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
我们只有等待今夏炙热的阳光
于增风那份文件中的最后一句话:“不要打开……你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
罗纬芝总觉得这个袋子里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才对,她把牛皮纸封口打开,像过去穷人抖面袋子寻求糊口的最后一小撮粮食一样,拍了又拍,晃了又晃……结果徒费心机,什么也没有,只落下一些碎纸屑。
于增风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既期望别人打开,又阻止别人打开呢?
谁知道这东西的下落?它藏在哪里?
无解。每天待在C区,出也出不去,总是开会,这就是采访的整个内容吗?如果瘟疫一天不除,他们就要无数次地开会?罗纬芝无奈。
吃过晚饭,又是惯常的和家中通话时间。罗纬芝向母亲报平安,连晚上吃的菜谱都鹦鹉学舌一番,老人这才放下心来。临结束电话的时候,老母亲突然说:“芝儿,你有个叫李元的朋友?”
罗纬芝睖睁了一下,她不知道李元算不算是她的朋友,也不知李元是如何向母亲介绍他自己的,含糊应道:“啊,是。”
母亲说:“他挺关心你的,也知道你到前线去了。你不是说没有人知道吗?看来和这个人关系不错。电话里听声音,还是挺好的。”
罗纬芝哭笑不得。家有大龄姑娘未嫁,家长变得神经兮兮,把所有打来电话的异性,都当成了潜在的发展对象,即使在这举国皆惊的时刻。罗纬芝说:“报上登了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呗。他说什么了?”
母亲说:“也没多说话,就是问候。还说希望你记得吃药。我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药。”
“安眠药。妈妈,保重啊,晚安!”罗纬芝放下电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碰上,郝辙也来打电话。他说得很简短,说完后快走几步,赶上了散步的罗纬芝。“你有时在会上突然说话,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郝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罗纬芝的肩头。
罗纬芝轻轻甩开。郝辙相貌平平,年轻时生过很严重的痘痘,脸上遗留疮斑。后来做过皮肤磨砂处理,但仍能看出痕迹,脸皮一块块不规则地发亮。身材还不错,人到中年了,保持着青年人的体魄,没有啤酒肚,双腿笔直,走路很有弹性的样子,豹子一样漂亮的身形倒不令人讨厌。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生死相搏,如何能勾肩搭背!但不能否认,就在郝辙骨骼坚硬的大手碰撞她肩膀的那一瞬间,一种美妙的感觉激荡全身。她能清楚地感到那男人的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弹动。
郝辙知趣地收回手,说:“患难时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容易拉近。”
罗纬芝没来由地想到了李元。是的,他惦记着她,这令人温暖。
因为有事耽搁,罗纬芝到工作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自助餐快收尾了。自助餐这种东西,一过了鼎盛时期,格外凄凉。揭开不锈钢餐盘盖子,一个孤零零的鱼头,大睁着像乒乓球一样磁白的眼,阴险地看着你,吓得人赶紧盖上,逃之夭夭。下一个餐盘盖子摸上去有点热乎气,苦海余生满怀期待地揭开一看,煮烂了的苦瓜,黄中带绿地摊在盘底,好像某种排泄物。好不容易找到孑存的馒头笼,几个小馒头衣衫褴褛地蜷缩着。罗纬芝在废墟中捡出馒头,预备充饥。袁再春恰好穿行过来,说:“没饭吃了?”
罗纬芝一摇馒头说:“有。”馒头皮像耷拉下来的小白旗。
袁再春很有风度地邀请:“女士可以和我共进午餐吗?”
罗纬芝一吐舌头说:“您是特供吧?不敢叨扰。”
袁再春说:“我也是吃同样的自助餐。只是他们单独留出来了,在里面小餐厅。”
罗纬芝担心:“我要是跟您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不够吧?”
袁再春说:“你不是说过,爱穿白衣的人吃得少吗?”
罗纬芝不好意思,说:“我那是瞎说的。心理学里有很多未经证实的说法,仅供参考。”
袁再春说:“再没得吃,也不能没有你吃的。下次遇到难题,还等着听你出其不意的发言呢。”说着,他带着罗纬芝快步走到里面素净的单间,内有一张不大的圆桌,果然摆着和外头一样的饭菜,只是盛放的餐具比较精致。
“加一副碗筷。”袁再春吩咐。
袁再春记得罗纬芝几次别出心裁的发言,对她另眼看待。要是别人没饭吃,老头子才不管呢。罗纬芝是真饿了,不客气,风卷残云。袁再春一边喝汤一边说:“小罗,你知道吗,我总想着把你们赶走。”
罗纬芝说:“知道。不过,我们并没有给你添多少麻烦。我们是名正言顺地派来的,您不能说赶就赶,这是军阀作风。”
袁再春难得地笑起来说:“我祖父正是军阀,隔代遗传。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温良恭俭让的人,到了我这里,偶尔军阀一下子,也情有可原。”
罗纬芝说:“您真把我们赶出去,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会把你的内幕泄露出去。那样,你得不偿失。所以,不妨留着我们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坚守。”
袁再春说:“是啊,请客容易送客难。”
罗纬芝说:“我们也不是您请来的。”
袁再春说:“听口气,你似乎还不愿意走?”
罗纬芝语带双关说:“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没地方可去啊。”
因为疫情渐渐危急,很多境外有亲戚的人,都出去投亲靠友。国外把这些人叫做“瘟疫移民”。多个国家宣布对中国航班采取禁运,封锁边境。
大家对死亡数字变得麻木,或者说越来越有抗体了。多几个甚至几十个也不再大惊小怪,例行会议决定慢慢增加死亡数字,不然将来出现太大的统计误差,没法交代。每天的报纸和新闻中,都说抗疫斗争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就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了云云,气可鼓不可泄。多数人尽管内心的怀疑越来越强烈,但嘴上不说。不信又能怎样?唯一可庆幸的是将远郊山峦中的超大洞穴酒窖,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造成了停尸仓库。各个医院的病亡者,每天半夜时分被拉运到那里冻藏,虽然已达数千具,但人摞人的,空间还绰绰有余,再死个万八千人,也还容得下。算是逃过燃眉之急。
罗纬芝说:“出去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在这风暴眼中,死也死个明白。”
袁再春吞着一粒粒米饭说:“我们现在死了,其实并不明白。就像于增风一样。”
罗纬芝说:“我一直想问您,您说知道于医师还有遗物在某人手里,而这个人是谁,您是知道的。那么请问,他是谁?”
袁再春不慌不忙地说:“你这样想知道拿到于医师最后遗物的人,想做什么?”
罗纬芝说:“正如您所说,死个明白。”
袁再春拿起一瓣柑橘说:“你何以知道于医师就明白得更多一点呢?”
罗纬芝说:“于增风是一名非常负责任的医生,自己也得了这个病,并因此而殉职。我相信,他对此病毒朝思暮想,死不瞑目。如果我在家里,靠着听广播看电视来想象和花冠病毒的斗争,一定认为还有很多高明的科学家在夜以继日地研究消灭病毒的方法,认定我们一定还有威力强大的药物,正准备应用。我会相信也许在哪座深山中,还有制伏病毒的秘密武器藏着,马上就要拿出来大展神威……这些想象会支撑着我乐观地活下去。很可惜,我深入了指挥部的核心区域,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没有特效药,没有运筹帷幄的科学家,没有深山里的秘密武器,有的只是酒窖改建的尸体库,成千上万的病逝者在那里等待焚化。既然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临死前把事情搞明白点,不做冤鬼,给后人提供希望,这是于增风最后的念头。”
袁再春拿起一块烤得有点煳的饼,“咔嚓”咬下一块,说:“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
罗纬芝已经吃完了,用胳膊肘托着腮帮子,翻着白眼说:“我不想听虚张声势的鼓舞人心的话。”
袁再春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妥帖地把饼咽下去,正色道:“这并不是虚张声势的话。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就要到来。”
罗纬芝说:“诗人们常说的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您现在改成这样,不知有何深意?”
袁再春说:“没有深意,就是平常的意思。等待。生物都是在春天发芽生长,病毒也可能是这样。当气温进一步上升,也许大自然会伸出手来,拯救人类一把。我们现在只有等待今年夏季的炙热阳光。”
罗纬芝半信半疑说:“如果夏天花冠病毒依旧肆虐,我们还有什么法子呢?”
袁再春说:“我们将等待秋天……很多小说家把人类和病毒的斗争,描写得如暴风骤雨,好像瘟疫一来所有的人都死光光,然后整个城市化为死城,速战速决。这种描写是不确切的。如果那些小说里有什么更深刻的微言大义,我作为科学家,没时间深究。真正的瘟疫流行,如果刹那间人都死绝了,反倒是一件好事。”
罗纬芝喝了一口水说:“等一等啊,人都死绝了,证明这种病毒太猛烈了,怎么还能说是好事呢?”
袁再春说:“病毒并不是完整的生物体,它必须寄居在活人的体细胞内才能生长繁殖。如果它的毒性太猛烈了,一下子就把它赖以生存的宿主,一股脑儿毒死了,它也就绝了自己的后路。活着的人远走高飞,远离尸体就可以活下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从根本上讲,正是每天只让一部分人死去但绵延不止的瘟疫,才是最可怕的。”
罗纬芝明白了,花冠病毒是钝刀子杀人,更为阴险。她问:“那我们怎么才能战胜它呢?”
袁再春不理睬这个问题,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的研究者认为恐龙就是得了这类病,其后在大约一万年的时间里,病毒侵袭绵延不愈,最终以这个物种的完全消亡、同归于尽做了结尾。”
罗纬芝胆战心惊,说:“您的意思是,我们很可能成为恐龙第二?”
袁再春望望窗外,天阴沉着好像要下雨,风中有了潮湿的种子。他长叹一声说:“我尽人事,听天命。”
罗纬芝把筷子一放,说:“你这个抗疫总指挥,怎么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站起身,索性离开。
袁再春略感意外说:“你这小姑娘,火气还挺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
罗纬芝不服气:“马上大家统统都要死了,还有什么长幼尊卑论资排辈?就像这样每天开个会,统计一下数字,然后造个假账,彼此唉声叹气一番,也就散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们能拿出什么抗疫的锦囊妙计,知道的人才明白不过是听天由命地挨日子罢了!”
袁再春又好气又好笑。自打进了这园子,他就没有一分一秒个人的时间。一日危似一日的瘟疫,层出不穷的险情,让他惨淡经营,筋疲力尽。抗疫胜利遥遥无期,真不知要坚守到何年何月。他的苦处又向谁诉说?这半路杀出的小女子,口齿凌厉,倒说他心里去了。袁再春道:“就算你们采访团真撤离了,我也会安排你留下。”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有趣,自己冲撞了他,他一点不见怪,反倒邀自己常驻。觉得刚才有点不近情理,毕竟人家是长辈,劳苦功高,忙着往回找补,说:“我很想为抗疫做点实际贡献,心里急,您别介意。世界上都是一物降一物,难道这个花冠病毒就是金刚不坏之体吗?”
袁再春说:“道理大家都懂,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找,包括于医师,他临死都在找。”
罗纬芝说:“于医师留下的东西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袁再春也吃完了,站起身说:“那个东西还是找得到。”
两人说着,绕过收拾盘盏的服务人员,走到餐厅门前。天空飘下了浓密的雨丝。预备的公用伞都被人拿走了,餐厅的人忙着去找,要他们等等。两人各拉了一把餐椅坐下,说着话,等待伞到或是雨停。
罗纬芝问:“那东西在哪里?”
袁再春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丝说:“它在我手里。”
罗纬芝也不吃惊,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问道:“里面是什么呢?”
袁再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密闭的纸袋,层层封裹。于增风说得很明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打开。”
罗纬芝偏着头说:“真的假的?”
袁再春生气:“我有必要骗你吗?”
罗纬芝反驳:“这我吃不准。”
袁再春伤心起来,说:“看来我一世的英名,要毁在这场瘟疫中了。”
罗纬芝觉出不妥,赶紧解释:“我说真的假的,是个口头禅。您千万别在意。我的问题是——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
袁再春也不再追究,仰天长叹道:“应该算了。光是那些存在葡萄酒窖里的尸体,日夜不停地焚烧,也要烧好几个月。再死下去,如果老天不帮忙,瘟疫会把我们慢慢消灭殆尽。”
罗纬芝说:“那您为什么不把于医师留下的纸袋打开?毕竟他亲自解剖过尸体,也是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迄今为止职务最高的医生。他的见解对于一筹莫展的我们来说,应该是非常宝贵的。”
袁再春说:“这些我都很明白。但是……”他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呢?”罗纬芝想不明白这个霸气十足的抗疫总指挥,何以与平日大不相同,如此婆婆妈妈优柔寡断。
这时伞还没找来,但雨变得小了一点,袁再春说:“走吧,我马上还有一个会议。”
罗纬芝说:“您不要再搪塞了,我想听到您的明确回答。”
两人冒着点点滴滴的春雨往会议室走,袁再春说:“你一定想知道这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我害怕。”
于增风医生的最后遗物,被袁再春收藏起来了,这一点,罗纬芝并不意外。原因嘛,她设身处地地想,也找到了貌似成立的理由。比如,袁再春想独享科研成果……比如,袁再春认为时机还不成熟……比如,袁再春希望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发布这份资料……说一千道一万,她绝没想到袁再春是因为恐惧而秘不示众。
“您怕的是什么?”罗纬芝追问。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会议室。随着这段路途的缩短,袁再春已经褪去了推心置腹谈话的熟悉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风陡然回归。
好在这一次,袁再春并不想回避这个问题。“怕死。”他简洁有力地答。罗纬芝原以为人们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音调说到“怕死”这两个字,但像袁再春这样以大义凛然、铿锵有力的气度说出来,着实罕见。
“怕谁死?您会是胆小鬼?”由于袁再春如此理直气壮,罗纬芝不得不追问。她料定袁再春会反驳说:“我怕百姓死。”
袁再春很清晰地回答:“我怕自己死。”