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去找法海?今晚你会不会来?
谁拿到了毒株,谁就占有了一座钻石矿
罗纬芝回到王府抗疫总指挥部,早有人等在207室门前,要抽她的血。说是袁总交待了,今后的日子里,会连续抽取罗纬芝的血液,以备科研之用。
罗纬芝毫无怨言,虽然看着一大管子血液被抽走,由于心理作用,头就昏起来,但她很愿意能为战胜花冠病毒贡献绵薄之力。袁再春没有食言,真的为她签发了特别通行证。有这张证件在手,罗纬芝就能在CBA各区长驱直入。
基本康复后,她走访了很多单位,她了解的越多,内心就越发沉重。人类和病毒必有一战,这一战或迟或早,或深或浅,逃不掉的,最终胜利也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在了。我们走了以后,它们肯定还在。人类要么被病毒所消灭,就像病毒曾经灭绝了恐龙。人类要么学会和病毒相对和平共处,就像我们没有被感冒和脑炎病毒所消灭。它们依然存在,很多人死于感冒和脑炎,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可以逃过一劫。
大瘟疫必将夺命无数——这是被科学家们预言的在70年内一定会发生的灾难,现在提前完成了它们的时间表,波澜壮阔地呈现在中国面前。
只是这一次,我们能胜出吗?袁再春认定像罗纬芝这样的案例,具有极大的意义。但身为案主的罗纬芝,根本就搞不懂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每天和家中的通话,由于时不时的有李元在场,变的更加令人期待。
李元来去无踪,有话则来,无话则去。
天渐渐长了。吃罢饭,罗纬芝沿着甬路向通讯室走去。计算着落日由西天约15度斜角到全然坠入远方山脊,需要多长时间?依她的观察,大约用7、8分钟吧。这段时间,刚好够她从餐厅走到通讯室,那种弥散天际的猩红,总让罗纬芝抑制不住地心疼。仿若亲见一个病危的花冠病毒患者,走向临终。只是太阳还会升起,但人类之一分子就此灭亡,永不复归。罗纬芝确信,就在这个时间段里,一定会有花冠病毒患者死亡,但愿他们身败于这个美丽的时刻,肉身被病毒戕杀,灵魂却跟随晚霞,渐进永恒。
如何拯救他们呢?罗纬芝此刻都会把万千思绪,凝成一个猜想——今晚,你会不会来?
这个“你”,就是李元。
这一天,和妈妈说完话之后,唐百草插言:“有人还要和你说话。”
罗纬芝说:“喔……”她没有打招呼,监听人员就在身边,由于时日已久,每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听者都有数了。
“姐,你好。”李元悦耳的声音。罗纬芝把听筒更紧地扣在耳壳上,让声音不要透出来更多。其实,她过虑了。监听人员在乎的是此处的人说出去什么,而并不在意外面的人说进来什么。
“哦……”罗纬芝觉得自己像个弱智似的,咿咿呀呀应着,不能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姐,有一事,法海没找到。”李元话语中透出隐隐的焦虑。
“他到哪里去了?”罗纬芝说。这一次,她感觉到了暗语的好处。如果说:“毒株到哪里去了”,一旁的监听人员还不得把眼睛瞪得像甲亢?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血液里的抵抗力量太强大了,法海已经完全消失。”李元回答。
罗纬芝思忖着说:“看来,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李元说:“起码用原来的方法,在原来的地方,是找不到了。”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罗纬芝的血液里没有毒株了。就是抽更多的血,也是白搭。
“那怎么办呢?”罗纬芝愁煞。
“姐,有一个法子。”看来李元已经思考过,并和他的导师商量过这个问题了。
“到哪里找他呢?”
李元说:“只有到法海聚集的地方。”
罗纬芝说:“死的还是活的法海?”
在一边无所事事的监听人员,注意力集中起来。毕竟,法海是让人奇怪的名词。
“都行。就是人死了,法海还是会存活一段时间。在特殊环境下,比如低温,也许能生存很久。法海爱呆着的地方,我原来告诉过你。其它的东西你都有。好了,我不多说了,祝福姐姐平安健康。”
“也祝都好。”罗纬芝谨慎回答,放下了电话。监听人员也放下心来,没有任何关于防疫内部情况的透露,至于法海什么的,也许只是家里人的玩笑话。
罗纬芝请战,要求到抗疫第一线去。
袁再春思忖说:“要是别人想去,我是断断不会批准的。不过,你不一样。我看到你体内的抗体滴定度还在飞快地上升,简直成了金刚不坏之体。看来花冠病毒是奈何不得你的。也好,你到第一线看看,回来向我汇报一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特使。所有地方,都向你开放绿灯。”
罗纬芝带上了保存毒株的冷藏试管,进入了一线医院。
病人们挣扎在死亡线上,医务人员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状态。新的感染不断扩散,死亡不断增加。现在治疗倒是简单了,成了一种预设好的程序。只要病人被救护车拉来,立即送到病房。医院已经进入了战时紧急状态,不再是一间间的小病房,而是在医院空场上搭起了可供几十人上百人的大型组合病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类似乡下红白喜事的宴会大棚。所有人的治疗方案都是一样的,提供支持疗法和一些昂贵却没有多少确切疗效的药物。医生们高度默契,看起来就像完全没有情感和交流。语句极其短暂,声音不带任何倾向性和温度。护士们推着治疗车,一一输液,像打开高压水龙头一样,把大量复合药品压入病人体内。当然白衣战士们都带着防疫面具,进行一系列治疗和清理分泌物的工作。
处理病死者的遗体,由一个特殊部门负责。只要有人病故,专业人员会在第一时间带着超大的透明塑料尸体袋,到达现场。病人们现在都住的是集体宿舍,一人死亡,对他人是恶性刺激,要将病逝者最快速度移出人们的视野。这样做的好处,一是让周围尚活着的人,不要丧失信心,二来也好腾出新的病床,接收更多的病人。
收敛花冠病毒逝者的特制尸袋,和死于交通事故地震灾害等故去之人的尸袋,样式基本相仿,只是厚度加倍,颜色为全透明。尸身密封在袋子里,毫发毕现,看起来煞是恐怖,但却很实用。毕竟以后是否要做科学检查抑或遗体告别,现在还顾不上。车祸或天灾致死,死因很明确,入土为安为第一要务。瘟疫是一笔糊涂账,若是日后还要对尸体进行研究分门别类,那么一具具开袋验尸甄选,太难为人了。不妨第一手处理时,就采取全透明战术,以备不虞之须。
罗纬芝现在几乎要算花冠病毒方面的专家了。袁再春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加上罗纬芝的勇敢无畏,如同两翼,让她得以深入到常人难以进入的各个医疗环节。
此刻,她参观专门处理病人分泌物的车间。
叫它车间,实在是再恰当不过。巨大的离心搅拌机轰鸣着,如同一台台水泥搅拌车。只是放入车内的不是水泥和砂石,而是花冠病毒病人的各种排泄物——胸水、腹水、痰液、粪便、呕吐物……当然,更确切地说,是沾染了恶性物质的毛巾被罩纱布等医疗用品。污染物被投放离心搅拌机之后,倾倒各种消毒液,再加以高温蒸汽消毒……最后被烘干打包,压缩成极小的体积,送往尸体火化炉,完全焚化为灰烬。负责此工作的医学工程师窦锦欢说:“我们可以确保病毒已经完全死亡。”
罗纬芝目瞪口呆地看着,脑子中在想——那么于增风的遗嘱,是怎样过五关,斩六将地熬过这种酷刑的?不但保持着纸质的完整,更重要的是保留了花冠病毒的活性!
罗纬芝问窦锦欢:“一直是这样消毒吗?”
窦锦欢回答:“是的。”
罗纬芝说:“窦工程师,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非常好的消毒流程。但是在最初阶段,在这一系列的机器没有制造和安装之前,是如何消毒的呢?正因为机械体积庞大程序正规,才会使人感觉是在花冠病毒大规模爆发流行之后才投入使用的。无法设想在没有疫情之前,有什么单位会储备这种大型器械。”
高瘦得像单支的一次性原木筷子的窦锦欢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质疑我们的工作。这些器械的确是早有储备,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凡事都会有所准备。这些消毒机械,早就制造出来了,存放在特定场所。发生了疫情,就会投入使用。一般人似乎觉得,有一种疾病,就会有一种特定的消毒方法。其实不然。无论何种疾病,只要具有传染性,就逃不过病人的体液血液分泌物和机体组织这个范畴,大同小异。就像包子花卷馒头是不同的,但都是面做的,蒸的方法是一样的,只是时间稍有长短不同而已。所以,这些器械的确早就备下。”不论眼前站着的是谁,就是直面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和国家领导人,他也如此回答。
回答精准无误,无懈可击。罗纬芝不知道再说什么,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想了想说:“但是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算马上把消毒器械调拨安装起来,也需要有一个时间差。消毒是刻不容缓的,我想知道那个时候,你们是如何处理污染物的。”
窦锦欢感觉到遇上了行家里手。他谨慎地说:“是的。您说得不错。在瘟疫流行初期,有一个极为短暂的时期,我们没有应用这组器械。”
罗纬芝穷追不舍:“那么,是用什么法子消毒的呢?”
窦锦欢刻板地说:“医疗器械先用75%酒精棉球擦拭或浸泡污物表面,带有血渍的用有氧氯消毒液浸泡30分钟,再放入加有生物酶和盐的锅内清洗,再放入高压高温蒸汽锅内消毒。高温灭菌,最后以真空方式干燥,压缩密封。比你刚才看到的这种连续机械化操作,要原始一些。”
罗纬芝点点头说:“我想知道的是更早期。”
窦锦欢不快地反问:“你已经看到了完善的消毒过程在运行中,也已经了解了早期的运作。我不知道你如此刨根问底,是何用意?”
罗纬芝回答:“很简单。如果我们能够闯过这场灾难,这是一个经验。如果我们失手了,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可供借鉴的教训。”
窦锦欢想了想,说:“那你跟我来吧。”
罗纬芝跟随窦锦欢进入悠长而昏暗的甬道。由于少有人走,虽无青苔,自生滑腻,像通往地狱的小道。窦锦欢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有一种引君入瓮的风度。在每个医院里,都有这样一些幽暗的所在,让人以为尽头是太平间。其实真正的太平间,倒不会太隐晦,那里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好不容易来到走廊尽头,如此冷僻的所在,让人心生怯意。
窦锦欢打开了房门,里面有一些白色搪瓷大桶,如同一些学校早年间供学生饮用温开水的晾桶,只是没有下方的水龙头。罗纬芝打开一个搪瓷桶,里面是半桶气味呛鼻的消毒液。旁边还有不锈钢的金属杆,好像高尔夫球杆的上半部。
罗纬芝说:“那时候,就是把病人的排泄物等放在这个桶子里吗?”
窦锦欢面无表情地说:“是。”
罗纬追问:“谁来搅拌呢?”
窦锦欢说:“人力。”说着,他拿起一旁的金属杆,在搪瓷桶里搅动了一下,算是做了个示范。存放已久的消毒液,被搅动焕发出了活力,冒着咕嘟嘟气泡,呛人的味道汹涌而出,罗纬芝连连咳嗽。
罗纬芝说:“这非常危险。”
窦锦欢说:“只要防护得当,也不一定会出事。你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从一开始就参与消毒,从最早的手工操作,到现在的机械电脑操作,我一直在场。”
罗纬芝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既然您一直在场,您可认识于增风?”
窦锦欢的目光立刻闪出霹雳样的火花,但随之黯淡了,说:“认识。他大名鼎鼎,又是牺牲在抗疫第一线的英雄。”
罗纬芝说:“他的相关物品,可是你消毒的?”
窦锦欢说:“物品送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并不署名。所以,我无法准确地回答你。我可能消毒过,也可能没有消毒过。我们有一个团队在执行消毒工作。”
罗纬芝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色彩。心想,是的,天天消毒病危或是死亡病患的有毒分泌物,只有变成铁石心肠。
罗纬芝继续问:“如果病人的遗物想带出去,怎么办?”
窦锦欢说:“如果经过了严密的消毒,在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毕竟病毒是一种脆弱的低级生物体,是可以被化学药品和物理因素比如高温紫外线等消灭的。”
罗纬芝说:“那你可做过这种事情?”
窦锦欢说:“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消毒遗物还是……”
罗纬芝说:“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关于消毒,您刚才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窦锦欢双手插在白色防疫服的衣兜里,问:“您有什么权力来核查这事情呢?这和您刚才所说的目的并无关联。”
罗纬芝说:“有。”
窦锦欢说:“您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罗纬芝说:“请讲。”
窦锦欢逼近一步说:“您为什么对于增风教授那么关切?”
罗纬芝说:“他的遗物通过了消毒,送了出去。而我恰巧看过。”
窦锦欢表情很复杂,说:“您这样生龙活虎地活着,证明我的消毒非常到位。”
罗纬芝看出了他眼眸深处稍纵即逝的失望。他一定为自己的消毒分寸不当而懊悔,觉得自己杀灭了所有的病毒,对不起于增风的嘱托。
罗纬芝确定正是这位工程师的协作,于增风才完成了最后的部署。然而一切皆有变数,其中乾坤她无法细说,于是点点头保持了缄默。
他们回到大型消毒器械旁。窦锦欢有礼貌地问:“您还需要了解哪些情况?”话语中已含谢客之意。
这时正赶上各个科室将病人的污染物品送至消毒处,一个个透明的大塑料袋子,鲜橙黄色的,类似海难的救生衣色。窦锦欢忙着签收清点,把罗纬芝冷落一旁。这正是罗纬芝巴不得的,她趁人不备,将一个塑料袋中浸满咖啡色血液的纱布,悄悄放入了工作服中的密闭塑胶袋里。这当然是极其危险的,不过罗纬芝相信自己已经有足够的抗体,不会再次感染花冠病毒。虽然这是纪律严令禁止的,但不用这种非常手段,如何得到毒株呢?没有毒株,李元和他的导师所进行的研究,没有法子大规模地展开。
窦锦欢的妻子是一名临床医生,已经阵亡在抗疫第一线。她在世的时候,彼此是同行,都严谨刻板,并没有太多的浪漫和交流。当她死后,窦锦欢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爱她。但他没有时间哀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按照规定,如果他提出撤离火线,经过相应的隔离,他就会回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从此远离哀痛之地。但他主动表示,决不离开一步。他不要轻松,不要安全。只有与病毒近在咫尺,他才觉得自己是和妻子在一起。凶手在逃,他怎能退却!和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贴身肉搏,为此他将付出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在所不惜!他要复仇,复仇可以不择手段。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调动一切可能性,与病毒周旋并死战。如果需要的话,就和病毒同归于尽。也许这才是救赎自己无尽悲伤的最好途径。
他原本就不苟言笑,现在简直是疯狂地投入了工作。出入危重病房,如履平地。和濒死的花冠病毒病人交谈,毫无畏惧。他人不敢也不忍过问,任由他自定。
窦锦欢送罗纬芝出门的时候,示意她戴上防紫外目镜,然后站在强烈的紫外线灯下消毒。罗纬芝将自己的双手叠在工作服口袋旁,尽最大可能保护毒株。
时间是如此漫长,真真度日如年。不知道花冠病毒是否能经受得住紫外线的荼毒?现在她和杀人魔王站到了一条战线上,对病毒关怀备至。此刻,保护就是消灭。
告辞的时候,窦锦目光低敛说:“你好像对花冠病毒很有兴趣。”
罗纬芝回答:“谈不上兴趣,只是工作。受命于危难之际。”她的苦难就来自这个人,但她不恨他。面对于增风的临死托付,他一定无法拒绝。她此刻干的事儿,不是异曲同工吗!
窦锦欢说:“现在对花冠病毒感兴趣的人,大有人在。”
罗纬芝说:“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啊。为什么这么多的人对花冠病毒有兴趣呢?”
窦锦欢说:“这是一种新型的病毒,谁拿到了它的毒株,谁就占有了稀缺的资源,根据这个毒株,制造疫苗,研制新药。某种程度上说,我背后是一座钻石矿。”
窦锦欢背后,是巨大的消毒处,那堆积如山的橙黄色塑料袋,是剧毒的花冠病毒大本营。徐徐暗风,每一块不再洁白的纱布都是飘渺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