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辛万苦深入虎穴采来毒株,却无一存活
将尸体挫骨扬灰播散世界,惨烈后果如何
罗纬芝殚精竭力保护着那块浸染花冠病毒患者分泌物的纱布,出了消毒处,赶紧把纱布转到随身携带的保存设备中。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万分小心。虽然她自己拥有足够的抵抗力,可以不受花冠病毒祸害,但如果在操作中,让病毒逸散出去,伤害无辜,必是极大罪过。不过,这一切都是在A区操作的,想来此地也不是什么洁净所在,空气中早已飘散着不计其数的病毒颗粒,自己这番折腾,与大局无碍。
回了王府,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和家中联系的时间到了。罗纬芝问百草:“他在吗?”
唐百草说:“谁呀?”
罗纬芝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看到一旁履行工作职责的监听员,只好装出漫不经心的口吻:“小弟呀。”
百草故作恍然大悟状,说:“李哥哥啊,他说今天不来了。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告诉我吧。”俨然成李元的代理人。罗纬芝不悦,想想李元几乎每天要到自己家里等电话,和唐百草聊天那是顺理成章的。大疫期间,人们都龟缩家中,能有谁不怕死地登门拜访,本来就喜出望外。更不消说李元英俊潇洒谈吐文雅,百草自是心仪。想到这里,罗纬芝自我解嘲一下,谁让你剩到如今呢,连小保姆都敢一比高下了。
万千思绪,眨眼间飘过。罗纬芝不禁讪笑自己,前几天还在死亡线上挣扎,现在就掉到醋坛子里了,实在不是自己一贯的风格。她收束念头,对唐百草说:“我有东西要给弟弟。你不要忘了告诉他。”
罗纬芝把装了毒株的设备夹带在换下的寒衣中,带出了王府,很有成就感。如同当年的地下党员把秘密情报给了交通员。想想也觉可笑,明明是一件好事,却做得这般鬼祟。如果能光明正大地研究,成果不是会出的更快一些吗!
过了几天,在例行通话中,李元终于出现了。“姐姐,您好。”极其温和和宽厚声音,充满了友爱和亲切。罗纬芝的身心合着节奏轻颤。她能想象出李元如同一脉苇叶,修长柔韧地玉立在自家电话旁,多么美好而又令人依恋的场景。
“带回的衣服收到了吧。”罗纬芝问。
“收到了。不过,都死了。”李元说。
罗纬芝大惊,问:“谁死了?”
李元说:“就是你给我的东西。”
“为什么?”罗纬芝不解,想自己千辛万苦深入虎穴采来毒株,却落得无一存活,太悲切了。原因何在呢?如果找不到原因,以后也无法得到活的毒株了。她顺势瞄了一眼监听员,本以为听到“谁死了”这样的问话,监听员会很在意,不想对于“谁死了”这样的话题,监听员早就耳熟能详。大疫之中,死人是最常见的谈资了。认识的人都有可能死,死一个人会被议论一千次。监听员料想随后的话题毫无新意,反倒不再关注。
李元说:“我们也在分析原因。这边的操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就是您在携出的过程中,经过严密的检查和消毒。所以,它们都死了。”
“不是说它生命力非常顽强吗?怎么又如此不堪一击了?”
罗纬芝忿忿然。可令她愤怒的对象是什么呢?恨病毒还不够穷凶极恶?
“生命力是相对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需要它。甚至更需要它。”李元不愿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上继续纠缠,把话题向前推进。
“为什么?”
李元说:“白娘子还吃着吧?”
罗纬芝说:“全靠白娘子了。”
李元说:“需要更多的法海,才能确认白娘子的剂量。太少了,起不到效果,太多了,怕适得其反。”
罗纬芝彻底明白了毒株的作用,她说:“还要找法海?”
李元说:“是的。甚于任何时候。”
罗纬芝说:“我想办法。”
李元说:“法海有时会很脆弱。”
罗纬芝说:“我知道。”
两人于是道别。罗纬芝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捋了一下。
“带回的衣服收到了吧?
“谁死了?
“为什么呀?
“可是,不是说它生命力非常顽强吗?怎么又如此不堪一击了?
“为什么?
“全靠白娘子了。
“还要找法海?我想办法。
“我知道。”
哈!基本上没啥破绽。看看监听员,也是一脸淡然。罗纬芝于是佩服自己挺狡猾。
出了通讯室,她信步到了袁再春的房门前。时间还早,防疫总指挥并不在宿舍。罗纬芝坐在他门前的木椅上,静静地等候。郁金香开了,野百合蓄势待发,空气中已弥漫起熏人的夜香。人说夏不坐木,冬不坐石,真是有道理。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腰以下寒凉。还没到夏,木头已经有了潜在的潮气,倚靠的时间久了,有一种沁凉隐隐袭入,让人气血凝滞。罗纬芝只好站起来,慢慢踱步。毕竟她曾经大伤元气,死里逃生,现在不够强壮。
夜幕如同温水般地弥淌过来,在绿叶的间隙中,一颗颗星开始萌发。星是太阳的碎片,在略带绿色的黑暗包绕一切的时候,它们在树干四周装点着生存的秘密。星星越来越多了,好像打翻了上天的梳妆匣,如今尽数倒了出来。有百花和树木的晕染,从园子里仰面看去,天上有钻石有珍珠还有祖母绿和蜜蜡,光彩熠熠。罗纬芝无端地想到,这个王府,是现在亮呢还是古时亮呢?那时会张灯夜游吧?无数明亮的奶黄色的灯笼,像秋天的柿子,在黑暗中游走。她突然想起了萨松的一句诗“心有猛虎,轻嗅蔷薇”,就轻轻俯下身,去闻花的暗香。闻了又闻,直到她这只虎不耐烦地要走时,袁再春恰好回来了。他刚刚向高层领导汇报完,因为还找不到特效药,受到申饬。
“你在等我?”袁再春无比倦怠地说。
“我想知道我的化验结果。每天都要抽血,加起来的血量,有一大海碗吧?攒在一块儿,能救活一个休克的人了。没人告诉我结果是什么。我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罗纬芝早就想好了等在这里的借口。其实也不完全是借口,她的确对此充满困惑。
“你应该吃些补血的药品。我这里有人送来的燕窝,不是血燕,是传统的好燕窝。你拿去吃吧。”袁再春请客人入屋。
“谢谢,我不吃。只要一想起燕窝是小燕子为自己的孩子搭建的家,我吃不下去。我只是想知道结果。”罗纬芝拒绝。
袁再春说:“这个观点我同意。我也不忍心吃。不过,就算是你不吃,我不吃,可这燕窝也没法子成为小燕子的家了。吃了吧,你补养好了身体,能够帮助人类早点战胜花冠病毒。”
罗纬芝便收下了燕窝,她心里还是决定不吃,只是不愿让这位疲惫的老人,就这个问题再说更多的话。
袁再春坐下说:“你血液内的抗体,持续增加,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我估计你现在不用任何防护,和花冠病毒近距离接触,也不会有丝毫问题。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
罗纬芝说:“您说的假设成立。我最近频繁到A区去,有的时候会把防护面具摘下来,特地直接呼吸A区的空气。到现在为止,没有丝毫不适。”
袁再春意外地说:“你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
罗纬芝说:“是的。于增风不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实验吗?他是我的先驱者。”
袁再春说:“今后再不许这样了。你不必做实验,我们通过理论推演就完全可以得出结论。直接呼吸A区空气,这毕竟太危险了。有时候,我们的生命并不仅仅属于自己。比如我,我非常想打开于增风的临终遗言,但是我不能,我只能销毁了它。如果我也像你那样病倒了,而且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那么,造成的危害,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死亡,而是整个抗疫事业的某种缺失。”
罗纬芝说:“您当然重要啦,我没有那样重要。”
袁再春说:“我知道你不喝咖啡,那就喝清水吧。上次来了几个老朋友,都好这一口,薄荷叶被剪完了,很抱歉。说实话,现在你可比我重要得多。”
罗纬芝不解。袁再春说:“因为你体内高强度的抗体,是我们战胜花冠病毒的最终途径。只是我们现在无法解释这一切。没有解释,就没有重复。因此,也就不具备普遍意义。发现是由耐心堆积而成的。这就是总是抽取你的血液的原因,它是一个谜。”
罗纬芝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再春笑着说:“凡是这样讲话的人,最后都是讲出来了。因为它勾起了听讲者的好奇心。这一定是不同寻常的话。请讲。”
罗纬芝说:“我想到酒窖去。”
袁再春令人难以察觉地点点头,这不是同意,只表示心知肚明酒窖的真实含义。
“为什么?”他问。就算他饱经风霜,也想不出罗纬芝这一提议的动机。
“我想看看我体内的抗体,是否可以抵御所有种类花冠病毒的侵袭。据我所知,酒窖中至今没有人进行过全面的检测。我去了,也是对这一重要地区的实地勘查,并能带回相关第一手资料。”罗纬芝道。这些想法都是真实的,但她最迫切的打算,是顺手牵羊获取第一手的毒株源。
袁再春当然明白这个提议极有必要,但危险性太大。酒窖被改造成为尸库之后,基本处于完全封闭状态。新鲜死亡的尸体都消化不完,并无能力将酒窖中的存尸提出来火化。尸体一具具生成,超出火化限额的遗体,还在不断进入酒窖。老的酒窖藏满之后,就开辟新的酒窖来担当此责。酒窖内的具体情况,基本上只能凭工作人员以监控头观察,好在迄今为止一切平安。万般死寂,毫无生命体征,谁有胆量到那里寻衅呢?进入酒窖将冒极大风险,搬动尸体更是险中之险,倘无惊天理由,无人敢出此动议。
不过从科学研究和人类安全的角度来说,有人亲身进入酒窖尸库,查看尸体保存的第一手资料,甚为必要。花冠病毒致死宿主后,病毒是否依然存活并保存毒性?这个时间能维持多久?尸体在进入酒窖之前,尸袋进行了消毒药物撒布,这种方式是否有效?凡此种种,都需实地测查。
退一万步讲,如果有什么人劫持了尸体,将尸体挫骨扬灰播散人间,是否会引起惨烈后果?作为抗疫总指挥,袁再春都要有预案。可多少天来,活人的问题都解决不完,哪里顾得上死人。罗纬芝提出这个方案,让他动心。这个环节,疏忽已经太久了。
在这一瞬,他把罗纬芝引为知己。
“从研究角度来说,的确非常必要。但是……”他的眼泡耷拉下来,如同布满蛛网年久失修的剧院中的松弛幕布。
罗纬芝说:“我知道您觉得这太危险了。不过,您不是说过,我已经有了超强抗体吗?如果说需要什么人深入虎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您要再不放心,我还可以佩戴可防化学武器的面具,保证万无一失。”
袁再春说:“孩子,不要保证,不要说什么万无一失,永远不要说这种话。意外总是有的,切不可说满。还有,你完全不必这样做。没有人要求你,甚至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你身上的抗体,可以保证你在这次大灾难当中度过生死之劫,但你到酒窖尸库中去,几百上千具尸体聚集在一起后的变异情况,我们无从知晓。人死了之后,通常病毒并不会随之灭亡,它们继续繁衍生息,酒窖中的花冠病毒浓度,肯定异乎寻常地高。且在那样密闭幽暗的场合,病毒会不会彼此融合,产生新的变异,我们现在完全不掌握。如果病毒的DNA碎片通过嵌合和嫁接,诞生可怕的新毒株,那么你现在身上所含有的抗体,将基本无用,你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有束手就擒的可能。那样的话,你将万分危险。如果我没能阻拦你,那是我的罪过。”袁再春摇着苍老的头颅,一头白发,犹如寒潮袭来时的冰雪树挂。
罗纬芝对自己的父亲基本上没有丝毫印象,但这一刻,她找到了父亲。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为自己设想的这样周到,罗纬芝在感到巨大恐惧的同时,也觉分外温煦。
只有那些最烈性的花冠病毒,才能凶猛地置人于死地。不入酒窖,就不能得到最优异的毒株。没有毒株,李元和他导师的实验就无以为继。而找不到对抗花冠病毒的特效药,整个国家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想到这一切,罗纬芝说:“袁总,我已经想好了。为了拯救百姓,在所不惜。您就给我安排吧。”
袁再春说:“你真的做好了承受最严酷后果的准备了?万一死在生机盎然的春天,送给自己一个辛辣的句号,你不后悔?”
罗纬芝其实并没有做好最严酷的准备,她觉得严酷不会出现,自己不会死,她相信体内的抗体有足够的力量保佑她过关,她还有李元所赠的护身符。保持乐观是人生必备之素质。
她说:“我准备好了。”
袁再春挥挥手,说:“孩子,去休息吧。就算你准备好了,可我还没有准备好。你让我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