友几岁?
童童回头看一看他,转过身,安静地回答,七岁。
伯伯按下了快门。说“七”的时候,童童嘴角扬起,好像在微笑,露出白白的牙。童童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这两排整齐的白牙和笑,是他熟悉的。阿秀也有这样的笑。
阿秀。他在心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那年是他过西港后第一次回乡下吧。算是他这一世最风光的时候了。乡里人都争相过来看“西港人”。
夜里,他和同宗的老大伯喝酒。老大伯问他成家没。他摇摇头。大伯就说,也该说房媳妇儿了。要不,就在乡下娶一个。西港的女子,恐怕心气儿总要高些。要说过日子,还得找个知根知底的。
第三天,媒人上了门,却也带来了一个人,是个姑娘。那姑娘中等身量,苍黑的脸,并不特别俊。却有双细长的眼睛,平添了几分媚。笑起来,牙齐齐整整。很好看。
他也就动了心。媒人那边,却几天未有动静。他有些心焦,终于央人去问。回话说,他别的都还好,就是看面相年纪太大了些。毕竟人家是个黄花女。
他就有些灰。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十几年前“抵垒”,拿到西港身份。为了能出人头地,衣锦荣归,这些年咬了多少回牙,又吃了多少苦,都不在话下。可是,时间却回不了头。这么多年,对他有意思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是他心里,总怕让人跟着捱苦,对人不住。男人,总该让自己的老婆过上安稳日子。
这么着,他就想要放弃。媒人却又说,也不是没办法,就看他有没有心。他问怎么个有心法。媒人说,阿秀娘说了,就这一个女儿,要是去了西港,算是远嫁。这辈子都不知见不见到了。所以一份彩礼是要的,也算提前为她送了终。
媒人就说了个数。他想一想,没吭声。又过了半晌,说,行。
这数目不小,他回去,把在西港开的小五金厂给卖了。他想,只要生活有了奔头,钱能够再挣。何况到时候,就是两个人搭手了。
他热热闹闹地成了亲。女方家的面子也挣够了。他在乡下待了一个月。临走也说,回了西港,紧要把阿秀也办过来。
他们不知道,为了这场姻缘,他拿出了全部身家,万事要从头来过。
他回了以往做过的冻肉厂干活。老同事们都惊奇,说他黐线。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十来年的辛苦打水漂。他傻笑。心里却有盼头和幸福。
一年后老家人来,和他说,阿秀生了个闺女。他笑开了颜,问这问那,老家人脸色却不甚自在。
终于回去,阿秀抱出了小人儿。玉玲珑似的,也是细长的眼。他正欢喜着,阿秀说有事和他说,就打开了襁褓。这孩子的右腿纠结着,是先天畸形。
他愣一愣,抱着阿秀和孩子大哭。发誓要给这娘儿俩好生活。
回去后,他便分外努力,口挪肚攒,挣了钱就往乡下寄。
然而这时候,却赶上了亚洲经济的大萧条。没有了家底的人,更是首当其冲。先是被裁员,他认了命,就去打散工。无非多做些,起早贪黑更辛苦些。
这样久了,积劳成疾,咳个不停。终于有天带出血。去政府医院看,说是染了肺结核,已经很严重。
他就此不能再工作。虽然脸上无光,但还是领了政府的综援。
仍是往乡下寄钱,只是数目愈见少了。他也不敢再回乡,一切无从说起。
终有一日,收到同乡带来的书信,说阿秀改嫁了,孩子现在归他阿娘带。
他心里黯了。出去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对同乡说,要将孩子接来。同乡叹一口气,这话以往说还成。现在你都这样了,拿什么养孩子。西港的生活又这么贵,放在乡下老人身边,总还算有个靠。
又过了几年,老人殁了。
他回去奔丧。族里的人说,你想办法把孩子带走吧。
他走过去,牵了牵这孩子的手。孩子手缩一缩,抬起头看看他,又慢慢地伸过来,放在他的大手上。
这一来,他便有些急火攻心。想着快些将孩子办过来。然而,这些年,因为意志的消磨,对于港府颁行的各种政策已经到了漠然的程度。就找到了一个熟人帮忙,将仅余下的三千块当了酬劳。但竟然所托非人,熟人音信全无,连要命的“出世纸”也弄丢了。他再想一想,终于决定让女儿走自己二十年前的老路,他东挪西借了五千块,央人帮孩子偷渡到了西港。
那天晚上,看着细长晶亮的眼睛,他第一次紧紧拥抱自己的女儿。心底里有些暖。尽管也知道相依为命的日子,将不太好过。
童童是个安静的孩子,寡言少语。
开始,他以为面对这徒然四壁的家和一个陌生的大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发现,这安静是出于天性。
甚至于连同对你的好,也是安静的。
因为有这孩子,他不愿再以西洋菜煮粥惯常地生活。有时候,会在周末的时候,到帮佣过的餐厅等着。等到快收工,看人不多了。就走进去,拿一个搪瓷杯,去倒了盘子里客人的剩菜。按理这是不合适的。但部长和服务生,以往都认识,又觉他可怜,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几次,再夜了回到家,就看到童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帮他接过搪瓷杯。他看桌上已摆好的碗筷,还有一煲饭。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童童似乎又太早。他就有些心酸。
坐定了,他扒了一口饭,看到自己碗底卧着几块完整的叉烧,是这搪瓷杯里的精华。便再也抑制不住,流下了泪来。
这孩子,只是脸上很少会有笑容。因怕被人看见,便不能出门。有时候,趴在窗口上,看外面。直看到天擦黑了,才下来。
社区里终于知道了童童的存在。便有义工上门。他开始很抗拒。后来听说只要主动向当局自首,在议员的协助下便不用坐监。童童还可获入境处签发“行街纸”。有了合法的身份,将来还有可能上学。
他心里便出现了一些希望。
那天他们拍了申请“行街纸”的照片。父女两个回到家里。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亚黑”。
他看到这只马骝,正蹲在他们栖身的双层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体型这么庞大的猴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并不是因为这猴子。而是,他看到童童已经走到了猴子的面前,对它伸出了手。
他不敢叫,也不敢上前,他担心自己任何一个举动会激怒猴子,情急下伤害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童童柔软的小手,放在了它额前的一撮毛发上,抚摸了一下。
他看到,猴子微微舒展了长满皱纹的脸,发出轻声呻吟。
在这一剎那,他觉得这猴子的面相,有些像自己。
这时候,童童回过头看他,脸上有惊喜的笑。
他想,他决定留下这只猴子,或许只是为了将女儿这一整天的笑容,留到晚上。
童童和猴子对视了一会儿,打开了手上的纸袋,掏出一块老婆饼。
猴子并没有怎么犹豫,迅速地拿过来。
他笑一笑,同时有些好奇地注意猴子下面的举动。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女儿的慷慨而不适。尽管这块点心,对他们父女而言,已经是需要咬一咬牙的奢侈品。
猴子并没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它轻轻咬了一口老婆饼,也许是出于谨慎。很快,它加快了咀嚼的频率。他猜想它应该是饥饿的。然而,仍然控制着咬食的速度,使它的样子不至于太像个老饕。他想起了大帽山上漫山生长的猕猴,有关它们时常有一些新闻,多半是控诉这些野生的动物袭击游客,强取食物的行径。相较之下,这只猴子简直是绅士了。
他于是也掰下一根刚买的香蕉。其实是街市收摊前卖剩的尾货,熟得已经过了头,有些发软,现出铁锈般不新鲜的颜色。
猴子看一看,接过来,熟练地将香蕉皮剥下来。然后开始认真享用。它神情的淡定自若,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童童惊奇地看它,又望一望自己的父亲,再次咯咯地笑起来。
猴子看着童童笑,也咧开了嘴巴,露出了有些发黄的牙齿与红色的牙龈。父女两个便知道,它应该是快乐的。
这时候,它把香蕉皮丢在一边,突然展开修长的手臂,一弓身,做了一个倒立的动作。这样也暴露了它红色的屁股。它就这样倒立着,在双层床上转了一个圈,床上的木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知道它在取悦他们父女,作为友善的回报。
这是一只懂得感恩的猴子。
这猴子似乎不知疲倦,在床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亚黑。”童童说,阿爸,我想叫它“亚黑”。
他点点头。
童童便再次叫,亚黑。
猴子这时候,停下来。它伸开胳膊,抓住床上铁栏杆,使劲一荡,到了童童身边。
亚黑。童童放大了声量。猴子轻轻地叫了一下,声音好像初生婴儿的啼哭。
晚上,他走到床跟前,为童童盖好被子。
亚黑睡在童童的脚边,只抬了一下眼睛,眼神里并没有什么内容,就又闭上。它睡觉的样子,将自己蜷成一团,也如同婴儿。
在暗沉的灯光底下,他也坐下来。听着女儿与亚黑发出均匀的呼吸的声音。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一家人。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曾经的理想,或许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一个能坐在一起、相依为命的三口之家。
这样坐了很久。他站起身,抽出白天买的报纸。
家里没有收音机与电视,这是他每天获取资讯的唯一方式。而这资讯并非港闻大事,却也关乎生计。报纸上经常有些超市打折的消息,还有些优惠的印花贴纸。他便如同很多过日子的阿婆,仔细地剪下来,放在鞋盒里备用。
他戴上老花镜,举起剪刀。就在这时,一幅图片赫然进入视线。图片上是一只黑色的猴子。这是一则安民启事,说得十分明白。西港动植物园走失了一只红颊黑猿,估计在西环与上环一带活动。请广大市民不必恐慌,该猿类为国家级保护动物,生性温和,通常情形下不会伤害人类。如有市民知情,请迅速与警署联络。
他手抖了一下,回头看一眼亚黑,顿时警醒,并倏然紧张起来。他想起,自己的行为,似乎与窝藏相关。如今在议员的帮助下,刚刚获得赦免。如果再有新的案底,恐怕再无生天。那么他们父女两个的将来……
想到这里,他头上已经冒出了密集的汗珠。
他走到了床边,举起了一根香蕉。
亚黑条件反射一样,睁开了眼睛,并咧了一下嘴。他退后了一下。亚黑坐起来,看着他。
他又往后走了几步。亚黑跳下床,亦步亦趋。
抬起头,还是看着他。他看着亚黑毫无戒备的眼神,忽然间心里有些痛。
但脚下的步子,却快了很多。
他打开了门,走出去。
亚黑也跟出去。就这么对面站着,渐渐都适应了暗黑的光线。亚黑轻轻地叫唤,好像婴儿的声音。
他将香蕉放在地上。亚黑捡起来,剥了皮,低下头,一口一口咬下去。
他闪进房间,将门关上了。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了几声急促的叫声,很轻。接着,是身体摩擦门的声音。他知道,它想要进来。
他几乎在这时候打开了门,却想起了什么,将门的保险锁按下去了。
第二天,他告诉童童,亚黑从窗户跳走了。
童童看看他,又看看窗子,没有说话。再抬起头,已经没有了笑。
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亚黑能快点被人找到,回到属于它的地方。
那时候,他可以带童童去动植物园。他似乎看到了女儿与亚黑重逢时,惊喜绽放的笑容。
他们父女二人再次看到亚黑,是在第三天的中午。
当时,他正在街市里,为一副猪肝,与“猪肉祥”讨价还价。
这时候响起了枪声。
他看到街对面康乐中心的楼顶,有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晃动了一下,从排水管道上跌落下来。
他张着嘴巴,愣了神。过了许久,才想起身边的女儿。
这时候,他看到童童向着街对过奔跑过去,一瘸一拐地。而同时,一辆货柜车呼啸而过。
车身遮住了他的视线。
一些穿制服的人,大声地喊着什么。他听不懂。
突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