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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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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头还说:“你没口福,你给队长说我给他留些着的。”)

在监狱门口,舅舅抱着头蹲在那里吸烟,他竟然还没有进去,因为我们走后,州城监狱的一位领导正好来检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对犯人的探视。我们呆了一会儿,一群人从大门里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唤着可以探视了,舅舅就让我陪着他。几分钟后,我们在一间平房里,隔着铁栅栏,见到了成义。

成义是一个胖子,胖得难以让人置信他曾经是一个猎人,他光着头,左脸上有一个大的发红的疤,阴着目光看着舅舅,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你怕是为你来看我的吧。”

“……你家里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还都好……你好吗?”

“……”

“你不要操心外边的事。”

“……”

“我前几天去德顺那儿了,大家都念叨着你,盼你能早日出来。”

“……”

“成义,成义,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恨我吗?”

成义突然吼叫了一声:“我恨狼哩,我怎么没就让狼吃了,让狼把骨头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

“狼挖脸,你声往低点!”站在旁边的看守训斥道。

“你们叫他狼挖脸?”舅舅站起来生气了,“那是他的绰号,只有原先捕狼队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还是人,你们应该叫他成义,吴成义!”

“是他这么让我们叫的,”看守说,“他说他不喜欢成义这个名字,他就叫狼挖脸。”

我们都看着成义,他没有反应,把目光斜着不对视舅舅。舅舅把烟从铁栅栏缝里塞了进去,成义依然纹丝不动。

“成义!”

“我叫狼挖脸!”

“狼挖脸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说,“现在政府颁布了条例,咱们捕狼队解散了。”

“是吗,”成义哼了一下,“制定条例你是有功么,还普查了狼,挖我脸的那只狼你也见着了?”

“是谁告诉你的?”

“王伟来过了,捕狼队解散了好么,他们都失业了,只剩下你一个猎人了么!”

“我不是猎人,不能猎狼了我算什么猎人?”

“你不是还穿着这身行头吗?”成义说,“你打了一辈子狼,你又保护起了狼,你当然不是猎人了,你还配什么猎人呢?你来看我什么,我不是被人出卖的那个成义,我是狼挖脸,被人保护的狼挖过脸的犯人!”

“……”

“你不要再来看我,再来看我我也不肯见你了!”

“……”

“你也不要去我家!”

那条烟被从铁栅栏缝里塞了出来,成义站起来要离开了,舅舅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训责着成义不该这样对待我的舅舅,我说你捕杀贩卖金丝猴犯了国法,舅舅告发你有什么错,政府颁布保护狼的条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舅舅理所当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来看望你,你如此损他,狼挖了你的脸,难道你就这样挖他的心吗?成义却没有理睬我,他转过身盯着舅舅:“那我要谢谢你了?!你要我给你说话,那我就说给你一个故事吧。这是狱中那个杀人犯告诉我的。说是有一个英雄,他自以为是英雄,他确实也是一个英雄,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诉苦说山上有个白虎常来伤害他们的。英雄未听完就上山杀虎了,他和虎搏斗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浑身是血,但还是把白虎杀死了。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设宴款待他,他问村人:现在还有什么事让我帮忙吗?村人说,山上的白虎没有了,潭里有一条青龙也是常常兴风作浪,天旱时它吸干了潭水不能让他们浇田灌溉,天涝的时候它又吸了潭水喷吐在农田里,能不能帮他们除了青龙?英雄就去了潭里,与青龙格杀了三天三夜,险些被青龙吃掉,最后还是提着龙头回到村中。村人欢呼他,又是设宴庆功,他喝下一壶酒,得意地说:是英雄就要为民除害,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去干吗?村人说:没有了白虎青龙,但还有一个害,如果这个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问:是谁?村人说:是你。英雄吃了一惊:是我,怎么能是我?但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了,站起来要离开,刚刚站起来却扑倒在地就死了。因为他喝下的酒里,村人早放下了毒药。”

成义说完这个故事,转身离开了会见室,会见室里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五分钟。

从监狱出来,舅舅不愿意在丹凤县城再呆了,甚至恨恨地说再也不会到这个县城来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专横,全然不顾及我和烂头。离开县城,他又不愿从原路退回,竟领着我们顺着监狱的高大院墙绕过去到了城外河边,偶有人过来,还低了头匆匆走过。河岸上除了远处有几个妇女在石头上搓洗衣服外,并没有往来闲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响一声。柳树上的蝉鸣一片,而岸边的水田里蛙声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时站在水田埂上往水里瞅,馗次为鱼扑下去,鱼没抓到,弄得浑身淋淋的水。舅舅显得很烦躁,用石头甩到柳树上,也甩到水田里,石头一甩蝉蛙就寂静了,过一会儿鸣声又起,连甩了三个石子,后来就拿脚踢翠花。烂头也生气了,说:“队长你是烦翠花哩还是烦我?!”舅舅说:“烦你哩,咋啦?!”烂头说:“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是个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来潮了说到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到丹凤县城,你说要离开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离开丹凤县城,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正头痛着,你去监狱后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总不能还给我念紧箍咒呀?”他俩一吵,我就赶忙打圆场,说:“咦,你把你说成是孙悟空了?!”没想烂头却说:“当不了个孙悟空,还算个猪八戒吧,你把我不当人了,我可以回高老庄去,可书记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来的干部,交裆里大肠头子都累出来了!”舅舅说:“你回你的高老庄么,是我稀罕了你,请了你来的?你回去吧,你滚!”唾了一口,又说了一声:“滚!”

烂头真的扭头就走。河岸往西一条石条路,路不远处是沿着塄坎修筑的屋舍,屋舍门前是城最南头的小街,屋舍与屋舍之间有石台阶分隔着,因为房子都是吊脚小楼,长长的木柱就一根一根撑立在塄坎下,厕所当然也在楼上,粪池却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秽物掉下来。我叫着烂头:“你往哪里去,去吃屎呀?!”烂头已到了一家楼下,楼上的揭窗打开着,一个浓妆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来喝喝茶,好耍哩么!”烂头竟从石台阶上走上去了。

“烂头,烂头!”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让他去吧!”

河面上咿呀地撑过来一只船,船夫要上岸来去城中买酒的,舅舅和船夫嘀咕了几句,气乎乎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赶紧去把船夫拦住,问这要把船撑到哪儿去,船夫说:“下商南县啊。”我让他歇着,应称着我去买酒,就跑向吊脚楼那边,也从石台阶上去到了街上,买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烧鸡,待找烂头,却不知在哪家茶馆里。粗声喊了一通,烂头应了声,边系着衣扣边站在旁边的发廊门口。我拉了他从石台阶往下走,身后女人在说:“船哥,船哥!”烂头说:“钱在床头上撂着的!”我说:“这么快就上床啦?”“我让她给我捏捏,”烂头说,“他妈的,走到哪儿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见他的衣领上有一小圈红,说:“快把那口红擦了,省得队长再骂你!他是队长,年纪又比你大,刚才见了成义,心里不好受,你就不会让着点,何况都是一个捕狼队里过来的。你是屁也嘣不得?你往哪儿去,说走就走了?!”烂头说:“他让我滚么!”从地上抓了土在衣领上抹,还问我看得见看不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我能滚到哪去,吓唬吓唬他哩!”

和船夫都上了船,舅舅还坐在船舱里呼哧呼哧出粗气,我说:“队长!”他阴着脸说:“叫舅舅!”“舅舅,”我说,“你别生气,烂头确实是犯头痛了,头一痛就说昏话了。”舅舅说:“让他走么,吊脚楼上还少一个嫖客哩!”船启动了,河面宽阔,船夫也放任着船去漂流,抱了桨坐在那里,舅舅却招呼船夫来喝几口。烂头便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让我滚,我就去坠河呀,看你心疼不心疼!”舅舅也不看他,他又对着富贵说:“队长才舍不下我哩,没了我谁给他站岗放哨呀,谁他拉马拽蹬呀,谁给他当恶水罐子出气筒呀?!”舅舅说:“子明,把这酒拿过去占住那×嘴,屁话把人熏死了!”我笑着把酒递给烂头,烂头不喝,一下子倒在船头一堆劈柴上喊叫起翠花给他梳头,他的头痛又犯了。

我当然不敢喝酒的,钻到舱里解了裤子换卫生纸,痔疮已磨出血,染了一裤裆,换上一件新的,脏裤头就提出来丢到水里。烂头说:“书记来月经喽!”我骂他头痛得不厉害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再钻进船去一个人坐了。舅舅和烂头的矛盾解除了,但我也担心舅舅这样下去,为十五只狼拍完照片,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啊,就从背包里取了扑克自己摆牌算卦。舅舅和船夫还坐在船头喝酒,船行得晃晃悠悠,酒也喝得消消停停。我差不多是躺在那里要睡着了,舱窗外的天黑下来,山峰似乎很高,月亮在峰的背后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隐去,河面上白花花的。

不知什么时候,听见一阵响动,是烂头在说:书记,书记,你往里一点儿,让队长躺下。我坐起来,舅舅醉得一摊泥似的,我把他放平在竹席上,船夫还拿了一块砖垫在他脖子下,说:“没彩,才喝了多少酒,就撂倒了!”烂头说:“他酒量大哩,自个儿喝半斤还能一枪打下天上飞着的麻雀哩,今日怎么就不行了?”船夫说:“那么好的枪法,是猎人?”烂头说:“当然是猎人,你知道傅山不?”船夫说:“哪个傅山?捕狼队的傅队长?你说他是傅队长?他怎么会是傅队长,傅队长了我的船?!”我挨着舅舅的身边躺下去,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睁眼看看,舅舅又是坐在船头和船夫喝开酒了。我有些气恼:昨晚喝醉了,醒来又喝,要是又喝醉了,今日寻狼的事就得再泡汤!舅舅却锐声在喊我:“子明,子明!”我没有回答。

“烂头,子明还睡着吗?你听听,有狼叫哩!”

我一下子从舱里跑出来,问:狼在哪儿?“我听见叫了两声。”舅舅说。

“这里是有狼的,”船夫说,“夜里行船,常常有狼就坐在岸头树根下,一动不动,你以为是块石头哩,撑船的篙往那里一点,它才起身走了。也有过狼抱根木头从河那边游过来,在岸上的柳树杈上跳,就有一只狼跳上去把头挂在树杈上吊死了,但还有狼往上跳,挂不上去,抱了木头又从河这边游了过去,像是来寻自杀的。”

“狼也自杀?”我惊奇地问。

“人会干啥,动物也会干啥。”说,“我们老家门前的那条河上,去年秋天鱼自杀了上百条,都是从水里往沙滩上蹦,沙滩上白花花一片。你听听那两只鸟儿在说啥哩?”

岸边的树上果然有两只鸟彼此长长短短地叫,我不知道它们在为什么欢乐着,烂头说,鸟儿一个对一个说:瞧呀,那个没长胡子的男子是烂勾子啊!

我气得不再理他,侧耳又听了听,依然没有听到狼叫,问船夫近日还见过狼自杀吗?船夫说,有足足一年的光景了吧,倒没见过狼自杀,甚至连狼影儿也没见过了,没想队长一来狼也来了!

烂头说:“啥,这是怎么话,队长把狼引来啦?!”

我没有听到狼的叫声,更不见狼的身影,举目四望,清凉的河面上没风没浪,北岸的山峰阴影铺了半河,南岸是稀稀落落的芦苇和水蒿,雾气像烟一样生起,正贴着水皮子弥漫过来。但是,我相信舅舅的话是真的,狼是该出现了,今夜里它们没有蹲在岸头像块石头无聊地坐着,也没有抱了木头游过来往树杈上跳着要把脑袋挂上去自杀,却一定在两岸的什么地方,我们没能看见它们,它们却能看见我们的,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眼里。我取出了相机,说:“怕是狼也想队长了!”

本来的一句玩笑话,舅舅却生气了,他红着眼睛,“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该配做猎人的?”他一下子把身上的兽皮马甲扯下来丢进河里,也撕了裹腿和腰带,甚至把那杆枪在船帮上狠劲磕打。烂头赶忙把他抱住,说:“队长你这是喝多了!”夺下了枪,又弯腰在水面上捞马甲和裹腿腰带,马甲裹腿抓住了,腰带却顺水极快地漂走。舅舅赌气进了舱里,还在粗声说:“成义他唾在我脸上我也认了,你凭什么说我?”我有些傻眼,同时强烈感受到舅舅的暴躁中那一份几十年人生追求的缺憾所导致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他还要与什么来抗争呢?难道他能不知道狼是不能捕杀了,而他仅仅是陪伴了我来为狼拍照的吗,难道我竟能成了舅舅的狼?!烂头说:“这回得你去赔个情了。”

我回到舱里,我说:“你别误解了我的话,舅舅,我是说,狼也一定是知道颁布了保护它们的条例。狼是在你和你的捕狼队的猎杀中长大的,一旦不猎杀了,它们才那么去树杈上要自杀的,才在你到来时大声嚎叫……”

舅舅没有说话,但他似乎原谅了我,喃喃道:“狼也没对手了。狼也没对手了?”

是的,狼没对手了,舅舅也没对手了。可是,舅舅,你总不能把村人当作你新的抗争的对手,把你的旧时队友当作新的抗争对手,也不能把我认为抗争对手,更不能你把你自己认为了对手啊!但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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