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一根血红的管子,正从自己胳膊的血管中汲取血液
爱情会发生在人生幽暗之处,萌动于虎狼出没肝胆欲碎之时
罗纬芝没有追问白娘子倒底是什么,虽然她知道了大体的框架。不过这种知道,和不知道没多少差别。我们都生活在地球上,既然地球就是由这92中元素组成的,那么,谁也逃脱不了这个范畴。罗纬芝从自己的经历中,体验了白娘子所具有的重大医疗价值,显然这也具有极大的商业价值。世界上还有什么财富,能比拯救人的生命,更难以估算的呢?
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罗纬芝明白这是底线。但她还是希望促成白娘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真容,不然的话,她冒死送出致命毒株,就没意义了。
李元明白罗纬芝期望的眼神,说:“导师已经开始将白娘子用于临床实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广泛地应用了。到那时,就是中国人战胜花冠病毒的决定性时刻。”
罗纬芝很高兴,说:“那我还能帮着做点什么?”
李元说:“就一件事,保护好你自己。”
罗纬芝从这里听出了亲情,很开心地说:“我已经出了王府,基本上接触不到花冠病毒了。”
李元说:“如果你一直住在王府里,倒是比较安全的。要知道,花冠病毒现在奈何不了你。我担心的是你在王府外头,倒要千万小心。”
罗纬芝说:“好的。我会注意。”
袁再春之死,在燕市百姓心理上上造成了巨大的动荡。虽然官方一再强调袁再春是积劳成疾,突发心脏病牺牲在抗疫总指挥的岗位上,但民间从此在电视屏幕上看不到这位风度翩翩永远穿白衣的严谨老专家,感到了强烈的失落。关于袁再春的流言四处传布,人们说他其实是得了花冠病毒感染,病危不治去世。还有人说是他见局面一天天烂下去,没法收拾,就化名潜逃,出国找他老婆孩子安度晚年去了,还有人说他被杀人灭口……
这些都是谣言,破起来也不是太难,但老百姓面对抗疫胜利遥遥无期,现在主帅又阵亡,心旌摇动却是大问题。
既然辛稻升任抗疫副总指挥,又主管宣传,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拨乱反正,他主持召开一个会议,特邀罗纬芝到会。
这一次,辛稻的穿着有点像五四时期的青年,立领中山装,雪白的衬衣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半截袖口,袖口上有一对精致的金属袖扣。
罗纬芝到了会场,打完招呼道:“您这身打扮,利索。”
辛稻一笑说:“谢谢!士气不振,如果再浑身皱皱巴巴的像块抹布,自寻晦气。”
罗纬芝下面的一句话,顿时让辛稻笑不出来了。罗纬芝说:“这一定是梳发髻的女主编的主意了。”
辛稻牙根痒痒,面前这小女子莫非是妖?
罗纬芝看出了他的惊讶,就说:“很简单。因为上次我在电话会议上看到了她的发型,有民国风,想来是喜好这一口的。她一定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您的穿衣风格。”
辛稻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的意思是我要避嫌?”
罗纬芝说:“如果你们是男女朋友,就罢了。如果不是,您可选择。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今天又是电话会议吗?”罗纬芝打量着周围,小小的会议室,很有促膝谈心的味道,一时看不到摄像头和屏幕在哪里。
辛稻说:“你是开电话会议开怕了吧。这里是面对面的,小规模,务虚。”
人们来齐了,主要是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负责人。
辛稻先发言:“袁再春总指挥逝去,我们要尽快找到足能够替代他的人。”
电视台长说:“不是任命了新的总指挥吗?这也不是咱们能操心的呀!”
辛稻说:“我指的是能在电视台露脸,能像已故的袁总指挥那样,在形象上让人生出无限敬畏感和信任感的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想了一下说:“在领导层面里,还真没有长成这样的人。”
罗纬芝又一次陷入哀痛。总有一些人,要在他们死去之后,人们才想到以前忽略了的他的好处,想到要问他很多重要的东西。天国把这些好处和重要的东西都收缴了去,遗留下无限的遗憾给怀念他们的人,像微光照耀着白雪。
那厢辛稻完全体会不到这些,自顾自地说:“我们可以以数量对质量。”
人们不解,问:“何谓质量?何谓数量?”
辛稻说:“我们可以寻找一个医疗团队,现身说法。现在罹患花冠病毒最高风险群体是医护人员,这就要推出医务人员群体来斩钉截铁地说信心十足的话。这些话不难,我们可以提前拟定,让他们照本宣科就是了。难的是要找到长的像医生的人。”
人们轻声笑起来,问:“什么叫长得像医生?”
辛稻胸有成竹地说:“我考虑了三个方案。第一个人是男性,中年以上。面容瘦削,下巴轮廓分明,戴窄边的金丝眼镜,要显出坚毅果敢,勿容置疑的样子。第二个人呢,也是男性,年纪更大一些,圆脸,要有佛像,弥勒佛那种,笑口常开,让人一看就特别踏实可亲。这两个人都要有大医院主任医生的职称,要有国外留学的经历,要有博士学历。第三个人是中医,年纪要更大一些,男性,有白胡子最好,美髯飘飘,穿中式传统服装,面色红润,注意不要搞的像气功师或是打太极拳的。医学世家最好,要祖传的,有御医背景尤佳。但这一点不强求,外在形象更重要。”
广播电台台长是女性,忍不住发言:“大的框架我赞成,但提一条非常重要的补充意见。为什么没有女性?”
辛稻反应很快,立马说:“这是我疏忽了。可以出现一个面容姣好身段灵活的护士,不怕苦不怕累善解人意的样子。”
电台女台长不依不饶,说:“我觉得不仅要出现护士,而且要出现学富五车运筹帷幄的女医生形象。恕我也模仿一下刚才您的格式:女性,中年以上。解释一下,这不是看不起年轻人,是因为医生这个行当,本来学制就长,熬到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人就到了中年以上。面容吗,我觉得要有慈母的感觉,但又要充满了知性之美,要让人有充分的信任感。不过不要太美,那样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这一次,大家畅笑起来,笑声有点古怪。大家说:“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人想入非非!”
女台长反驳道:“食色性也,这一点不要小觑。总之我们是要调动一切手段,提升人们的正面能量。”
团市委有人建议:“听起来都是些中老年人,是不是也要出现一些健康年轻的形象?”
辛稻想了一下,说:“这个建议好。要出现治愈了形象,要小孩子、年轻人、老年人都有,这样就会让任何年龄段的人,都能看到希望。”
罗纬芝慢吞吞地说:“有这样的团队站出来发言,估计会有效提升民众的正面心理能量。请问,燕市现在是什么地方?”
大家一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知道是指地理还是其它坐标,没人愿意作答。罗纬芝只好自问自答。
“燕市是花冠病毒感染的台风眼。这是什么意思呢,说的是台风中心地区,风力很弱,出奇地平静。在心理学上,也有这样一个心理台风眼现象。就是处在危险的核心部分的人,反倒相对安静。为什么呢?严格讲起来,这是一种心理失调。失调来自两个重要的因素。一是明知道此地高度的风险,二是不得不停留在这里。这两个认知和选择,恰好构成了位于两极的尖锐冲突,但是又没有法子解决。作为燕市的市民,你不可能逃出燕市。作为平头百姓,目前也没有法子治愈花冠病毒。面对无法调和的严重对立,人类就发展出妥协的方式,想办法来降低这种失调对自己的伤害。住在燕市是事实性行为,你无法改变,能改变的是自己的态度,这就是形成心理台风眼。我们就要抓住这种心理,鼓励这种越是处在风暴中心,越安定平和的妥协。”
辛稻击掌,说:“我明白了。咱们就把这心理台风眼挖得更大更深。”
大家议论:“心理台风眼也不是一口井,你这样一说,反倒像个阴谋。”
辛稻说:“我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开始有组织的散布小道消息。”
这下所有的人都大眼瞪小眼,以为辛稻受命于危难之际,急得不择手段。
罗纬芝说:“人们在灾难临头的时候,会特别倾向收集小道消息。据说有62%以上的人,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小道消息。”
辛稻说:“我刚才这么说是凭直觉,想不到还有理论根据。现在,大道消息我们不能放松,但人们既然有撷取小道消息的癖好,我们就充分提供。在提供大道消息的正餐以外,我们要制造正面的小道消息甜点,色香味俱全。”
大家说好是好,只是这样有蜜糖的小道消息,如何制作出来?
辛稻说:“要学会造谣。你不造谣,有人会造出更具危害性的谣言,我们要先发制人。比如可以散布说已经研制出了特效药,已经开始有人在试吃了。比如对女人们说佩戴紫水晶,无论是手镯项链还是耳钉,都能够杀灭病毒。再比如说每天晒27分钟太阳,可以防治花冠病毒病毒感染。比如说……”
罗纬芝忍不住打断:“为什么不是30分钟,而是端不端正不正的27分钟?”
辛稻说:“罗博士,你平日里不是很通灵的吗,怎么这就想不通了?不就是个小道消息吗?你说得太中规中矩了,人们反倒不容易相信,说得诡秘一点,有号召力啊。反正这紫水晶啊,晒太阳啊,都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的。”
罗纬芝默不作声了,此人枭雄也!
散会了。两人默默往回走。可能是觉得刚才说的不够细致,辛稻进一步解释:“人只有吃把他养大的东西,才舒服妥贴,才健康。”
“那我们是被什么东西养大的呢?”罗纬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她想起自己以前在幼儿园,吃的最多的是包子。那时候母亲工作很忙,把她送到一家整托的幼儿园,现在想起来,条件不很好,下岗女工充当炊事员,总是给孩子们吃猪大肠油拌的白菜帮子馅的包子,包子很大,罗纬芝每次只能吃半个……
“很多的谎言。”辛稻说。“所以我们听到谎言,才觉得安心。”
罗纬芝未置可否。即使我们被迫吞咽过过多的谎言,就一定要把这传统维持下去吗?
辛稻没有察觉,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刚才我在会议上,因为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不好明说。你知道我们现在最缺的正面典型是什么人吗?”
罗纬芝说:“你不缺吧?男女老少扶老携幼的,你通吃了。每一个年龄段的人,都能在你的宣传攻势里,找到自己的榜样。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估计这一波宣传出去,心理台风眼会覆盖全市的。”
辛稻谦逊地说:“不敢当。位卑不敢忘忧国,尽力而为,惹您见笑。你知道民众最渴望得到的正面信息是什么吗?”
罗纬芝说:“这个难不倒我。你知道诺贝尔经济学奖,两次授给了心理学家。就是因为心理学家的研究证明了,在人们做出判断和重大决策的时候,是情绪和心理在起决定性的作用。”
辛稻说:“您说得不错。可是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罗纬芝说:“那是不言自明的。对瘟疫中的人们,最希望得到的正面性息,是新发病人数的减少,还有治愈人数的增加。”
辛稻说:“对。新发病人数的减少,我们通过数字游戏可以完成,治愈人数的增加,我们也可以通过数字游戏完成。”
罗纬芝无奈地说:“那你岂不是所向披靡了?!”
辛稻说:“刚才我当着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好直说。我们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治愈病人,可以现身说法。新发病人数,可以不拿出证据。但治愈了的人,是应该体面现身的。而且,现在很多人怕花冠病毒复发,我们也没有确切地证据,认定这病就不复发。要消除大家的恐慌心理,必须要有人站出来亮相。按照你的理论,心理恢复的力量,是个体应对惊天撼地的灾难,在无所依从中唯一的资源。”
罗纬芝隐约感到一种风险渐渐逼近。她警觉地说:“那不是我的理论,是心理学界的通识。不过,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辛稻说:“我的意思很简单,请您出山。证明花冠病毒是可以治愈的,治愈之后是不会复发的。最重要的是,依然可以健康美丽。”辛稻上任后,调研了抗疫指挥部的所有工作档案,他了解罗纬芝的情况。
罗纬芝没想到这个精明的小个子,居然把算盘打到了自己身上。她一口拒绝:“不成。”
辛稻不退缩,说:“请问,您是不是得过花冠病毒感染呢?”
罗纬芝只得说:“是。”
辛稻继续追问:“您是不是好了呢?”
罗纬芝也只好继续回答:“是。”
辛稻说:“你愿不愿意更多的人增加对战胜这个疾病的信心。”
罗纬芝道:“当然。愿意。”
辛稻说:“那这件事就没有什么疑问了。您要站出来,给民众以力量和鼓舞!”
罗纬芝想说,我病了是不错,但这病也不是常规的疗法治好的啊!再说,李元让她一定要保密,虽说不知道这样严格的保密究竟有多大意义,但她不愿违背李元的深意。最重要的是,要是老母亲知道了自己曾经重病,那还了得!可这三项理由里,前两条是无法言说的。她说:“不成的原因是我老母亲不知道我病过。她知道了真相,会是太大的恶性刺激。她是癌症晚期。”
辛稻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过,这难不倒他。他飞快地琢磨了一下,说:“你老母亲身体不好,平时一定基本上总呆在家里,不出门,不到街上去。”
罗纬芝点点头说:“是这样啊。”
辛稻说:“你家住在哪里?”
罗纬芝报出了自家的街区门牌号码。
辛稻说:“这很简单。在这档电视节目播出的时候,你们家那一片停电。重播的时候,也停电。播完了,就恢复供电。让你老母亲根本看不到这一段。估计非常时期,互相串门的人也很少,多嘴多舌地传这个信息的人,估计也几乎没有。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老母亲知道你得过这个病,可你现在好了,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她老人家就是受惊吓,看到你活灵活现的,一会儿也就过去了。为了万千黎民百姓,你就答应了吧!”
罗纬芝为难地说:“为了我一家,那一片都要停电,这也太扰民。”
辛稻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停电是可以克服的,不过有限的时段。但若百姓们意志涣散,对花冠病毒屈膝投降,那可是赎不回来的损失。”
罗纬芝再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
到电视台录像那一天,辛稻也跟着去了。罗纬芝说:“不敢劳你大驾。”
辛稻说:“这是我的工作。因为要和电视台定好播出的具体时间,还要和供电局协调停电的起止时间和具体区域,必得一一落实,不能出错。还是我亲力亲为保险。”
罗纬芝知道他是为了工作,也有对自己负责的成分在内,心中掠过一丝感动。
化妆师把一块不知多少人用过的化妆棉,蘸了油漆般的粉底,在罗纬芝脸上涂涂抹抹,她觉得成千上万的螨虫爬上了鼻梁。好不容易画完了,走出化妆室,正好迎面碰上了辛稻。
辛稻好像不认识似的,端详了一番,说:“我以前没有正眼看过你。真漂亮。”
罗纬芝说:“你把这话说给化妆师听吧。这是他的手艺。”
辛稻说:“我以前是不好意思目不转睛地打量你。你原来披头散发的,真是暴殄天物。”
罗纬芝说:“我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罗纬芝原本就是个小脸姑娘,电视屏幕有横向拉宽的效果,这让她比实际上要丰润。加之化妆师一番打磨,虽然让罗纬芝极不舒适,但形象出现在电视上,硬是出彩。此举的确极大地提升了市民对治愈花冠病毒感染的信心。你看你看,人家姑娘得了病,有一系列的化验单为证,千真万确啊!还不是利利索索地医好了,一点疤瘌一点褶都没留下,脑子看起来也好使,嘴巴也能说会道的,照样光鲜亮丽。看来这个病啊,真没什么可怕的!
辛稻的停电战术,效果有限。有一位母亲的老朋友,特地打了电话来,说你们家纬芝不简单啊,死里逃生的,得了花冠病毒,反倒出落得比以前要好看了。
母亲说,你胡说什么啊。她啥时候得了花冠病毒!
老朋友说,咦,她自己在电视台说得啊。你不知道?
母亲心想这可能是宣传需要吧。这孩子每天都给自己打电话,没有一天病过啊。怕给罗纬芝的工作找麻烦,老母亲就支支吾吾地说,哦,也可能吧。
总而言之,这事就算糊弄过去了。
只有罗纬芝高兴不起来。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可这里面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啊。
几天以后,她一个人到街上闲逛,自打出了王府的小圈子,她就爱上了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漫无目的走来走去。也许这是对那禁锢的生活的一种补偿,也许她要借此舒解自己对袁再春于增风的悼念。总之,她需要回到真实的人间,需要累得腰酸背疼脚踝沉重汗水涔涔一路风尘。她要用司空见惯的凡俗景象,切切实实给予自己重回人间的感觉。
在一处拐弯的街口,罗纬芝被斜地里冲出来的一辆小轿车撞上,先是被弹起抛向半空,紧接着面部朝下坠落到地,脸被狠狠挫伤。留在罗纬芝视网膜上的最后一幅画面,是路边橱窗中一位美丽的塑料女模特,它披着一条银光闪闪的毛绒大披肩,珠串的缝隙中已挂满了尘灰。那还是冬天的装束吧……她的疑问还没有落地,眼前一黑,世事便全然不知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还记着女模特的事儿,只是一片雪白,好像到了北极。
“终于醒过来了!吓死我了!”她听到遥远而模糊又有几分熟悉的男声说。现在跟她最熟悉的男子,就是李元了。但这不是李元的声音。他是谁呢?
“我是郝辙啊!”那声音渐渐从一团充满粘稠消毒气味的雾气中再次浮起,清晰起来。
“哦……你。”罗纬芝想起来了这个特采团的战友,还有那没有完成的一夜情。因嘴唇肿胀,说话十分困难。
“对不起,是我的车不小心把你撞到了。真是万分抱歉!”郝辙充满内疚地说。
“现在……这是哪里?”罗纬芝几乎看不见,脸部伤势严重,被绷带裹得像个粽子。
“在一家我朋友开的美容诊所里。”郝辙说。
“把我送医院吧。”罗纬芝不忍麻烦郝辙的朋友。可以想象郝辙的内心现在有多不安。
“幸好你伤得不重,只是皮肉擦伤。我朋友是很好的整容医生,他刚才已经给你看过了,你这个大美女不会破相的,只是恢复的时间可能要长一点。现在就只有委屈你了,要包扎面部,不然的话,万一感染了,就会影响复原。”郝辙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罗纬芝放心。
罗纬芝本还没来得及想到破相一事,听郝辙这样一说,也担心起来。本来就是大龄剩女,再变成一个丑八怪,那可彻头彻尾地悲剧了。她突然想到李元,这个世界上只要他一个人不嫌弃,也无所谓啦!
这样想着,要是平日里,会脸红的。现在没顾虑了。别人看不到她的脸,脸红也不会渗透到纱布外面。“既然没什么大事,送我回家吧。不然我妈妈见过我出来久了不会去,会担心的。”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你的手机刚才摔坏了,也没法给你家打个电话,现在你醒了,正好和家里说个话,省得家里人担心你。”郝辙想的很周到。
郝辙便用自己的手机给罗纬芝家打了电话,说自己是罗纬芝的朋友,她的手机坏了,现在采访团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又有任务,回家的时间说不定,请家人不必挂念。又让罗纬芝挣扎着坐起来,也跟妈妈说两句话。绑着纱布说话不方便,怕老妈听出破绽,罗纬芝让护士帮着把绷带放松,然后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尽量用平日口吻说话。妈妈人老耳聋,也没分辨出和往常有何大不同,就放心了。打完电话之后,罗纬芝头脑眩晕,险些支撑不住。“你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要静养一下。”郝辙很体贴地说。
罗纬芝坚持:“还是把我送公立医院吧。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太给你朋友添麻烦了。”
郝辙说:“我跟他是好哥们,他会照料好你,请放心。现在非常时期,也没人做美容手术了,这里清静,条件也还舒适。我刚才之所以不把你送公立医院,主要是因为那儿都被花冠病毒感染的疑似病人挤满了。原本咱们还没有多大的事儿,要是感染了花冠病毒,那可真麻烦了。”
罗纬芝摇摇头说:“放心。我不会感染花冠病毒的。”
郝辙说:“那可不一定,别吹牛,你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不能心存侥幸。你知道我后来到了A区,了解了太多的情况,也算半个专家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
罗纬芝说:“我还忘了,你深入到第一线,比我们撤出来的要晚。”
郝辙说:“可不是吗,我的隔离检疫期比你们都要长,等我出来的时候,你们早都和家人团聚了。我才说驾车出来兜兜风,没想到以为大家都不敢上街,得意忘形车速太快,居然伤到你,太不过意了。”
罗纬芝暗自活动了手脚,除了面部火辣辣疼痛外,并无更多不便之处,看来的确只是皮肉伤,不曾伤筋动骨。便对郝辙说:“送我回家吧。咱这就私了了,我就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
郝辙想了想,设身处地说:“你忙着回家,我也不拦你了。谢谢你不追究我的责任,等你好些了,我去看你,请你吃大餐。要是你脸上留个小疤瘌什么的,我让朋友给彻底收拾一下,保管你比以前还漂亮。放心吧。不过,现在天色还早,刚给家里打了电话,你也不必着急。再输点液体,增加抵抗力和营养,你恢复起来也更快一些。”
罗纬芝想想也是,面部受伤,刚才打电话时,说话都不利落,吃饭也会有困难。输点葡萄糖抗菌素什么的,对身体有好处。
“我看你累了,别多说话了。这就让护士来给你扎上液体,好好休息。”郝辙说着,蹑手蹑脚地退出了。罗纬芝疲惫地合上双眼,本想借用郝辙的电话给李元说一声,但当着人有些话又不好说,心想等输完了液,精神稍好一点,再打不迟。
穿粉红色罩衣的护士轻手轻脚一样走进来,调了枕头高度,让罗纬芝躺的更舒服一些,然后把针头刺进了她手臂上的血管,罗纬芝昏昏沉沉睡过去。恍惚中,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好像有千百把匕首,斜插进了自己的血脉,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大地。她一面不可抑制地沉沦下去,一边不甘坠下拼命挣扎。终是敌不过,她如同死去的蜥蜴,在干燥的沙漠,渐渐枯萎,留下一张蜷曲的布满花纹的皮。她拼命用意志力与这种极为古怪的感觉对抗,竭尽全力总算睁开了一丝眼皮。
一片雪白。罗纬芝记忆起来,这是蒙面的纱布。有依稀光亮,是刚才为了打电话方便,撕扯开的小口。罗纬芝瞄见了自己的臂膀,一根血红的管子,正从自己肘窝的血管中,向外汲取着血液。鲜红的液体带着她的体温,一滴滴流入到一旁的储血罐中。这景象匪夷所思,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她似乎没有睡着。”好像是刚才那个粉衣护士的声音。
“挺顽强的啊。”郝辙的声音。
护士说:“还是再用一点药吧。刚才太微量了,不然她马上会醒的。”
郝辙说:“多用了药,血液的品质就会受影响。”
护士说:“已经有几百毫升了。够用了。”
郝辙说:“那好,用药。”
之后,罗纬芝再怎样调动自己的意志力,也无济于事。片刻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看不到一丝出口,甚至也不感到丝毫痛楚。她全然陷落在无边而稠密的混沌之中。
罗纬芝再次恢复意识,是被夜雨浇醒的。
脸上的绷带已被打湿脱落,一圈圈耷拉在脖子上,像未抽紧的绞索。她在感到锥心疼痛之外,也万分警觉。她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四周,咦,并不是荒郊野外,而是就在自己家附近的小花园中。她所在的位置是一棵大树下,一般情形下能遮风避雨。花冠病毒感染的非常时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也没有人发现被人抛在这里的罗纬芝,倒底昏睡了多久。
罗纬芝扶着树干起身,到处都在疼,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罗纬芝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好在并没有人侵犯过她,是车祸和失血的后遗症。她趔趄着丛一棵树干挪到另一棵树干,踉踉跄跄一寸寸移动,不知走了多久。走不动了,就爬。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在按响门铃的那一瞬,罗纬芝如同一床烂棉花套子,颓然倒地。
开门的是李元。他一把抱起面容血肉模糊的罗纬芝,说:“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正打算报警呢!”
原来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那天因为百草去领配给的蔬菜,没有接到罗纬芝的电话,妈妈听到了罗纬芝报平安的亲口信儿,就没把她当天未归当成太大的事儿。但其后再无音信,老母亲发了毛。罗纬芝的习惯是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会和家中联系,这样泥牛入海无消息的事儿,几乎从来没有。百草第二天赶紧给李元打电话,李元也很纳闷,他联系罗纬芝,电话不通。妈妈想起来那个电话是个男人先打过来的,说是罗纬芝在特采团。李元又马上到王府去打听,人家明确告知采访团已经撤离,和王府的抗疫指挥部没有联系。慌乱中,两天已过,大家就怕起来,李元正要报警。
罗纬芝在李元怀中,微闭着双眼,被一种强大的安全感所包绕,如同羽绒的暖汤。就算受了再大的折磨,有了这贴心的一抱,物有所值。
李元轻轻把她放在床上,说:“咱们赶紧到医院。”
罗纬芝本能地拒绝,说:“不不!让我在家里呆着,哪儿我也不想去。”
妈妈见罗纬芝回来了,悬起的心总算放下。李元让百草安顿饱受惊吓的老人家先休息,一应琐事他来处理。
李元给罗纬芝喂了西洋参泡的水,待她稍稍缓过神来,李元问清她这两天的遭遇。
“你说他们在抽你的血?”李元紧皱眉头,沉思着问。
“我想,至少有……几百毫升。”罗纬芝说着,伸出自己细弱的胳膊。她的肘窝稍下方,有两个粗大的针眼和瘀青,证明这不是一般的静脉输液,曾经有很粗的针头刺入并出血,拔针后根本就没人压迫过穿刺点,简直草菅人命。李元心痛地看着罗纬芝白如宣纸的面庞,心想血色素急速下降,证明她短期内大量失血。
“你还听到那个郝辙说用多了药,血液的品质会受影响?”李元的眉毛拧成一道连续的黑索。
“是。不知道……血液品质……指的是什么东西。”罗纬芝不解。
“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你血液中的抗体。”李元揭开了谜底。
“什么意思?”罗纬芝轻轻敲着自己的头。脑震荡加之失血,她反应迟钝。
李元继续向前推进自己的判断:“这就是说,他们知道你的血液里有高滴定度的抗体。这个消息是如何泄漏的呢?”
罗纬芝慢慢思考着说:“这对郝辙来说并不困难。他很早就下到了传染病院,我们的血液生化标本,都是在传染病院检验完成的。他当时在医院里,专门采访这个题材的人员,要获得有关材料并不很难。再说……我还上了电视现身说法。”
李元说:“那就是说,他这次把你撞伤,是一个阴谋,蓄谋已久。你还记得那个美容诊所在什么地方吗?”
罗纬芝说:“不记得了。当时,我脸上头上都是绷带,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况。”
李元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也许那个所谓的诊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他们先把你撞伤,然后把你挟持到自己的据点,又让你先给家中报了平安,这样就赢得了作案的时间。之后他们按照既定计划,开始抽取你的血液。为了保证血液的质量,他们只使用极微量的安眠麻醉类药物,这就是你后来察觉并醒来的原因。这个时候,他们抽取的血量已经够了。为了怕你进一步的反抗,他们给你应用了大量的镇定药物,然后把你扔到小花园里……”
罗纬芝被这个惊险推理所震慑,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又生疑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在抽血后干脆弄死我呢?”
李元说:“弄死你,并不困难,但是死了一个人,又是曾经的抗疫特采团成员,这个动静就比较大了。还不如让你苟延残喘地活着。第一你不一定能想明白这其中的起承转合,第二就算是你想明白了,他也早就跑到国外去了,逃之夭夭。而且,你有什么证据呢?就算你说你被别人抽过血,我当然是相信你,可是你拿得出证据吗?”
罗纬芝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已经跑了?”
李元说:“我刚才修复了你的手机,打这个人的电话,都是忙音。我猜他已经离开了中国。”
罗纬芝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把我的血送给外国人,用以研究花冠病毒?”
李元说:“正是这样。我要对你的话做一个小小的纠正——不是送给了外国人,是卖给外国人。”
听闻此话,罗纬芝脸色大变,愣怔了片刻,她开始拼命敲击自己的脑袋,好像那是一个练习拳击的沙袋。她脸上的伤痕,因为头部充血,而变得蚯蚓般凸起。
李元心疼地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肩头,柔情说:“你好好的,这就是最值得庆幸的事儿。别的先不管它!”
罗纬芝握着李元的手,安静下来,闭目养神。过了很久,罗纬芝对李元说:“我想起了那个人。”
李元摸不着头脑,说:“哪个人?”
罗纬芝说:“就是我在尸体库里遇到的那个人。”
李元特地把声音放得很轻,不愿再让罗纬芝紧张。小声问:“他是谁?”
罗纬芝说:“他就是郝辙。”
李元依然很轻的声音说:“你确认?”
罗纬芝受了感染,也不再激动,缓缓地说:“我一直觉得我认识那个人,可我想不起来。你这样一说,我一下子把他的声音联系起来了,确认就是他。看起来,他早就和国外某股势力有所联系,所以他力排众议到抗疫第一线去,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后他买通了看管尸体库的工程师,穿戴着国外最先进的防化服,进到尸体库内收集病毒毒株。不想那一天正好我也去了葡萄酒窖。狭路相逢,他本来是试图躲藏,被我发现之后,怕我按响了警报器,干脆主动现身。他肯定研究过尸体库的地形,就把我引到了监控死角,躲过了暴露的风险。我在明处,他在暗处,又获知我的血液中含有大量抗体。他要送给他的主子一份厚礼,就处心积虑地把我撞伤,伪装成一起交通事故,然后把我挟持到他的据点,抽走了我的血液……”
这一番推理和言说,实在太长,耗尽了罗纬芝的精神。她像一缕麻,毫无支撑地垂下头,闭上眼睛,了无生机。
李元揽住罗纬芝,希望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给她力量,又不敢抱得太紧,怕她千疮百孔的身体疼痛。他凑在她的耳边说:“嗨!推理很不错,像个女版的福尔摩斯!”说完,轻轻放下罗纬芝,再一次拨打郝辙电话的号码,这次的回答是“机主已停机”。
李元说:“他已经出国了。鞭长莫及。”
罗纬芝休息一会儿,缓过来一点精神,说:“事情是搞清楚了,那咱们怎么办呢?”
这时,百草走进来,说:“警察怎么还没来啊?”
罗纬芝说:“百草你去准备,一会儿帮我洗个头吧,全身都馊了。”
待百草出了门,李元说:“不能报警。这里面太多秘密。警察要是问你认不认识郝辙,你怎么说?你说你被抽了血,有何证据?估计连那个诊所都找不着。说到尸体库,更是高度机密。你离开王府的时候填过保密承诺,不能违背。”
罗纬芝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可也不能让郝辙这个败类,轻而易举地逃脱啊!”
李元说:“回击郝辙阴谋的最好办法,就是中国人抢先研制出抗击花冠病毒的特效药物。这样,郝辙对于他主子的价值,就一落千丈了。为了挽救无数人的生命,我们必须抢在前面!”
罗纬芝说:“白娘子何时才能普渡众生?”
李元小心翼翼耳道说:“快了!”
罗纬芝没有睁开眼睛,但她感受到他青春的气息吹拂。面对他,升起如同泉涌的爱。罗纬芝知道有些爱情会发生在人生的幽暗之处,但萌动于虎狼出没肝胆欲碎之时,实在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