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闹下去我受不了……”艾兰眼睛定定地看着脚下,说。
“我也受不了。这消耗太大了……”罗宁坐在那儿,两手交叉着,低着头。
“我受不了别人那种眼光。”
“我倒不在乎那种眼光。”
“我被人抛弃了——很多人就是那样看。”
“可我倒觉得是我们两个被抛弃了……”
“我一点听不懂……”
罗宁点点头:“我们两个都可怜巴巴的。一点不错,咱两个被抛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之外了。”
“我实在受不了啦,罗宁……”
“我知道。”
“我现在成天不爱说一句话。”
“我也是。”
“你现在确实不爱我了……”
“我爱你。可是我不爱我们两人组成的这个家庭。我和田长浩他们三个住到一起,觉得很安适,全身都放松了,一种放松感……好比一个人在太阳光下走得满头大汗,刚坐到凉飕飕的树荫下一样。还有,坷垃叔也来了,他使我天天想起芦青河……”
“你在家时常常讲那条河。”
“那是童年的河啊!”
“你讲过,你要领我回老家去,在河边上度假。你说你要和我去芦青河湾的淤泥上逮小河蟹……当时我是多么幸福啊,我觉得你的芦青河就是一个好听的童话。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再也见不到这个童话了。”
“河湾上长满了蒲苇,一种发红的小河柳,到处是小螃蟹洞。抓一把白沙灌到洞里,然后就能挖小螃蟹了。它们都举着发红的两个大夹,高高地举着。它们的背后就是白亮的河水,很平很平,像一面镜子……”
“真是个童话。”
“这个童话是我自己的。本来它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
“罗宁!……”
“本来应该……”
“这到底是怎么了?让我们好好想一想吧。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我们天天说,该说的已经说得太多了。还要说吗?让我们就这样坐一会儿吧……”
“你打电话给我,就为了这么坐着吗?”
罗宁点点头。
他们就静静地坐在了那儿。
……
这个小家如今已经有些凌乱了。它曾经是崭新的,有条不紊的,到处透着欢愉和芳香。艾兰这个新娘子下班回来忙着做饭,故意被油盐酱醋累一累,这样累一累怪好玩的。罗宁一趟一趟从楼下往上搬煤,穿一个大裤衩子。吃饭的时候她给了他一点酒喝。他们净开玩笑,说一个人“酒地”倒不要紧,就怕“花天”。
他们也种花。艾兰千方百计要种一棵君子兰,她说机关上人家都有君子兰了,咱怎么能没有?他说碰到手上就种一棵,碰不到就算了。他说他们处长刚刚得到了一棵君子兰,是本处的李子由送他的。处长高兴极了,上班时老是盯着这棵花。艾兰听到这里就一声不吭了。
在机关上,处长也问罗宁怎么不种君子兰?罗宁说碰到手上就种一棵,碰不到也就算了。处长说你得努力啊,你怎么好不种一棵君子兰?机关上谁不种君子兰?罗宁说那么也就算了吧,挺烦人的。处长笑笑,还是说你得努力啊。罗宁觉得艾兰和处长都一样重视君子兰。不过他后来又发现她不是重视君子兰,而是重视机关上都种君子兰。既然这样,君子兰也就算了吧。
艾兰后来赌着一股劲儿,一下子搞来三棵小君子兰。搞来他就勤给它们浇水。后来浇死了一棵,艾兰说这里面有点阴谋。罗宁笑笑,说女人心眼儿没办法,我不过没有经验罢了,浇水也是为它们长得好啊。艾兰吻一吻他,进屋拉小提琴去了。拉了一会儿,艾兰告诉,这些花就是你们处长给的,处长真好啊。罗宁也告诉她,处长“真好”:处长让他好好干,说将来就是他协助做处里工作了,说他年轻,又有学历……
“是吗?”艾兰问道。
罗宁说:是的。他记得清楚,艾兰当时的眼睛一亮。
这天晚上,艾兰十分高兴。她使罗宁也十分高兴。罗宁兴奋之后就有些疲倦,艾兰说你得听我讲个事情。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散步时遇到过李子由吗?他红着脸看我们。罗宁说记得。艾兰就讲了李子由对她的爱恋。她说她最佩服的就是他那样的一种韧性,这种韧性用到什么地方上还不成功!她说他在机关礼堂听讲座时给过她一些诗。他说你背几句我听吧。她摇摇头,说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啊,我自己消化也就够了。罗宁对爱人添了几分尊重。接下去她说到李子由常常就在她散步的路边上徘徊,就为的是能看上她一眼。
艾兰的语气中透着对李子由的钦佩,也不能说毫无动心。罗宁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问是什么使她最终拒绝了他?艾兰说她发现他爱艾部长远远超过爱她——也就是说,他对她的出身兴趣太大了些。这让她恶心了。她还挑剔说,李子由的脸中间部分显得洼一些,这也让人看了不舒服。罗宁说后者他倒没怎么在意。
第二天上班时,罗宁不由得对李子由多看了两眼。他发觉艾兰说的真不错……这一天处长又笑嘻嘻地和他谈起让他“协助”工作的事,并说自己是党组成员,在机关上说话受尊重,等等。罗宁说谢谢了,谢谢你的器重了,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什么都不懂。再说我并不热衷于某些东西,起码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
回到家里,他说李子由的脸确实那样,并把处长和他的谈话讲给了艾兰听。开始艾兰在笑,后来就一声不吭了。他见她对这些话题没有兴趣,就换个话题。他谈到了给赵小梅整材料的事,并谈了对这件事的看法。艾兰还是一声不吭……晚上机关礼堂有讲座,应邀来讲的是一位历史系教授。一般讲座罗宁是不去听的,而这次他和艾兰一块儿去了。老教授白发苍苍,比较瘦小,坐在讲坛那儿,一种奇特的肃穆气氛笼罩了整个大礼堂。老人语气舒缓,声音清晰,不怎么看讲稿,偶尔做一个手势。台下静极了,只听见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这天夜晚从礼堂回家,罗宁睡不着了。他说他想起了母校,想起了学校生活……第二天他特意去了一趟书店,买回了老教授的两本历史著作,其中的一本还是精装烫金的。他对艾兰说真棒。艾兰接到手里看了看,马上还给了他。他说今后要争取在工作之余多读点书,还要把扔了的外语拾掇起来,拼上几年,有可能的话考考老教授的研究生!艾兰惊讶地看了他半天,说你是让个老家伙迷住了。他说好啊,你在管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叫老家伙了,好啊。那是何等的深邃和辉煌啊,你就没有被迷住。我在那一瞬间倒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幸福,我被领进了一种新的境界。我不得不折服,不得不倾倒,我把自己都给忘掉了!……
你把这个家也忘掉吧,你把我也忘掉吧。你再也不那么安分了。你对工作再也不安心了。像你这样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哪个人没有点进取心?
你这样谈论进取心倒使我难受。说老实话,赵小梅的材料以及好多类似的事情,是我没法忍受的。我倒怀疑起我日常工作的意义和价值了。你所谓的进取精神,与真正意义上的进取精神没有什么关系。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说了些什么?你否定了多少东西啊。多少人天天这样工作,任劳任怨,你怎么能否定这些!
我并未全部否定,我岂有那样的胆量。我否定的只是该否定的那一部分!我们不是在进行改革吗?改革中有些东西就得被否定。
听听你的口气吧。你也太聪明了。这么大的机关都快盛不下你了。你快考研究生去吧,快读你的书去吧!
我当然要读书。我一生都要刻苦读书。像你那样不愿读书的人,简直使我吃惊。你对于文化,对于当代智慧不感兴趣;更让人吃惊的是你对这一切竟有着天然的排斥力——这真让人吃惊!我越来越感到了这一点……
你感到了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还是我。我就是这样……
艾兰咕咕哝哝,最后哭了,哭得非常伤心。最后罗宁也有些后悔了。他想他不该谈那么多,没有意思。
后来他很少来家讲机关上的事情。
秦榛、吴楠、田长浩,星期天常在他们家里玩,并留下来吃饭。这也使艾兰不高兴。她不喜欢这几个人的味儿。他们差不多都骄傲得要命,胆子都不算小。她想她的罗宁就是多少染上了他们的味儿……
不久,机关上宣布了一批新干部的任命,李子由成为副处长。艾兰心里很清楚,原来的这个位置是罗宁的。
她在家里强作笑颜。她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但这并不能很久。她觉得受了什么侮辱似的,委屈极了。她终于朝罗宁发起火来。她再也不像一个小羊羔了。罗宁非常痛心,他失去了一个洁白洁白的艾兰!
很清楚,当年的李子由追求艾兰,是为了寻找艾部长;今天的处长偏爱罗宁,同样是为了寻找艾部长。你不明白吗?你怎么今天就没有勇气拒绝了呢?
罗宁失去了一个洁白洁白的艾兰……
一片和谐打破了。要寻找新的和谐还需要很久很久,也许永远也寻找不到了。他们常常吵架了。罗宁为了避免吵架,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她抱怨起别人来嘴巴真厉害——他觉得她真奇怪啊,想不到,一点想不到……
这终于导致了分居。
……
他们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晚霞燃烧起来,他们全身都红扑扑的。艾兰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她最后说:“我算知道男人的心是硬的了……”
“是硬的……”他轻声说了一句,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偎进了他的怀里,他吻了她。她的眼泪清泉一般涌流着……他喃喃地说:“……我们幸福过,我们应该更幸福。属于我们自己的这块绿洲也淤进了黄沙……这是我们不幸的地方。我们暂时是分开的,可我们在思索自己,我们合起来的那一天,我们家里的一切又该是崭新的了……”
艾兰抬起了泪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